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逐渐从沙地回来的那天,我等不及要见他了。
我出不了宫,他们派了沈欢的弟弟第一个警卫来看我。
沈桓蹲在石阶上,翻着白眼不愿理:「瞧什么?瞧你的小将军出征一年,有没有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我劈头盖脸挠他脑袋。
沈桓嘴坏心软,叨叨了两句还是起身拍拍衣摆,往城墙方向去了。
我追着他又羞又臊地小声喊,让他千万看得仔细,江二公子可哪儿都不能伤,就是添了一分一毫的疤我都要双倍奉还。
奉还谁?
还能有谁?沈桓喉结滚动了一下,讪讪地溜了。
两个时辰后,沈桓回来,他说江渐微完好无损。
我瞅着四下无人,挨着他耳朵添了一句:「那有怀孕的女子吗?」
「怀孕没有,倒有个女子痴痴地望着他。」
「在哪!」我气得直跺地。
沈桓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小将军在哪,公主脑子就在哪。」
2
七日之后,江渐微来宫里谒见我母后。
母后说他如今该是娶妻的年纪,问他有没有心上人。
这番叫人小鹿乱撞的谈话,被藏在门柱后的我尽收耳中。我捂着胸口,心跳在嗓子眼,脸颊又烫又红。
「长公主瞧着不好啊,从脸红到脖子,是病了吗?」该死的沈桓,好死不死地在此时路过,大着声恨不得三宫六院悉数听到。
不负他这番心意,果然江渐微闻声看我,母后也探着脑袋望向门外。
「是啊,发热,烧坏头了!」我尴尬地踹了沈桓一脚,然后顺势溜之大吉,在拐弯处扭头奉还一个凶狠而愤恨的瞪眼。
我躲回寝殿蒙被子里,藏到天黑,母后才来。
她代为转达,江渐微说,他心里有人了。
我眨巴着眼,遮不住唇梢的笑意,就差捂住脸欲迎还拒说女儿不想嫁。
母妃拍了拍我的手:「渐微他,要求娶醇王府的宝纯郡主。」
活见鬼。
我掀了被子,眼睛瞠得比铜铃大。
3
他怎么能求娶宝纯,他要求娶的不该是我吗。
我的江二公子,我俩识于微时的情谊,我多年如一日的心心念念,都随着他一句求娶宝纯缪然得宛如一个笑话。
江渐微,江家二公子,前朝荣贵妃的弟弟,算是门楣显赫,有头有脸。
十多年前,父皇早亡,荣贵妃殉死。皇兄幼年即位,我母后把持朝纲。
荣贵妃早年间于母后有恩,母后图报,于是大力提携江家后人。江渐微自己也争气,领兵打仗一把好手,年纪轻轻便成了胡兰城威名赫赫的小将军。
我幼时,母后总喜欢让他入宫,对他嘘寒问暖关照有加,一番情真意切惓惓之忱。
可随着年月渐去,我慢慢发现,母后眼中曾溢于言表的喜爱,开始变成了困惑,再是无法破局的哀切。
母后说这孩子不像他姐姐荣贵妃,反倒像一个人。那个人死了,死了好多好多年。
母后还说是轮回,是报应,是天道好还。
我哪在意得了这些呢,喜欢一个人,管他像谁。
我打小缠着江渐微,心悦江渐微,母后知晓,宫墙之中大半的人也看在眼里。鬼能想得到,我等他这么些年,到头来终于等到他请旨赐婚他人。
求娶宝纯的话一出,江渐微开始对我避之不及。
我母后待他像亲娘一样亲,往昔他一有功夫就来宫里瞧我娘俩,如今却做了亏心事一般,恨不能躲去天涯海角和我永不相见。
我于是真的病了,蔫蔫地缩在床榻上,迷着一双眼,丢了精气神般度日如年。
皇兄政务繁忙,让沈桓送来些我喜欢的玩意儿哄我,沈桓隔着门冲我喊:「公主,干吗呢?」
我不理他。
「公主,你最中意的那条大鲤鱼红红,尾巴被别鱼啃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无聊。
「公主,听闻你在西边窗户上戳了个洞。瞧啥,瞧小将军吗?别瞧啦,瞧成望夫石也瞧不见呀!」
无趣。
「公主,要是真想瞧他,得快着些。」沈桓突然压低了嗓,「三日后,小将军就要回胡兰城了。」
我迅雷之势滚下床,「啪」地一声拉开门:「带宝纯一起吗?」我委屈巴巴抽了抽鼻子,「彩礼送去了吗,宝纯可怜,可别苦了她,我还有一件貂裘的袍子,西北苦寒……」
沈桓被突然破开的门撞红了鼻尖,捂着脸道:「带不带宝纯不知道,反正不带公主您咯。」
「不行。」我想了想,还是冲了出去,「我要找他。」
一推门,门死死撞上沈桓的脸,弹回一声响。
4
我说我要见江渐微。
母妃唉声叹气摇着头,皇兄从层叠的奏折里抬起头,对我道:「玉稠,有些事,求不得就是求不得。」
「那也得求过才知道得不得。」我斩钉截铁。
三日后,我在城墙外拦住江渐微的马。
我甚少出宫,皇兄千叮咛万嘱咐戌时定要回来,还让沈桓一步不离地跟住了我。
沈桓本就是我最为贴心的暖宝宝,有了皇兄授意,他更是兢兢业业。就连江渐微的老马受惊后溅起尘土,沈桓都小心翼翼给我拦着,生怕脏了我的鞋。
城门口瞧见我,江渐微跃身马下。我迫不及待冲上去揪着衣领质问他,为什么是宝纯,为什么不是我。
他露出终究躲不掉的无奈笑意。
「谁给我做夫人,是谁此生之大不幸。」江渐微将我被风拨乱的碎发撩至耳后,一如往昔绕床弄青梅的两小无猜,「臣不舍,让公主不幸。」
「谁说的!」我昂着头,「谁嫁给你,是谁的福分。这泱泱天下,迈绝寰宇,谁能比我更有福分!你娶了旁人,旁人福分不够,是受不住的。」
我可不最有福分,我是当今圣上的胞妹,是尊贵无两、从小被整个皇宫捧着的掌上明珠。
而江渐微江二公子,是我这颗掌上明珠的心头宝。
所以他就是——掌中宝。
「也许吧。」我的掌中宝却懒得同我纠缠,他摸了摸我脑袋,随即转身上马,意欲绝尘而去。
我想拉他,沈桓却止住我:「公主说好的,求不得,别求了。」
我拨开沈桓,追着江渐微的马跑:「你话说清楚了,不幸什么?」
风刮走了他的话。
我听得迷糊,听得稀碎,听得古怪。
江渐微说,他的心死了,死在一年前。
一年前。
回宫路上,我想啊想,宫门打开的一瞬,我蓦地记起起来了。
一年前,一年前皇兄选秀,那一日莺莺燕燕便是从这道门鱼贯而入,而后,皇兄选走了杨碧云,作他的惠嫔。
难怪是宝纯。难怪江渐微要求娶宝纯。
我还想起来,选秀那日,皇兄指着杨碧云问:「母后看这位可好。瞧着有几分像醇王府的宝纯堂妹,清丽不俗。」
记忆连贯了起来,也是那一日之后,江渐微开始流连沙场。
