文:小青科
图:有些来自网络
爸爸用筷子敲着盘子,皱着眉头含糊地说。“这道菜是……太咸了。
” “昨天嫌淡,今天嫌咸。明天又嫌饭硬,没有你挑不出刺儿的时候。”妈妈生气地端起没吃完的饭,扭身走进了厨房。“做得……不行,还……还不让说嘛! ”“就是不能说!”“哐当”一声响从厨房传来,爸爸讪讪地闭上了嘴。
自从爸爸脑梗以来,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吃顿饭都是奢侈。
一
这次爸爸脑梗塞面积不大,但因为就医时已经超过了24小时的黄金取栓时间,语言表达能力出现了障碍。入院的时候,还只是有些大舌头,住院三四天后就咬不清字了,一句话要分成三三两两的字慢慢挤。
爸爸开始变得很烦躁,先是怪医院医术不好,后又开始迁怒于妈妈。“都是……因为你,逼着我……出去挣…..钱。”我明明听见他和朋友打电话时说,这阵子在外面偷着抽烟、喝酒有点多,血压吃药都降不下去。
妈妈每天变着花样的做饭,爸爸变着花样的挑毛病。吃鱼嫌有刺,做汤嫌烫嘴,自己躺得腰疼都说是粥凉了引起的。
这习惯竟也一直延续下来。
以前,妈妈是家里的大boss,负责家里大事的拍板定夺,做饭洒扫这些家务从来不干。现在爸爸四体不勤不说,还天天挑毛病,妈妈的暴脾气压不下去,又不能真的跟他吵,只能自己赌气。她唯一的乐趣,就剩下晚上的牌局了。
但,这点乐趣也很快被爸爸搅黄了。
“我要跟你爸爸离婚了,你要跟谁吧?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的抽泣声,我揉揉眼睛,外面还黑着呢,是做梦么?我都是当妈的人了,还要选择跟爸爸还是妈妈?
“爸爸又怎么了?”
“我再也和他过不下去了!”
爸爸对于妈妈出去打牌这件事很反感,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爸爸居然会找上门去搅局,一开始是静坐,后来没人理他,就把桌子给掀了。人家把大门关了,他就用砖头砸门,搞得几条胡同里犬声震天。
“爸爸,这次可是你不对了,这不让四邻笑话吗?”我跑回去家当和事佬。“有什么不对,你妈那些牌友都是些老不正经,满嘴荤话,跟他们勾勾搭搭的,才被人笑话呢?”
妈妈的牌友们,都是地道的庄稼人,有时候开起玩笑来没有轻重。爸爸出院后,说话不流利,脑子反应也慢,和别人聊天时总是慢一拍。有些牌友因为平日里太熟,就故意学他说话,爸爸对这些人早就满心腹诽了,但要说“勾搭”就过分了。
“你妈早就想跟我离婚了,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和我好好过日子。”我有些无奈,“爸爸,你们都一起过了三十多年了,当年的事还没翻篇呢。”
二
爸爸年轻时候很帅,长得有些像郭富城,不过他靠得是老实忠厚才被姥姥挑中的。姥爷是镇上的供销社书记,两个舅舅也都被安排到了县里工作,可同村的奶奶家还过着寅吃卯粮的日子。
爸爸是家里的长子,妈妈是家里的老幺。在那时候的农村家庭,老大和老幺的地位截然不同,老大承担了半个家长的责任,老幺就可以过得任性自在。两个不搭边的人就这样被安排了婚姻。
姥姥没念过书,不懂得很多道理,她坚信只要对方人好,就一定能过上舒坦日子。但从小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妈妈嫁过去后,饭都是吃不饱的。
我奶奶是远近闻名的“混不吝”,爸爸在家里完全没有发言权,没穿过几件新衣服的姑姑,常常去偷妈妈的衣服和鞋子,年纪小的叔叔就去偷吃的。
老爸和老妈补拍的婚纱照
妈妈闹了几次离婚,都被姥姥劝了回去。记得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早晨上学之前,妈妈突然给我换了身新衣服,一边叮嘱我“以后要听爸爸的话”,一边落泪。我感觉事情不妙,抱着妈妈嚎啕大哭。
很多年后,妈妈告诉我,本来她已经下定决心离婚了,姥姥也同意了,但又被我哭得心软了。妈妈频频地闹离婚,让爸爸很没有安全感,两个人始终疏离着。
直到妹妹过满月,爸爸才借着酒劲告诉妈妈:“这下我终于踏实了,你不会走了。”此后,因为爸爸的纵容,妈妈几乎傲娇上了天,偶尔吵个架。爸爸指责妈妈不讲理时,由于农村辈分,妈妈总是理直气壮地说:“跟你论什么理,论理你还得叫我声‘姑姑’呢!”
