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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对白酒照片看这里!断云 · 手

把手放在桌子上。

蜡烛留在手心里,手掌里的花纹被酿造出来了。目光也落在手掌上,沈研渊,皮肤是粗糙的荒地。

入眼之处,从哪里又看不出生命的盛放与衰老呢,若非生命从一开始便是粗糙。

手放在桌上,一只庸常的手,仿佛是所有庸常身体里的延伸。生命岂非总是公平的,世间的砂砳本就无差。

手放在桌上,烛光在掌心里曳动。

握刀不成,用剑不精,斧钺钩叉落于其手皆难臻上乘。而十八般武艺一一试过后,竟无一匹配。

世间也总是不乏这样的人,看似是把所有的事都经历了一遍,却是什么也做不好。

手还是放在桌上,谁也不似他如此仔细的看过这只手。只是打从第一眼起,这就只是一只手。

若非这世上所有的模样,全都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被刻出了神髓。于是一切便理所当然的被确凿,难再改变。

1:

断舍离。

这三个字本衍生自禅语,而此刻却是作为一个招牌。

断舍离是一间酒肆。

醉里岂非最接近于空,无所不能舍,无所必须得。而禅忌酒,又是否惊惶徒众醉里忽觉禅境之易得。

世间到处都有酒肆,酒肆不乏聒噪的热闹,更不乏失意的人。

断云就是那个失意的人。

此时暮色渐浓,酒肆的客人陆续的多了。

断云望着店门口不断涌进的酒客,招手又要了一壶酒。

饮奶酒过半场,聒噪的欲望便不再被压抑。邻桌有相识的酒客开始调侃断云。

“断大侠,现在的江湖名号是夺命剑还是无敌刀,又或者在那座山沟沟偷师了些旁门的冷僻神兵。”

断云充耳不闻,仰头饮尽一碗酒。

邻桌酒客见自己触了冷墙,不免有些恼怒,他端起酒碗站起身来,吆喝道:“来来来,大家伙一齐敬碗酒给断大侠,这断大侠可了不得啊,先是学剑,后又练刀,紧接着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是样样精通啊,就是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哈哈……”

快板一般的调侃引起哄堂大笑,断云羞怒的满脸通红,端起的酒怔怔落在空中,却是再也喝不下去。

邻桌酒客笑罢方要再续起快板,断云猛的站起身,手中满满的一碗酒全部泼在了他的脸上。

酒客赫然恼怒,伸手抹去脸上酒液,顺势就抽出了桌上配剑,指在断云脸庞。大喝道:“没用的废物,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同行的伙伴赶忙压下酒客的手中剑,劝道:“算了算了,跟这种废物一般见识干嘛,传到江湖上你又有什么光彩。”

酒客愤愤的收回长剑,临了不忘再吐一口恶气:“你这种废物还是趁早回家种田的好,至少能长命一点。”

一番闹剧终于还是收场了,酒酣胸胆尚开张,江湖儿郎的意气之争来的快,去的更快,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酒肆重又开始聒噪的喧闹。

断云颓然的坐下来,想要再灌一口酒,酒壶却空了。他想扬手再要一壶,却仿佛没有了力气。最后他掏出酒钱放在桌上,黯然的离开了酒肆。

2:

初入江湖时,断云学剑,半年不成。而后练刀,一年未果。再以后棍棒钩叉,斧钺鞭锤……皆是无所适从。

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有时候断云也会想,是不是自己没有恒心毅力,一切都没等到开花结果就放弃了。可是那份契合的心意,物我与生俱来的灵犀,他却从来都没有感觉到。无论哪种兵刃握在手中,他都觉得如握烙铁,恨不得早点脱手。

教他棍法的师父曾经说:“棍乃百兵之根基,你连棍都握不好,其他的更不用练了。”

断云望着自己的手,他想不通,这双手与别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月渐西沉,断云游走在空荡的长街上,他感觉走到尽头的时候就会看到日光破晓。

长街并不是很长,月犹未落,断云却看到尽头处有一个人影缓缓逼近。

紧俏的灰色衫服,一柄长剑别在要测。再近一点,趁着稀薄月光,断云看到一张坚毅的脸,笑意中蕴着醉态。

来人停在断云身前,说道:“你是赏月还是赏日出?”