心里住着的人去了,就空了。那便只有干戈,还能挑拨他胸膛里勉强跳动的那块死肉。
可惜就连那块死肉,都只舍得乘满碧云。
原来江渐微真的不喜欢我。
我想起儿时他教我读《诗经》中的「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那时他眺望着宫墙外城楼的方向,想来心中所思的「静女」便从来都不是我。我贵为长公主,却被困于宫闱的一隅天地,狭隘又悲戚。
到头来是我待他一厢情愿,且痴心妄想。
当然,江渐微最后也没能娶走宝纯。
皇兄不允。
5
那日之后,我的心好像也死了。
尤其是在皇兄的这位惠嫔娘娘杨碧云大着肚子从我面前走来走去的时候。
这是皇兄的头一个子嗣,皇兄惜他惜得很,我也惜得很。
娴妃往杨碧云的固子药里加红花,我反手就把固子汤和娴妃服用的求子汤掉了个。
我做这些的时候,沈桓在门口给我把风,他扶着前额叹息道:「臣到底为什么要陪公主干这种事啊?」
我把固子汤端到他嘴边:「再废话灌你嘴里。」
沈桓咽了口唾沫。
6
皇兄的政务忙不忙,从他去母后宫里的次数就能算出来。
显而易见,他最近特别忙。
我问沈桓皇兄忙什么,沈桓说胡兰城战事不好。
「多不好?」我追问。
「死了好多人。」他答。
千不该万不该,我俩不该在清晔池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聊打打杀杀的事儿。
话音未落,身后一个尖细的太监嗓音嚷嚷起来:「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我应声望去,柔柔弱弱的杨碧云瘫软在地上,旁边的宫女太监忙作一团。
石锤,江渐微与杨碧云才是情投意合的石锤。
「那江二公子呢?」我故意大声问道。
沈桓也会意地抬了抬因:「小将军福大命大,好着呢。」
杨碧云扶了扶额,从地上爬了起来。
皇兄百忙之中,端着折子在惠嫔寝殿外晃了十多个来回。太医来报,有惊无险,孩子好得很,在她肚子里安稳又乖巧,皇兄释了口气。
后来我私下里又问了一次沈桓:「江二公子呢?」
沈桓答我:「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
「敌军的箭射穿了他的髌骨,小将军以后,不知走不走得了路。」
我的心猛然一惊,这回是髌骨,那下回是哪。
胡兰城的仗,前前后后断断续续打了三朝,如今这战火生生要了我心上人的腿,今后还可能是他的命。
我想救他,哪怕他心里只乘着下旁人。
7
皇兄年纪轻轻生了华发。
胡兰城的战火燃了数月,使臣终于前来求和,却没什么求的架势,几乎是逼皇兄派一位公主和亲,才算彰显两国交好。
父皇子嗣稀少,皇兄膝下无子,还有谁能做那位和亲的公主昭然若揭。
皇兄不假思索地拒绝,他和使臣说,你们要朕皇妹,就是在要朕母后的命,要朕负上不孝不友的万世骂名。
我问皇兄,那上哪儿找公主。
皇兄说,若非要牺牲你,这和谈,不谈便罢。
我又问,不谈如何?
皇兄说,狼烟再起。
我不要狼烟再起,边境烽火不息,便是数以万计的人命不断逝去,是江渐微一次接着一次的命悬一线。
我说我想去和亲。
皇兄看了看我:「若是为江渐微,你不值得。」
「我是为皇兄,为社稷。」
「玉稠。」他揉了揉我的脸,「玉稠长大了。可玉稠,这是大事儿,是你后半辈子的命,你得好好想。」
闻讯,母后第一个不同意,从小和母后一同养育我的婉太妃更是不肯,哭得血都咳了出来,缠绵病榻嚷嚷着要见我。真见了我,她只一把拉住我的手,没什么气力,说不出话,却怎么也不肯松开手。
抓了我一宿,第二天早上婉太妃睡过去,我抽出沾满了婉太妃冷汗的手,去找皇兄。
我性子倔,既然铁了心,他便不劝我。他只是终于在这个关头才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是杨碧云,为什么那么多才情绝艳的女子,为兄偏偏选了杨碧云。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了,因为碧云像宝纯,皇兄喜欢宝纯郡主,可他得不到,退而求其次,只能留下和宝纯神肖酷似的碧云,暂遣相思。
皇兄得不到宝纯,我们都心知肚明。
宝纯郡主的生父醇王,因为德高望重炙手可热,被皇兄夺权降罪发往边疆,衣不蔽体地死在苦寒之地。宝纯杀了他都不解恨,怎么会愿意做他的人。
权力和宝纯,他选择巩固自己已然滔天无双的权力,然后佯装深情。
有趣有趣。
皇兄心悦宝纯,只能讨回碧云暂排愁思。
江二公子爱慕碧云,却只能求娶宝纯以慰旧情。
可怜人。
皇兄和江渐微,好一对般配的可怜人。
可我皇兄却偏不承认,还要拿出另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朕何尝不知道江渐微和碧云情投意合,可朕那时以为,只要没有了碧云,江渐微的心思,就会放回你身上,你就能求得你想要的人。」
「可如今,朕却不想江渐微的心思,在你身上了。」我还沉浸在拉郎配之中,皇兄兀自煽着情,「他不是良人,迟早误了你。」
「我就要和亲的人了,皇兄还说这些胡话!」我嗔道,转头要跑。
他叫住我:「玉稠,朕的话还没说完。」
8
那天的长信殿中,皇兄和我说了很多。
像诅咒,像命令,像开化。
六月三十,暑热正盛,我出发去西北。
一旦胡兰城止戈,江渐微便能好好活着。
不过是和亲,是下半辈子枕边不知模样的男人,是数十年异国他乡的独遣忧思,换江渐微和胡兰城将士的性命,也太值了些。
临行前,我和沈桓一起坐在石阶上,我问沈桓:「你说江渐微会回心转意吗,他会不会听说了这消息,就感动万分,然后就去追我。他拦在出关的关口,从背后死死抱住我的腰,不让我给别人做夫人。」
我边说边比画,抱着满怀空气扭来扭去。
「别做梦了公主,不会有人去追你的。」沈桓清清嗓子,站起来背对着我,「有这瞎想的功夫,不如多陪陪太后娘娘和婉太妃。」
9
说了这话的沈桓,转日追了六百里地,跑死了皇兄赐他的青鬃马。
我掀开轿帘的时候,沈桓灰头土脸地笑开了花。
「好脏啊。」我要拿袖子擦他眼睑的泥沙。