没想到,因为一场病,爸爸的多年沉寂的忧虑居然又翻上了心头。
三
妈妈知道了爸爸的心结,但是爸爸怀疑她和别人“勾搭”,还闹得人尽皆知,让她感到深深的屈辱。她把爸爸的被子从卧室扔了出来,要分居。
因为疫情的缘故,我暂时赋闲在家,索性就带着三岁的儿子熙宝回家住了。我们娘俩的到来,让老两口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妈妈天天忙着做各种吃食填小家伙的肚子,爸爸则带着他钓鱼网鸟摸知了猴,三个人还一起把打麦场里的荒地翻了起来,种上了菜。熙宝活泼好动,话又多,爸爸的语言表达慢慢也流畅了许多,只有个别字还咬不清楚,每日跟在孩子后面,“鸡宝、鸡宝”地喊着。
爸爸自从生病后,就不太爱动弹,光白天就能睡四五觉,一次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在带孩子的时候,他累了就自己回家,放任孩子一个人在街头玩。村里的街头也危险得很,那些十四五岁被学校开除回家的少年们无聊时,经常开着摩托车甚至是汽车,轰隆隆地呼啸而过。
为此,我跟爸爸吵了几次,惹得他很不高兴,我也不肯再让他单独看孩子。闲下来的爸爸又开始折腾着用木头给熙宝做玩具,甚至把长了五六年的杨树砍了,要做板凳。
这一天,一大早爸爸就开始在院子里忙活了。“嗡嗡”的电锯声吵得人心烦,我刚要去关门,忽然听见爸爸“啊”的一声惨叫。跑出来一看,爸爸蹲在地上,呲牙咧嘴地抱着右腿,小腿部分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被扔在一旁的小电锯锯齿上也沾满了血。
我用毛巾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赶紧送他去了医院。电锯锯齿锋利得很,伤口很深,差一点就伤到骨头了。在医院打吊瓶的日子,爸爸总是像个老太太一样,碎碎念念,怨天怨地。我一开始还好生哄着,后来就索性装听不见,再后来就忍不住怼他。
夏天天气热,伤口又不容易愈合,在医院打了一周的吊瓶后,已经长好的皮肉里又摸出了脓包,感染了。割开皮肉,重新冲洗缝合后。医生建议爸爸,少走动,静养。
怕爸爸闷在家里,再出幺蛾子。妈妈托舅舅借了一把电动的轮椅,方便他出门散步、纳凉。但是这轮椅却又一次将我们一家人顶上了风口浪尖。
四
夏日的午后,青壮年上班的上班,下田的下田,只剩下“留守”的老人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逗着孩子,聊着各家的长短,时不时笑得前仰后合。
爸爸在人群外围静静地坐着,几个闹腾的孩子围着人群追逐打闹着,几次差一点撞到轮椅上。刘婶家三岁的小布丁迈着小短腿,跟在哥哥姐姐后面跑着。刘婶怕孙子摔倒,便扯起嗓子喊着,“别跑了,小心摔了腿,你看爷爷多安稳,也不跑也不吵的。”
无辜被当成少儿模范的爸爸,对“跑、说话”这些词敏感得很。孩子们不听,刘婶就又喊了几次。爸爸忽然发动了轮椅冲向了人群,嘻嘻哈哈的笑声,陡然转成惊呼。
大一点的孩子们跳着跑开了,老人们也弯起腰“迅速”地躲开,只有小布丁还懵懵地站在原地。刘婶伸手去拉他,却不小心将他扯倒在地,脚刚巧伸在了爸爸的面前。轮椅就这样,从他的脚腕上压了过去。
刘婶尖叫一声,破口大骂。小布丁被奶奶狰狞的表情吓得大哭起来。人群又呼啦啦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吵着。“伤着骨头了吗?”“让他先下来,看看敢走吗?”“不要动,先去医院检查检查。”
幸庆得很,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小布丁很快停止了哭声,年纪大的老奶奶在原地帮他叫魂儿。
“***,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自己瘸了还要祸害孩子吗?”刘婶嘴上不依不饶地指着爸爸嚷着。“你骂什么呢?这么大年纪了,嘴这么不干净,我爸爸也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就骂他,我还要骂你呢,毛都没长齐。你妈妈没教你尊重老人吗?”刘婶边骂边伸手过来抓我的头发,我骂不过她,真下手也不见得她能占到便宜,气急之下一盆水泼了过去。