断云没好气的说:“不赏月也不赏日出,在等你。”

来人展颜大笑,一把转过断云身子箍住脖颈,拽携着他大步走去,笑说道:“好兄弟,走,喝酒去。”

断云只觉来人的臂膀甚是有力,挣脱了半天都没能逃掉。来人还是一口一个兄弟的叫着,断云无可奈何,只得随着他向前走着。

也罢,今夜本就没喝尽兴,就陪这个醉鬼老兄再喝一场吧。

凌晨喝酒的人虽不太多,通宵开张的酒肆总还是有的。没多久,二人便找到一间开着的酒肆。

酒很快就上来了,来人迫不及待的斟了满碗一饮而尽,像是清醒了许多。他讪讪笑道:“我叫李平江,还不知兄弟高姓大名?”

断云此时觉得些许有趣,像是有点江湖的意味,便举了个抱拳礼:“断云。”

李平江哈哈一笑,为断云和自己各斟一碗。

“断老弟豪爽之人。来,喝。”

断云不去计较,随他饮尽了一碗。

日光很快就破开了夜色,透过店帷,漏下一缕曙色在断云的手掌间。李平江眯着醉眼拉过断云的手,细细摩挲着,问道:“断老弟用什么兵刃?”

断云不自在的抽回手,自顾自的喝了一碗酒。黯黯道:“这双手还能用什么兵刃?”

李平江却已醉倒在桌前,口中仍是喃喃絮语:“一双神奇的手,神奇……”

3:

断云不知道最后喝了多少,醒来时已在酒肆客栈的床铺上,李平江已没了踪影。

人世间的很多相逢本就没有来由,更没有长久的陪伴。只是在某个各自荒唐的时刻,共一场宿醉,而后各自清醒。

客栈临院的窗外启开一角空隙,一缕日光泄进来。断云探出手,日光覆在手掌上,像温煦的铠甲。他没来由的想起李平江的那句话,一只神奇的手……

浑噩的人不是属于白日的动物,不醉的时候,总觉得日色灼人。像是久居暗夜的蝙蝠,月色下失魂的鬼。

断云想要再试一次。以坚韧的毅力,磨穿手掌的惯性。要是再失败,那就回乡种田吧。

他又来到了九华山,来到他初入江湖,第一次握剑的地方。

昔日的师父已经老了,九华派的掌门已经换成入门比他晚三个月的师弟。

他跪在山门前,跪在昔日师弟的脚下。

九华派尊从诗剑双绝李太白,历派子弟风流写意,修养甚加,自然不至于奚落于他。师弟也向来仁厚,只是劝诫断云勿作无用之功,徒劳光阴罢了。

断云却要勉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漂浮的稻草,沉沦中最后的曙光。

师弟叹息一声,终于还是给了他一次机会。

一架剑柄递到断云面前,断云抬起头便看见师弟捏着剑尖对他说:“师兄,握住这柄剑,刺入我的酒壶里。”言罢,师弟解下腰侧酒壶,对着断云。

断云握住长剑,只觉如握鸡肋,像是千钧在手,完全丧失了准星。师弟递出的酒壶犹如泰山之姿,巍然不动。断云的手中剑左右乱递,尽是徒劳无功。

年幼的九华派弟子忍不住呲笑出声,笑声入耳,断云颓然的掷落长剑,蹲下身来。

师弟收起长剑,俯身在断云身侧,道:“师兄,人各有缘法,何苦一念相执?”