沈桓向后撤了一步:「臣不敢。」
沈桓自小伺候着我,一张坏嘴配上无微不至的呵护,叫我竟差点忘了男女之别。
他说他在长信殿外跪了六个时辰,里面终于递出来一道喻令。皇兄和他说,愿意去就去吧,只是去了,便别再回来。
沈桓如蒙大赦,不计后果。
我知道,皇兄不是真的要逐他,而是要帮他。如此,我没个理由赶沈桓走,只能把他留在身边,不亏了他的一往而深。
沈桓半跪于地,立誓一般虔诚地望着我:「公主要保全小将军,臣就随公主和亲,护公主一世。公主要反悔回京,臣就送公主回京,保公主一路。公主想去天涯,臣就跟公主去天涯。公主想去哪里,臣都半步不离。除非公主,非要赶臣走不可。」
我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木木地就点头。
沈桓咧着嘴,笑出眼角乘着泪的细褶。
倘若我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事情,我哪怕削了他的腿,也要赶他走。
哪里都好,总之别是我身边。
护谁都好,总之先护住他自己。
可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沈桓说的,我没脑子,我的脑子,跟着江渐微跑了。
脑子没了,命就没了。
10
没人堵在关口不让我出关。
但我还是没能出那道关。
江渐微是没追我,可他蜷着旧伤未愈的腿,领兵冲出胡兰城,打了背水一战。
三日后,狼烟熄灭,江渐微添了几道新伤,退回胡兰城。
没有输也没有赢,损了兵也折了将,没人知道江渐微打这一仗是为什么。
这是一场没有收益的厮杀,除了毁掉刚刚谈好的两国和睦。
——而没有谈和,就没有和亲。
我这位公主,便无须远嫁了。
11
亲既然和不成,我与沈桓这浩浩汤汤的和亲一行就近歇下。
饮了当地知府献上的半壶好酒,我暖了身子,拉着沈桓,装出半腔醉意道:「你看,江渐微舍不得我。」
沈桓正襟危坐摇着头:「臣不信,小将军是不是听岔了,以为是宝纯郡主要去和亲。宝纯,玉稠,念起来多像。」
像个鬼啊!
还敢直呼我名讳,回头罚他抄名字八百遍。
虽然,我其实也不信。
「那我们去问他吧。」我突然直起身子,目光灼灼,「我们趁夜跑了,我们去胡兰城,就今晚,你和我两个人。」
「乱来!」沈桓斥道。
乱来如何,我一向乱来,他一向纵容。
打小我母后就说我性子像爹,生下来心思就重,她怕我愁掉了头发,才给我起名玉稠,祈望我青丝浓密,不受脱发困扰。
同样的忧虑多思,但我爹沉稳,我却乱来。我们都是得死于忧患的命,注定背负太多合该属于别人的、属于往后的苦楚,迟早要不堪重负。
当晚,沈桓还是带我出了城。但凡我说什么,他一定会做什么。
我问他你认路吗。
沈桓一声冷哼,不屑于我对他这位一等侍卫生存技能的质疑。
我碎碎念着:「万一迷了路,我俩饿死在荒郊野岭,可就再见不着江二公子了。我死是不要紧,可你不明白,我有话还没问他……」
「真迷了路,臣就割了腿肉给公主吃。」沈桓脱口而出。
「为啥是腿肉?」
「好吃啊!」
这话他说得真情实感,毕竟从小到大,沈桓最会的,就是为了我们李家的人把命豁出去。
沉默了半路,沈桓终于主动问了我一个问题,一件他梗了好些时日的事儿:「公主当真相信,小将军是为了公主,才做出如此举动。如果不是,如果是为了……为了旁的目的……」
他咽了回去,「公主怎么办?」
「怎么会不是!」我扬起音调,「你懂什么,江二公子喜欢我!」
12
大意了。
来不及验证江渐微喜不喜欢我,没有通关文牒,我和沈桓未出百里就先被截获。
地方县令不敢送我去胡兰城,也不敢轻易放我走,只好快马送了一道折子去宫中,询问我皇兄的意思。
优哉游哉等了半个月,皇兄金口玉言,准了我乱来。
这不是批准,是妥协,他和母后都怕,若是不准,我得来得更乱。
奔波百余里,在胡兰城的军帐之内,江渐微见着我,却并不讶异。
他伤了髌骨,一双腿藏在案后,背脊直得宛如大漠中无风无雨的一缕孤烟,坚定又羸弱,却怎么都不肯起身。
他是个骄傲的人,不要人看见自己屈膝的模样,哪怕是我也不行。
「军营苦寒,不是长公主千金之躯该来的地方。」江渐微说着毕恭毕敬的话,结果连该行的礼节都没有。
「那我走了。」我转身做出要离开营帐的样子。
他齰舌缄唇。
「你在盘算什么?」出去三两步,我转身又回来,气冲冲地立在他面前,「你别不说话,你告诉我,你到底在盘算什么?为什么要出兵,为什么非要毁了两国和谈?你告诉我,江渐微你说话,是不是皇兄说的那样……」
要么是为了我,要么就只有一个缘由,我要江渐微说出来。
「公主,回京吧,对你自己好。」他抬起头,他终于瞅我一眼,「对臣也好。」
而我要的答案,他不肯说。
13
我不回京。
江渐微显然也没指望一句话真能把我撵走,他于是放任着我,漠然置之。
江渐微的双腿比我想象的更不好,我看他扶着柱子往营帐外移,不到三步便轰然倒地。
这样的小将军,是如何跃然马上,带兵杀出胡兰城坏了我的和亲,我想都不敢想。
他倒一下我还能瞧着,倒两下我能捂着眼,倒三下我能背过身。可他一直爬起来,再一直摔,每一下都像坠在我心尖尖上,又重又狠。我受不了,他在折磨我。
我根本控制不住双腿奔赴他身边,我想扶他,可江渐微只想推我走。
几番拉扯,他瘫在地上,推搡之间一掌狠狠挥在我胳膊上,叫我吃痛地后缩倒地。
好大的力道,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这样待我。
如此顶撞长公主,是能砍了他这双腿的罪。
江渐微自知失礼,他拧着一双眉,请罪的话哽在喉间,那么困难地吞吐着。
我凑到他面前,一巴掌不由分说扇在他脸上,堵住江渐微没出来的话。
「抵消了,我扶你。」我力道也不小,我心里有气,得撒出来。都撒完了,才能安安心心地继续对他好。
江渐微这样的人,是断然不愿让旁人涉入他的窘境,但……
「总得有人扶着,你才能慢慢走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搀他起来。
江渐微冷着一张脸,却把手交给了我。
14