刘婶一屁股坐在水里,哭天抢地起来。妈妈把我和爸爸赶回家,摆出气势来连吓带哄地把刘婶送回了家。晚上,又买了水果、牛奶去赔了不是。
“我就说嘛,你舅舅送这轮椅来,肯定没好事。”“我说了不坐吧,你们非得让坐。”爸爸又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我心里烦得不行。
以前爸爸虽然在妈妈面前犯怂,但至少能扛事。“爸爸,你别有事就往别人身上推,管我舅舅什么事?我们让你把轮椅往别人身上开了吗?”“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一生气想回家,轮椅又不好用。” “都教了你多少次了,就是记不住,天天惹事。”
“是,都是我的错,行了吧!”爸爸拄着拐杖进了卧室,“哐当”摔上了门。我一阵懊悔,话可能说得有些重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到一天的功夫的,爸爸的“英雄”事迹就传遍了村里。一看见我们家人,村里人就压低嗓音,边偷瞄边叽叽咕咕地议论。上了年纪眼神不好的,恨不得趴到我的脸上,瞅上半天又转头问身边的人:“这就是老杜家的大闺女吧!”
我羞得实在没脸出门。正好熙宝的幼儿园也要开学了,我如蒙大赦一般带着孩子 “逃”回家了。
五
没过多久,妹妹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男方提议两家人碰个面,互相交个底,商量商量接下来订婚的事情。
到了见面的日子,我给爸爸买了新衣服送回去。可是爸爸非要穿自己以前的工作服。“头一次见面,不得穿得体体面面的嘛!你那工作服都洗白了,不嫌丢人呢。”妈妈劝了好久,他依然固执地坚持着。“嫌我丢人,你们自己去,我不去了。”
我知道爸爸心里不痛快,我结婚时,他拉的脸比茄子还长。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心塞,长得再周正,在他眼里也是拱白菜的猪。但是,我也厌烦他的“作”,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该有的礼节也得有吧。
“爸爸,你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妹妹的婚姻大事,你当爸爸的不给把关也就算了,连场面也不去撑一撑。” “我不懂事,谁懂事你找谁当爸爸去!”我们懒得再跟他争论,就把他独自留在了家里。
那天晚上,两家人聊得兴致很好,散得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妈妈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却发现爸爸不见了,手机也没带。妈妈在附近几个胡同里问了一圈都没找他,一下子慌了神,赶紧打电话让我们姐妹俩回家。
在村里的监控录像上,我看到爸爸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沿着河渠走出了画面,脑子里“嗡”一声:“爸爸,不会是……”我不敢继续想下去,跳起来向外跑去。
半个村里的人都出动了,手电筒的光搅动着田野。我和妹妹拉着手,沿着河岸趟着长长的茅草一点点地往前挪,经过雨季,河水都涨上来,灌溉时村里人留下的黑色塑料袋、旧衣服都浮在河面上,在黑漆漆的夜里,挑战着我的神经,心脏在紧张和松弛中高频地切换。
妹妹小声地啜泣着,我的手也被她攥得生疼。我想安慰她几句,但心里又忍不住想:“爸爸,要是真的就这样走了……”
“哎呀!这里有个人呢,是,是老杜!”“找到了,找到了!”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终于在我们家自留地的地头上找到了爸爸。他躺在斜坡上,满身的酒气,脚下还有一地的烟头。我扑过去,喊着“爸爸”,他没有应答,但能感到他胸脯均匀地起伏,我一下子哭了:我的爸爸,活着,还活着!