断云久久不语,而后起身下山去了。

4:

断舍离。

酒肆的消息总是比任何地方都要灵通。

断云在九华山的经过早已被传得人尽皆知。

又是上次相识的酒客,又是酒酣时的调侃。断云痴痴的笑着,只顾喝酒。

失意小丑的伤口谁又会在意,笑料总似是调料,把浑噩的痛觉烹成他人的佳肴。

相识的酒客越说越高亢,断云越笑越痴。骤然间,却见一柄长剑停在酒客的脖颈。

“你再说一句。”是李平江的声音。

断云抬起头,一阵恍惚。

酒客的酒意醒了一半,同桌已有人拔剑。他说:“我可是快意门的弟子,阁下可敢报上名来?”

“断云的大哥。”

若无这柄长剑,这句话必然会引起哄堂大笑。可此时,却无一人敢出声。

可断云敢。他笑了,笑得越来越不能抑制,甚至笑出了眼泪。

李平江收回长剑,转身拉起断云,说道:“我们换个地方喝酒。”

未及出得店门,一柄冷剑已到后背。

李平江像是早有防备,他的剑已贯穿了身后人的咽喉。

满室哗然,李平江没有回头,他携着断云离开了酒肆。

5:

月犹未落,日光自然没有升起。

断云已趴在桌上睡了半夜。

李平江看着断云,自顾自的喝着酒。

月色消沉的时候,曙光又泄在了断云的手掌上,李平江不自觉的摩挲着断云的手。

断云终于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到了李平江,李平江也在看着他。

断云打趣道:“哎,那谁谁,我们才见过几次啊?你就到处吹嘘是我大哥?”

李平江不说话。

断云又笑道:“占我便宜也不带这样的啊。”

李平江看着断云,忽然伸手点住了他的穴道,顿了顿,又点上了他的哑穴。

他说:“我说,你听着。”

断云一脸茫然,不明白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平江喝了一碗酒,终于说道:“昨晚我杀了一名快意门的弟子。”

“快意门我想你也听过,是江南道上数一数二的门派。只一夜间,便布下了满城缉杀令。他们自然不知道我是谁,可是你,逃不了。”

断云听着,只觉满身翻肠倒海。

“我去了断这件事,你听着,今天之后,就离开江南。”

断云怔了一下,继而呜咽着。他本以为李平江要弃他而去,却没想到……

李平江不再说话,他起身倒满一碗酒,拍了拍断云的肩说道:“若有幸就回来和你干了这碗酒,不然你就替我喝了他吧。”

末了,他望着断云的手说道:“你有一直神奇的手,别忘了。”

李平江一步一步的跨出了荒废草庐,断云呜咽不止,已是满脸泪痕。

6:

点穴功夫本就是缓兵之计,最多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束缚,可是半个时辰足以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

穴劲稍散,断云就凭一腔悲愤冲破了束缚。他悍然起身,蕴起泪腔喊出了积淤已久的话语。

“大哥……”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断云闯进雨中,冲向了快意门。

雨越来越大,长街只余满目的萧疏。断云像丢了魂一般,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巷弄。

快意门朱户紧闭,只余门前空街上的稍许血色,雨水并未来得及冲泄掉所有痕迹。

断云第一眼就看到了长街中央的李平江,他横卧在雨幕里,长剑断在了他的胸口。

断云像发了疯一样的扑在他身上,继而又攀到快意门紧锁的朱门前不住的敲打。大半个时辰的失魂落魄后,他终于拔掉李平江胸前的长剑,背起他,一步一步的赶了回去。

荒山寂寂处的一座孤坟,断云俯在坟前,想哭却已哭不出来。

人世间短暂的相聚,既然不能长久,又为何要生出生死相交的义气。

一座孤坟,一阵大雨,一场相逢便是散场的天意弄人。

断云仰天长啸。

7:

荒废草庐。

酒已凉透,比庐外的雨更凉。

断云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苦酒。

这本是一坛好酒,可断云只尝出了苦味。沁人心脾的苦,像是第一次离家是喝的那碗糖水,甚至更甚。

酒饮尽的时候,草庐内多了一个人。一身蓑衣,须发皆白。

老人走向前来,自顾自的斟满一碗酒,洒落地上,又斟满一碗,一饮而尽。

他看着断云的手赞道:“真是一双神奇的手。”

断云冥冥中感觉到莫名的亲近,他道:“老人家可认识李平江?”