我恨不能在江渐微身边寸步不离。
唯独一次我离了大半日,入夜才归来,是和沈桓驱马三十里地去到集市上,给他找一根琴弦。
江渐微的瑶琴断了文弦,那琴讲究,用的是丝弦,一拨一挑韵味久长,六马仰秣。
沈桓嫌他附庸风雅,说这黄沙漫天的地儿哪里用得上这种玩意。
「不是附庸风雅。」我指正道,「是附庸碧云。」
双生的瑶琴,看一眼就认出来,另一把在杨碧云手中。杨碧云生性凉薄,为人清冷,偏偏一手妙曲,撩拨得我皇兄不要不要,时日无多便一马当先怀上了大胖皇子。
只是不知她在千里之外的深宫内院信手低眉,琴上生花之时,心里盼的到底是谁的厮守,念的又是谁的安危。
沈桓连连摇头,他想不明白我为何不辞劳苦,非要给江渐微求这根弦,让他和远在天边的另一个女子琴瑟和鸣。
这一趟实属不易,人生地疏,我和沈桓奔波得风尘仆仆。
把丝弦交到江渐微手上时,我和他说,惠嫔有孕了。
他蓦地一怔。
我续上一句:「你若生了旁的心思,连累的是她们母子。」
我就是要他想着杨碧云。
碧云是一把双刃剑,捅伤了我的心,也掣肘了江渐微的人。
15
胡兰城寡淡,又充沛。
它只有黄沙,却有漫天遍野那么多,铺满了目之所及的前程,堵死了回头无岸的退路。
江渐微练兵练得比谁都都勤,他不许我陪着,甚至不许我瞧他布阵。
我赋闲的时候很多,没办法,只能和沈桓唠唠嗑。
我说的大都他都知道,毕竟他陪了我这么多年。有回我倔脾气上来,非要挑一样他不知道的,想了半天,我灵光乍现:「沈桓你知道我小时候抓周,抓了个什么玩意儿?」
「公主抓了一匹野马吧。」沈桓雕着一支木笛,闻言停下动作,揶揄道,「好好的锦衣玉食安不住你,非要撒丫子出来乱跑。」
我随手抓起一把沙土愤然向他掷去,结果弄得自己满脸风沙,呛得只拍胸脯。
我告诉他,我抓了我母后的玉佩,那玉佩上是柴火的纹饰。
沈桓来了劲:「太不准了吧,看不出来公主长大后是个炊金馔玉的厨娘呀!」
「你懂个……」江渐微碰巧路过,我连忙咽下后面几个字,换了副嘴脸改口道,「懂个什么个中缘由呢?」
粗人就是粗人。
《诗经》云,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以捆成扎的柴火,比喻缠绵悱恻的比翼之情。这玉佩意味着,我长大以后,定要同夫君鸾凤和鸣,地久天长。
但是没过多久,我和沈桓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另一种解释。
我拿扇子扑着给江渐微熬药的小火时,沈桓一边教我如何添柴火,一边连连咋舌:「准啊,抓周真准。」
16
「公主,以后怎么办,待一辈子吗?」最后一次,沈桓把东西交到我手上的时候,问了我这个问题。
其实我能自欺欺人在胡兰城守一辈子,无视我母后一纸纸唤我回京的家书,无视我临行前皇兄字字恳切的嘱托,也无视江渐微那颗暖不化的心。
但事不遂人愿,总有人非要捅破这一切,连那张仅有的、薄如蝉翼的窗纸,也要生生撕开。如同撕开伤口的新痂,连皮带肉,痛彻肺腑。
而这个残忍至极的人,就是我自己。
沈桓说去城里的驿站取我母后的信,直到夕阳完完整整埋进沉沙里,他也不曾回来。
我坐在军账外等他,百无聊赖地数着那些腻味的星辰。
江渐微出现在我身后:「公主,跟臣来。」
那个时候他已经能自己走路了,虽然踉跄而行。
「去哪儿?」我问。
「走吧。」他不容置喙,仿佛我不随他去,他也要将我绑了走。
我看着江渐微,此刻的他不是少年郎,而是小将军,是舔血的战士,是阴鸷的权臣。
我莫名地拉紧衣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公主怕什么?」江渐微唇梢渗着笑意,像得逞的快感,像无奈的苍凉。
「我有什么怕的,走就走。」我抓着他的胳膊,「是天太凉了,你要多穿些。」
江渐微解开斗篷,添到我身上。
如此,我还是冷,还是不住地发着抖,在他带我去的地方,看见他让我身临的地狱。
江渐微带我去死牢,给我看鲜血淋漓的人。
——而那个人,是沈桓。
17
阔别半日的沈桓如今就剩半口气,死尸一般垂在铁链之间。
可听到我的声音,他还是拼尽全力抬起头,一双因鲜血而迷蒙的眸子目眦欲裂,冲我咿咿呀呀地叫着,不住地挣扎而呐喊。
但他什么也喊不出来。
「你做什么!你都做了什么江渐微?」我想冲上去,但被江渐微死死从背后抱住,只能动弹不得地在原地哭喊。
「是臣该问公主,公主,你们想做什么?」江渐微迫使我转过身,对上他的视线,「臣一早就告诉过公主,回京,对谁都好。」
至此,我们之间的砂纸,被焚得不留一粒灰。
是,我狂妄了,我以为只要留下来,一切就会不一样,江渐微不会受到伤害,李家也不会。
但我忘了沈桓,我生生赔付了这个始终在我身后的人。
我看着眼前的江渐微,他熟悉而陌生,可爱又可恨。
相对无言之间,我猝不及防一脚踢在他伤到的左膝处,趁他吃痛推开他,冲到沈桓身旁。
沈桓说不出话了,江渐微割了他的舌头。还不只,他双腿是一片淋漓的血肉模糊,脸上身上四肢都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好肉。
江渐微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着他,仿佛这样就可以掩盖住自己的狼子野心。
「我错了,沈桓,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摸着他的脸,满手湿热,难辨血与泪,「我不该乱来,不该拉你来胡兰城,不该让你去城里,我该听皇兄的话,该信他……」
沈桓摇着头,哪怕他那么吃力,又那么痛苦。
江渐微支起身子,也不恼我的攻击,只拿起案上几封书信,轻巧地扔进火堆里:「为了这些,值得吗?」
不值得,我今天才知道,不值得。
在我和亲前夕的长信殿中,皇兄百般暗示我,江渐微恐有反心。我不信,也不愿。直到沈桓第一次,把江渐微送出城的信送到我手中。
那之后,我让沈桓一次次去截获江渐微的信笺,阻止他与党羽暗通款曲合谋策反,不是为了告发他,也不是为了转交到皇兄手上。
我只是想救他。
可我大意了,他怎么会懂这些呢?