众人把爸爸抬上车,送回了家,我们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帮忙的人。回到屋里,我看到爸爸用被子紧紧地裹着自己,脸也埋进了被子里,只剩下花白的头发一根根倔强地立在外面,像只刺猬一样:他一直是醒着的。
被子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声,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他曲蜷的身体,轻声叫了声:“爸爸。”好像被触动了某处开关一样,他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我没用了,我没用了,我还不如去死呢!”
看着那双曾经扛着我上山下河的肩膀抖得如同风中的黄叶,我心里一阵酸楚和内疚:再结实的房梁经过岁月和蛀虫的啃噬,也会腐朽。终有一天会再也顶不住铺天盖地的顶棚。我差一点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爸爸哭得撕心裂肺,直到累了睡去。我不知道那晚他心里经历了怎样的生死挣扎。他的裤子都湿了,是在水里泡过的。
那天之后,爸爸饭量少了很多,老是捶着胸口。我要带他去医院,他却死活都不肯去。“不去,我再也不想去医院了,谁愿意去谁去!”
无奈之下,我自己找到当医生的朋友咨询。朋友说,你爸爸这种情况,在脑梗患者中很常见,大多是心理方面的原因,人在丧失某些功能后,会极度缺乏安全感,变得躁郁,怀疑自己也猜忌别人。但他的情绪调节和认知功能也受到了损伤,就像一个幼童,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想法,只会胡乱发脾气。
我很惭愧,爸爸被困在了看不见的笼子里,我却为这笼子加了把锁。
我把爸爸的情况,告知了妈妈和妹妹:他的情况不算太严重,需要家人更多的陪伴和耐心,但反复的可能性也很高,而且即使恢复得好,也不可能完全和以前一样了。这对于我们整个家庭来说,是一场持久战。
我们商量着,在熙宝幼儿园附近租了一处带小院的房子,离超市医院都很近,小区门口就是小广场。“爸,你先帮我接送下孩子,我和妹妹也能来蹭个饭,等你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去找个工作。”生病后的爸爸倒是比以前好哄了许多,而且他对于“工作”俩字,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很痛快地从老家搬到了城里。
小区一楼住的大多是些退休的老人,没事喜欢在院子种菜种花,爸爸是个种菜好手,谁家的莴苣光长叶不长茎、谁家的南瓜不开花、谁家的丝瓜需要搭架子,爸爸都会去指导一番。
时间不长,小区就没有人不认识“老杜”了。腿伤痊愈后,他又去应聘了小区保安,顺便把穿马扎、修车子的活儿也包了。妈妈也凭着“精湛”的牌技在广场上找到了新的牌友。
比起在外的风生水起,家里的爸爸依旧不改他喜欢“作”的本性。新买的衣服不是肥就是瘦,专门为他买的食物吃了必定胃酸,而且妈妈做“硬菜”的时候,饭菜总会莫名地少许多。
一天,我去厨房端切好的牛肉,却发现精心摆好的花型,稀松凌乱了许多,明显是少了。我想起爸爸刚刚从厨房走出去时,闭口不语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这样也好,比起节衣缩食,一斤排骨留半年的爸爸,会“偷吃”的爸爸好像更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