“是我徒儿。”

断云莫名又是一阵悲愤,满面已全是泪水, 他说:“老人家,平江大哥他……”

老人叹息了一声,道:“我都知道了,不然你以为你如何能安然的离开快意门。”

断云怔住,原来李平江早已把一切都安置妥当。

老人又叹息道:“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我纵然想护住自己的徒儿,可惜也不能坏了规矩。”

断云黯然,这十五年来在江湖上,他虽然未得一门绝艺,却也早已清楚江湖的规矩。

他不再言语。

老人家忽然自顾自的说道:“谁说兵器只能是死物,百兵只不过是手的延伸而已,若是手本身就是一件兵器呢。”

断云怔住。

老人家继续说道:“你可听过酒意长?”

断云大惊,他自然听过。二十年前,孤云剑叟凭一柄长剑纵横整个武林,那柄剑就叫酒意长。

老人微微笑道:“没错,我就是孤云,那柄剑十五年前就被我扔到泰山渊谷里了,可是酒意长却仍然在我的身上。”

断云不解。

孤云蕴起一口真气,忽然自口中喷射出一盏酒剑,而后半壁土墙轰然崩碎。

“人的本身就是兵器,又何必非要一块死铁傍身。”

“你的手指骨粗壮,细长且有力,浑然是一件天成的兵器。神兵在身,又何必外求。”

断云举起手,细细的看着。猛然间,他探手握住酒坛,酒坛应声而碎。

他久久的恍惚着,再抬眼时,草庐已只剩自己。

8:

雨终究还是停了,曙光乍现。

断云望着泄在孤坟上的日光,像是萦绕在佛陀脑后的光晕。

他举起手掌遮住日光,仿似看到了佛殿上金刚的巨掌。

然后他大步踏出,再不回头。

长街只余一股雨后的清新,带着草色的气息。

长街的尽头就是快意门。

朱红色的大门依旧紧闭,门上却多久六个护卫的徒众。

“干什么的?”

“开门。”

护卫徒众不再询问,刷的拔出了长剑。断云欺身上前,只几个呼吸间六个徒众便剑折身亡。

断云望着手中断剑,恍惚着流出了眼泪。

如果能早一点明白,如果能早一点明白……

惊呼声已引起了快意门的戒备,朱门忽然大开,快意门徒众鱼涌而出。

断云探手折剑,只觉双手似是打铁的锤,起落的瞬间竟生出一股莫以名状的禅意。

只半柱香时间,半百快意门弟子已尽皆倒地。

快意门主终于出来,他满地的快意门弟子,又看着断云道:“前两日孤云叟对我说神兵有常,造化自身。当时我还当他老糊涂了,今日看来,倒是我小瞧了武道的玄妙了。”

“来,就让我看看你这双手到底有多少斤两?”

不必多言,言语的尽头惟生死而已。

快意门主起剑去潇潇落雨,无处不染。断云只垂手而立。

瞬息的交戈间,就如佛陀粘起那瓣落花,大千的造化倾注在那一双手里,无坚不摧。

快意门主瞪大双眼,胸前一柄断剑横亘。

9:

江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去处。

可江湖却又有肝胆的情义,喝不够的美酒。

断云将一壶酒洒在孤坟上,坟前的墓碑是两瓣断剑,坟里却永远的睡着一个江湖。

月色消沉在最后一眼的夜幕里,乍泄的曙光映在剑身上,天地间忽然都缺了一口酒,

于是断云饮尽一碗酒。

江湖豪气歇,今夕酒意长。

10:

江湖有剑,江湖也有刀,可江湖若没有了持刀剑的人,就缺失了那份荡气回肠的情义。

神兵有常,造化自身。

不该有先入为主的成见,那瓣花只是笑容的延伸。

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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