他的心,本就是一块死肉啊。
18
江渐微费了很大的气力将我和沈桓分开。
我满面猩红,挂满了沈桓的热血。
他不愿看到我这副模样,他要我将自己弄干净,白白嫩嫩,做回众星捧月的长公主。
我被他推出死牢的时候,口中木木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真要谋反?我母后待你不好吗?她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给你满门荣耀,给你权势地位,可你就为了杨碧云?你就为了一个女人,你不惜赔上一切?」
「李衍瑾这个皇帝,不值得胡兰城二十万将士为他出生入死。」江渐微咬着牙,每一字都像含着血在说,「醇王,是帮先帝杀太子夺位的肱骨老臣,是李家鞠躬尽瘁的长辈。可你皇兄,就因为怕他位高权重,说流放就流放。我找人去收的尸,冰天雪地之中,尸首被豺狼吃了大半,我还骗宝纯,说后事一切都好……」
我试探着:「你只是为醇王?」我不信,我总觉得还有,还有碧云,他不肯说。
「这次是醇王,下次是谁?他先除掉醇王,也快到我了吧。」江渐微倒吸一口气,「公主,你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很多事,你不会懂。」
原来我们都是孤冢,哀戚且死寂,深埋着各自的心事,终究谁也挨不到谁身边。
江渐微执意出兵,毁掉和亲的时候,我其实就知道。
如我皇兄那日在长信殿所言,他生着反骨,继又生了贰心。
他出兵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兵权。
江渐微一早就同宝纯郡主的爹醇王交好,醇王尸骨无存,皇兄自然也不放心让他继续手握重兵。两国一旦谈和,边境就再无交战,我皇兄便会即刻缴了他的兵权。而没有兵权,江渐微也再没了策反的筹码。
为了留住自己的筹码,为了有朝一日杀入京城,他不得不毁掉这场和亲。
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很多事,江渐微也不会懂。
别说打进京城了,他的这些兵马,离开胡兰城都很难。江渐微勾结的党羽,许多早已被皇兄铲除。他的书信,只要出了胡兰城,就会落入我皇兄手里,根本不会被随他谋反的那些人看见。
为了救他,为了向皇兄证明江渐微没有反意,我只能让沈桓截下来。
我没救成他,却真真切切害了沈桓。
我是庸人,也是痴人,庸人无知,痴人愚妄,终于害人不浅。
19
我按江渐微的要求,将脸蛋洗得纤尘不染。
然后去求他:「以我为质,放沈桓一条生路。」
「我已经放了他了。」江渐微冷言道,「只是天太凉,黄沙里找不到去路,不知道他能支撑多远。可公主在他心里那样重,他定然要拼尽全力,去找人来接公主离开。」
我紧攒的拳头抖震着。
他将重伤的沈桓只身丢进荒漠,是要他死无葬身。
「我要找他。」我昂着头,怔怔地盯着前方,一字一句。
「靠两条腿,你根本走不出胡兰城。」
我不管。
我曾经乱来了一回,为了找江渐微。如今我不长教训,我还要乱来,为了沈桓。
我冲出军帐,听见身后拳头垂在案上的一声闷响。
20
我当然不可能找到沈桓。
别说是我了,哪怕是最为老道的军士,乘着日行千里的老马,恐怕在这满目飞沙走石之间也寻不到一个将死之人。
不过,也有例外。
比如在我饥困交加气若游丝地和低空中盘旋的秃鹫周旋时,江渐微就寻到了我。
「恨我吗?」他凌于马上,居高临下睥睨着我,「若恨我,就跟我回去,他日还有为沈侍卫报仇的机会。留在这,公主只有等死。」
我望着他,像望着一杯鸩酒,他是荒漠中唯一的水源,也是叫人肠穿肚烂的毒药,饮与不饮,都是以命相搏。
「我只问公主一次,公主若要我离开,我也不再纠缠。」他补充道。
替我做抉择,如此也好。我点点头:「那你走吧。」
江渐微愣了愣,随即调转马头,腿下一夹,扬长而去。
走了好,走了更叫人心无旁骛。我能为江渐微做的都做了,之后万般皆是命数。可我还欠着沈桓,我得还他。
东边,东边还没去过。我揣好怀中的干粮和水,用舌尖润了润龟裂的唇,我舍不得喝那晃荡的半罐水,沈桓比我更需要它们。
可没走两步,我腰部一紧,猝不及防地双脚腾空。
江渐微驱马返回,将我拦腰截下:「公主活不见人,我没法和太后娘娘交差。」
「都是要反的人了,还在意怎么交差?」我稳稳当当被他放在马背上,言语讥讽,「拿刀架我皇兄脖子的时候,是打算说不好意思,把长公主弄丢了,然后再让刀锋见血?」
江渐微不应我,冷眼回了句:「这么瞧着,公主也没什么事,不用我来接。」
「我要找沈桓。」我执意要挣扎下马。
江渐微牢牢把我锁在怀里:「别动,要是马受了惊迷了路,我们都得死这儿。」
「可沈桓……」
话音未落,江渐微一掌劈上我脖颈,帮我老实下来。
21
我再没见过沈桓,也没听到军营中的人提过关系他的只言片语。
死牢暗红的血被江渐微洗尽,沈桓曾经的衣物用度也被丢进火堆,一宿之后焚成黑黑白白的飞灰,扬入黄沙漫天。
自此,这个人仿佛从未在胡兰城出现过。
我被江渐微软禁在军营中,好吃好喝地供着,直到皇兄的诏书不期而至。
江渐微出兵毁了和谈的事儿明显叫皇兄不满,养精蓄锐月余,皇兄传了旨意来。一则,让江渐微领兵出战,既然毁了两国和谈,就誓要攻下敌军边境城池,二则,他派人前来接我回京。
前者表面是要挑起战端,背后的意味无非是你既然喜欢打,就打个够。但有没有粮草补给,有没有兵马后援,那就是我皇兄高不高兴的事了。
如今江渐微腿伤未愈,要他领兵攻城,倒是有几分请君入瓮的意思。
皇命难违,江渐微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他在我面前擦刀,那刃又亮又锋,火光下闪着鲜血洗刷出的光泽。
「公主久在深宫,不知道这胡兰城的将领,三朝以来,鲜有人能得个好下场。」擦无可擦,江渐微就挥起来细细端详,「先帝在时,戍守胡兰城的侯将军也是战功累累身世显赫,可最后一样马革裹尸,举家不得善终。还有醇王,帮先帝夺嫡登帝前,也曾西北领兵,到头来一样逃不过身首异处。如今,我也一样……你们李家,就是惯爱踩着旁人的尸首,稳居自己的高位。」
他的怨气,他的愤懑,在蹿跳的火星旁蒸腾着。
有关父皇的事,我自小就听说的少之甚少。大家都说父皇对我极尽宠爱,可惜我尚未太记事,他就先行归西。
母后从不爱说他,婉太妃更是讳莫如深。江渐微的姐姐荣贵妃也是我父皇的妃子,从辈分上来说,我甚至该叫他声小舅舅。荣贵妃生前对父皇唯命是从,也被报之以李受尽荣宠。我不懂,江渐微到底为什么对我们李家这么大的恨。
「公主。」我缄默着,他难得话多得兀自言语,「上沙场,是死,放你回京,你参我一道,我也是死。以你为质或许有条生路,直接反了杀去京城或许也有条生路。」
「你在问我,选哪条吗?」我反问道,「到底为什么非要反,就为了杨碧云?」
久久的沉默。
江渐微蓦地吸了口气:「公主,我给你说个故事。」他难得露出一个笑,平静得像送死前的遗容,「就像我们小时候,我给你说街上的评书那样。」
22
于是,他给我说了个云里雾里的故事。
他说当年,我父皇与先太子夺嫡。
原本太子雄踞上风,可时局变换,太子被我父皇设计失宠。走投无路之下,他和老岳丈——上都护佟大人试图奋力一搏,合力策划了一场谋反意欲逼宫,结果没想到,反而给了我父皇机会。
我父皇与太子手下有来往,一早知道太子的谋划,于是与醇王联手平乱,不仅剿灭了先太子,还杀了手握重权的佟家全族。
佟家上上下下被血洗,连佟大人唯一一个襁褓中的孙子他们都不放过。原本协助我父皇对抗太子一党的醇王那时刚刚喜获麟儿,见到此情此景心下不忍,于是暗中换下那个男婴,救了佟家唯一的后人。
之后,这个孩子就被放在荣贵妃母家江家寄养,成了荣贵妃名义上的弟弟。
这桩事被瞒了十几年,直到醇王被我皇兄降罪入狱。
醇王心中的恨太稠了,亲手送我父皇登帝位,又生生被他的后人置之死地。他怨怼万分,于是告诉了当年那个男婴发生的一切,让他为自己,也为佟家满门复仇。
顺便,醇王还将心尖尖上的宝贝女儿宝纯托付给了他。
可惜醇王没算到,同样把宝纯放在心尖尖上的,还有叫他死无全尸的皇兄。
故事说到这,那个逃过一劫的男婴是谁,已然不言而喻。
「太后娘娘待我好,好了这么多年,如今还关心我的婚事,允诺将宝纯许我,美其名曰是报荣贵妃的恩。」说到这,江渐微冷哼一声,「实则,只怕也是在偿先皇的孽。」
自古成王败寇,争权夺势总是尸骨成堆。
我无法评说是非功过,我只知道,如若当年败的不是太子一党,只怕要被杀戮的就是我父皇满门。
可这故事,总叫我有些惑然:「荣贵妃待我父皇情深可鉴,为何会愿意接纳这个逆党之子?」
他摇摇头:「醇王已死,很多事都不可考。」
「那你可以同我回京,你可以问我母后。我母后是前朝皇后,她定然什么都知晓,也什么都肯同你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还有希望,竟然还在努力而惯性地拉扯他回头,哪怕我越努力,便越是自疚于沈桓。
江渐微一如既往地拒绝我。
他只把擦亮的刀扔到地上:「拿上它,公主。回京长路漫漫,你留个兵器防身。」
他决定将我交给皇兄的人,他要让我回家。
而我一走,我们都知道什么后果。
我拉住江渐微:「你一旦谋反,宫里的杨碧云,和她的孩子,都得死。」
他脚步顿住了,良久应了句:「公主,要顾好自己。」
23
我回京,他上战场,终究南辕北辙。
当然,他随时也可能挥师南下,破城十座,直入京城。
各自的去路,各自好自为之。
临行前,我为他系上盔甲,他为我披上斗篷。仿若儿时,江渐微每每离宫前我们的互相关照。
他最后交代我:「所有种种,皆我一人所受,同谁都无关。公主回京后,还求公主护佑住惠嫔娘娘。」
我和他讨一个答案:「你能容我活着回京?」
江渐微笑了笑:「公主心中既有答案,何必问我。」
是啊,他能那样待沈桓,何以不能同样的手段待我呢?
他只要半路设伏,了结我们一行人,他的狼子野心就还能再藏一段时日,足够让他真的举兵谋反,攻破第一座城池。
我和他各斟了一杯践行酒,是来使从京都带来的佳酿。
「公主该用金杯。」那来人小心翼翼地提醒,「合乎礼仪。」
「将军为国尽忠,才该用金杯。」不等相互举杯行礼,我先一饮而尽,「将军珍重。」
我手中的铜盏应声而落,裹入黄沙。
江渐微也饮下,又帮我理了一次额前的碎发,没头没尾说了句:「你是李家的人,你的心也要像他们一样狠。」
24
没有人杀我,我也没有死。
我以为皇兄在江渐微的酒杯里下了毒,可换了杯盏,我饮下本该是江渐微的酒,却安然无恙至今。
一路提心吊胆,扑进母后怀里时,我如梦初醒。
我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在过去这些时日里为一颗鞠球神魂颠倒。
我追着它不住奔跑,又不住摔倒,最后玩累了,跑累了,家里的大人找来了,我只好心有不甘地空手而归,做回我的掌上明珠,我的长公主,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
哪怕这一路上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太多事情。
母后紧紧抱着我,但我感觉她在颤抖,我感觉她比我更加悲伤。
「玉稠,求不得的,是造化,别求了。」她在我耳边念叨着,更像是她在哀求我什么。
可求我什么呢?
求我放下江渐微,还是放下沈桓,或是放过自己?
「母后,您什么时候把宝纯郡主指给他?」我那么虔诚地问着,仿佛这是我的期望,「宝纯也苦命,醇王府就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母后摇了摇头:「玉稠,你累了,你先去休息吧。」
25
我胸喘肤汗,紧接着大病一场,一如江渐微求娶宝纯那日。
不明不白的高烧点着了我的心,它火烧火燎地痛着、跳着、被炙烤着、发疯般冲撞着,像是癫狂的囚徒,非要逃出同样滚烫的胸膛。
江渐微就是这场高热,耗了我半条命,剜了我一颗心。
可一切都会过去,慢慢地,我又好了起来。
一切假模假样地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我依旧是母后和婉太妃最宠爱的公主,是宫里呼风唤雨的女霸王。
可这深宫内院,再没有沈桓了,也不会有江渐微,不会有心心念念盼着小将军沙场归来的我。
母后告诉我,惠嫔给皇兄添了个小皇子,晋了惠昭仪,荣宠更盛。许是怕我见着杨碧云更难受,母后美其名曰为她换个富丽堂皇的宫殿,让她搬去了离我最远的住处。
我没更难受,根本犯不着见谁,我就已经难受到了极点,不知道还能难受成什么样。
26
以至于江渐微的死讯传回,我都无法更难受了。
我麻木地看成母后哭成泪人,而我自己的泪,一早被那场高烧散尽,挤都挤不出来。
我不知她为什么要哭,不知她为什么难受得与我如出一辙。
「到底是什么孽!」我听见一向端庄持重心如止水的母后将金器玉器一一掷在地上,迸溅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响,却没换来丝毫慰藉,她砸得更痛苦也更癫狂。
她还嘶吼着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她说是她害了江渐微,又说我们到底欠了李家什么,要一代人一代人地还。她重复着那些是轮回是报应的痴话,最后瘫坐在一地碎瓷中,不住地捶打着心口。
我猜,她的心也是囚徒,痛到想逃出来。
我要去抱她,婉太妃止住我,她将我抱进怀里:「让她哭一会儿,她太苦了。」
「母后为什么哭?」我问。
婉太妃叹了口气。
「她总说江二公子像一个人,他像谁?」我追问。
没人应我,总是没人应我。
「像佟家的人,对吗?」我问。
27
江渐微战死西北。
来不及谋反,来不及等我告发,他已然马革裹尸。
真应了他那句,胡兰城的将领鲜有几个好下场。
过了没多久,我皇兄默默收拾掉了江渐微的一干党羽,宝纯郡主唯一的兄长也在其中。
宝纯指天怒骂皇兄,说尽了大不敬的话,不等降罪先饮毒自戕。
宝纯的死让皇兄整整半月不肯上朝,终日耽于烈酒,酩酊大醉之中谋得些许耽溺。
母后身子慢慢好了起来,她原本谁也不见,什么话也不说。皇兄在殿外日日哀求,她始终不肯开那扇门。
后来她开始愿意见我,慢慢和我说上些话。
直到有一日,她主动问我:「胡兰城之中,渐微同你说过什么?」
于是我告诉母后江渐微说的那个故事,关于我父皇,关于前太子,关于被灭门的佟家。
我问出那时江渐微无法回应我的困惑:「母后,你说荣贵妃待父皇这般忠心不二,为什么愿意瞒着父皇,收留逆贼后人?」
我母后笑了,江渐微死后她难得一笑,哪怕此刻她笑得万般苦涩:「倘若,这就是你父皇的意思呢?也许你父皇不愿将佟家赶尽杀绝,所以让醇王帮他留下佟家后人。后来醇王与你哥哥反目,于是篡改真相告知渐微,意欲借刀杀人……」
「可父皇,为何不愿赶尽杀绝?」
「不知道,也许是,他喜欢佟家的哪位小姐?」
我似懂非懂:「就像皇兄,喜欢宝纯那样?」
「也许吧,也许。」我母后看着我,弯弯的眉眼里不知何时盛满了热泪,「也许还有很多事情,这世上早无人知晓了。也许佟家的初衷并非大家所见,也许佟家那位小姐没有死,也许……」
她说着说着再也说不下去,可她说的太多也太复杂了,又有太多的也许太多的因果。
我根本听不懂。
28
后来的日子里,皇兄走出了他的痛苦,母后也走出了她的遗憾。
只有我,我一遍一遍地想,倘若我没有自作伟大地去和亲会如何,倘若我没有执意去胡兰城会如何,倘若我没有让沈桓截江渐微的信会如何。
世上没有倘若,一切就是发生了。
江渐微身负对李家的血海深仇,沈桓为了我死在西北的荒漠,而我,我拼尽全力,我做了一切,却什么也没能改变。
去西北和亲之前,皇兄在长信殿与我长谈。
他问我,倘若江渐微生了贰心,我会否为了李家将他除之。
我坦诚相告:「不会。」
皇兄用一切法子说服我江渐微是反贼,是逆臣。可哪怕江渐微囚禁我,江渐微害死沈桓,江渐微供认不讳,我总是从心底里信他。
信到临别时,我愿意为了让他生,饮下以为会让我死的那杯酒。
29
杨碧云的小皇子一天天长大,渐渐地能自己站起来,能伸手抹开他母亲脸上无法名状的悲伤。
我百无聊赖地熬着,和这些往事一起痛苦地共生。
慢慢地我出现了幻觉,有一日我去前朝找皇兄,匆促间与一人擦肩,我的心蓦地猛烈跳动起来,那个人,我觉得他是沈桓。
等我回过神去追,却在来来往往的宫人中怎么也寻不到那个身影。
于是我去和皇兄求证,我问他沈桓是不是还活着,我见着他了,就在刚刚。
皇兄闪躲开我的目光。
他不说,我就去找母后,我让母后帮我查出入宫门的记录,查宫里的每一个人。
母后静默地听完我又吵又闹,然后问我:「玉稠,你想要什么?」
「要一个真相。」
「你担不起的。」
我担不起,说明真的有真相,而且他们在竭力瞒着我。
30
那个冬天还出了件事,杨碧云的小皇子没了。
杨碧云怀他的时候受了太多心里的罪,以至小皇子早产,娘胎里出来身子就弱。皇兄举国之力保他,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婉太妃看着那小小的身体放进棺椁里,抖着肩背过身去,她说她女儿死的时候,也就这么大。
这吃人的皇宫,一代一代地吃着人,没完没了,没休没止。
我皇兄长叹一口气,没头没尾道:「他错付了。」
「他是谁?」我问。
依旧没有人答我。
31
小皇子头七刚过,杨碧云找我。
她双腿扑倒在地,紧紧揪着我的衣袂:「公主,求你,帮帮我。」
「帮你什么?」
「帮我……离开这里。」
她要我帮她死。
「将军走的时候,我就该随他去了。」杨碧云脸颊一抽一抽的,她哭干了泪,这宫里好像一夕之间每个人都一样,哭了太多,以至于这双眸子再奔涌不出多余伤悲,「嫔妃自戕是祸及九族的重罪,我不敢,也不能。求公主,您帮我一把。」
我突然有些羡慕她,此世无法与江渐微共度残生,九泉之下倒能执手相依。
我也很悲伤,我也哭不出来,我睥睨着她:「你要我怎么帮你?」
32
那夜,母后亲自为杨碧云择的那座宫殿,遭了把大火。
说是小厨房的柴火更深露重之时不知怎的走了水,波及寝殿,要了惠昭仪的命。
我看着那火光在白昼里将息,原来,抓周抓的那块玉佩,是这个涵义。
我点了把柴火,送了一对苦命鸳鸯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妙哉,妙哉。
我唯独做了一件自私的事情,我取走了杨碧云的琴,和江渐微琴瑟和鸣的那把。
琴身后面是江渐微亲手刻的字,寥寥几句情话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随着琴弦毫无征兆的崩断兀然心惊。
——这字迹,和当年在胡兰城,沈桓交给我的信,全然不同!
要么琴身上的字并非江渐微所刻,要么结党营私的信并非江渐微所写。
我费尽心机寻来江渐微孩时的题字,印证了可怖的后者。
一切和玩笑一样。
我回想起胡兰城的一件件一桩桩,突然发现除了皇兄在我启程前别有用心的暗示,从来没有人说江渐微要谋反,他自己也从未亲口承认。
哪怕我曾坚信他出兵破坏和亲不是为我,曾中了邪一样坚信他要反,哪怕我言语试探,我自作聪明,我用他对李家的不满当作他欺君罔上的证据,用他破坏和亲的善意充当质疑他的把柄。
可我那无名的相信,我百般的努力,终于在此刻,不那么可笑了。
33
我在长信殿外跪了三天三夜,讨一个真相。
皇兄闭门不见,最后母后亲自来敲门:「瑾儿,你告诉玉稠吧。带着真相和遗憾过后半辈子,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命数。」
里面毫无动静。
「你欠我的!」我冲他喊,「皇兄,是你欠我的,你得告诉我……」
半炷香后,门打开了。
「进来吧。」皇兄垂着头,丧气得不像一个君主。
是,如我所察,他说,胡兰城中,我收到的信笺,没有一个字是出自江渐微之手。
江渐微重权在握,功高震主,又和醇王相交甚好,皇兄一早打算将他除之。原本想等边境和睦,悄无声息把江渐微下狱,但又怕寒了臣子之心。于是皇兄另生一计,他想要伪造些江渐微意欲谋反的罪名,以清除逆党的由头将他废黜流放。
他让沈桓与我同去和亲,正是为了让沈桓里应外合,给江渐微冠上私通敌国的罪名。他还故意暗示我江渐微有反心,好让我在必要时助他一臂之力。
可万万没想到,江渐微出兵毁了和谈。
于是沈桓一不做二不休,和我同去胡兰城。
我中蛊一样地预设了江渐微的谋反,于是自作聪明,为了保住江渐微,我要沈桓去截他的信。却不想沈桓在我皇兄的授意下,伪造出江渐微勾结党羽意欲作乱的内容,交到我手上,等着我回京之后上呈皇兄,作为江渐微是逆臣贼子的证据。
一切天衣无缝。
江渐微察觉到了端倪,又绑了沈桓得以印证。
他自知君命难违无路可走,于是和皇兄做了笔交易。
江渐微让沈桓回京转述皇兄,他无以抗衡,甘愿被夺权流放,只求皇兄,护佑杨碧云母子一世长宁。
所以,皇兄派去胡兰城的人,除了传达圣意,让江渐微出征,让我回京。也是为了告诉他,交易达成。
江渐微最后那一仗,是皇兄想榨干他最后的价值,毕竟,领兵征战,江渐微是能堪重用的一把好手。
「所以你让他上战场,不是为了他战死?那临行前,使臣给江渐微的那杯酒,那杯酒并没有毒?」我颤着嗓子问。
「朕无意毒杀他,我军二十万,那座城池守军不过三万人,何至于命丧沙场。」皇兄吸了口气,「都是天意吧,江渐微一向骁勇善战,不知为何竟马革裹尸。他以性命换碧云母子安康,最终碧云母子却又这般结局……」
我梗了梗:「那,给我的那杯酒呢?」
我皇兄震住了,片刻后才应道:「是……朕让人放了一些药,好让你在三两日间失了气力,朕怕你回来的路上,又胡闹……」
我没了气力,不过是一路安生。
可江渐微没了气力,他若在战场上没了气力,挥不动武器,驭不了马匹,他就是死。
我又自作聪明了一次。
对饮前,我换了我们的酒。
这一次,终究还是害死了我最爱的人。
我捂住脸,缓缓蹲下,费力地翕动着唇,把一件件事情都问完:「沈桓,沈桓他如何?」
「他日日,日日都念着你。」皇兄心疼地揽住我的肩,「玉稠,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朕都告诉你,都告诉你。」
我是还有一个问题,却不是问他。
而且此生,我都再不会知道答案了。
34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问江渐微,到底为什么要打那一仗,为什么坏了两国的和谈,为什么毁了我的和亲,是为了谋反,为了碧云,还是……
「为你。」梦里,他说,「公主,为了你。」
我露出了从胡兰城回宫后的第一个笑。
哪怕是梦而已。
翌日醒来,我心被剜了一样痛。
慢慢地,它又不痛了。
它也成了一块死肉,枯朽,而灼烂。
35
我和江渐微的关系,是不见天日的长夜。
遇见在一片漆黑之中,而后夜色渐稠,浓郁成一滩化不开的淤泥,拉着我们沉沦下陷。
而除了被淹没,被吞并,被修改,我们别无他法。
这长夜太长,难熄难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