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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北京吗?”
马跃然乘坐的红眼航班落地后,他打开手机,在首都机场拍照发的这条朋友圈下,已经积满了点赞和评论。
走出机场,还不到六点。
北方小城的寒风,因为少了大都市高楼大厦的阻挡,刮得更加刺骨。
机场外的道路两旁还在施工,寥寥的几辆拉活儿黑车停在路边,马跃然正准备上前问价,有辆打着双闪的车不停朝他鸣喇叭。
“大伯——”侄子马劲从车里探出头。
马劲帮马跃然把行李箱放到后排座椅上,又一溜小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将手搭在车顶一侧:“快上车暖和暖和。”
“不是跟你们说别来接我吗,怪麻烦的。”马跃然想系安全带,却发现拉了几下,根本拽不动。
“自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再说咱们这小地方可比不了大北京,到处都有出租车,今天大年初一,那帮拉黑活的要价可高着呢,没个二三百,根本不送你。”马劲脖子上戴着一根金灿灿的粗链子,后脖颈上还纹了一个黑漆漆的图案。
发现马跃然在观察自己,马劲咧嘴笑起来:“我前女友非让我纹她名字,后来我俩分了,现在这个女朋友又非让我把纹身洗了,结果发了炎,等过完年,我再去纹一个图案遮一遮,不然丑死了,每次兄弟们看见都要笑话我一顿,说我怕老婆,被女人管着……”
马跃然忍不住打断道:“小劲,你过完年多大了,20?”
“哎呦,大伯,把我说那么老,开春五月份整18。”
马劲在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大伯,有火吗?”
马跃然摇头:“戒烟了。”
马劲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在车里乱摸,差点和迎面驶来的汽车撞上,马跃然被吓得够呛,马劲怒气冲冲地要调转车头去算账。
“算了算了,大过年的别惹事。”马跃然忙阻拦。
马劲骂骂咧咧,爆了一路粗口,车子开进村子里,马跃然看到弟弟马跃飞蹲在一棵老松树下看手机。
“爸,我把大伯送回来了。”马劲停下车。
“怎么这么慢。”马跃飞冷着脸。
马劲也没好脸色:“这破车就这速度,你嫌慢倒是给换辆新车呀。”帮着马跃然从车里拿下行李,马劲笑嘻嘻地对马跃然说道:“大伯,你在北京开的是辆马自达吧,这也好几年了,是不是快换车了,到时候——”
“行了行了,废话那么多,滚远点。”马跃飞把儿子骂走,拎起马跃然的箱子朝家走去。
村子里十分冷清,几个放炮仗的小孩挤成一团,好奇地打量着马跃然,马跃飞突然开口:“四年了。”
“嗯?”随即,马跃然意识到弟弟的意思是自己四年没回来了。
“老三在县里找了家饭店,你回家歇会儿,中午的时候咱们去饭店吃。”马跃飞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咱仨。”
“好,你们安排。”马跃然没有异议,本来他这次回来,也不是冲着吃团圆饭的。
2
“妈,老大回来了。”马跃飞进院子喊了一声,就一头扎进了厨房。
院子被翻新了,几间瓦房也修葺一新,装了空调,加高了二层,挨着几间屋子找过去,在院子靠角落的小屋里,马跃然听到了母亲咳嗽的声音。
马跃然深吸了几口气,掀开了屋子的门帘:“妈——”屋里迎面扑出的恶臭,生生将他推得后退几步。
“呜——呜——”从屋里靠墙的一张破旧木床上传来响动,马跃然屏着呼吸走进屋里,看到母亲像一颗土豆一样,被埋在几层厚厚的满是污渍的棉被下面。
母亲费力地从被子里伸出胳膊,马跃然上前几步,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喉咙里呜咽了几声,眼角落下泪来。
“你怎么……”马跃然话说一半,他本来想问母亲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四年没回来,他在心底不是没有想过比这个更糟糕的场景。
母亲的手像村头那棵枯死多年老槐树的树枝一样粗粝,摩擦得马跃然掌心发烫。
“孩子呢?”母亲问。
“太小了,没带回来。”马跃然看到母亲黯淡的眼神,又补充道,“明年会走路了,带回来看你。”
“小敏呢?”
“喂奶,走不开,她给你包的红包。”马跃然把自己在飞机上现包的红包掏出来,塞到母亲枕头下。
“大哥——”马跃飞媳妇站在门口,掀开帘子,“嫂子把电话打家里来了,她说给你打手机一直打不通。”
“知道了。”马跃然给母亲掖掖被角,站起身。
马跃然拿着马跃飞那个漏音的山寨机在院子里接电话:“我手机静音,没听见。”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我不跟你回村里,你整我呢吧。”严敏在马跃然决定过年回老家后,就一直对他没好气。他们本来早早就订了这个春节去三亚的机票和酒店,准备带着孩子和严敏父母去度个假。
“你有事说事,别找茬。”马跃然拿出手机,看到上面有严敏打来的十几个通话记录,他以为严敏又是抱怨他回老家的事,下飞机后看到严敏打电话来就没接,直接把手机静音了。
严敏那边听着十分嘈杂:“租车司机的电话给我发过来,你知不知道我带着两个孩子,两个老人在机场等了多久,你倒是清闲自在去了……”
“我早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这些东西都整理到备忘录里,省得用的时候抓瞎。你等会儿,我问问丽萨,一会儿微信给你发过去。”
严敏冷嘲热讽:“是是是,马总教训得对,我要是像您一样,什么都有小秘书给打点好,我也能从从容容。”
“大过年的,你别……”
话没说完,严敏就挂了电话,马跃飞媳妇倚在厨房门框上,似笑非笑:“嫂子还是这暴脾气,三句话就能把房子点了。”
“做饭去。”马跃飞捅捅媳妇。
“你们都下馆子去吃香的喝辣的,我做给狗吃?”马跃飞媳妇一挣巴,口袋里露出了红包的一角。
马跃然咬咬牙:“快晌午了,妈还没吃呢。”
马跃飞给媳妇使眼色,两个人钻进了厨房,在院子里,马跃然听到马跃飞媳妇摔锅打盆:“好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充孝子,做给谁看呢?”
“你小点声。”马跃飞压低嗓子。
“他敢做还不敢让人说呀,别以为每年给咱几个臭钱就了不得了,谁天天给他亲妈端屎端尿,吃苦受累的活儿他干过一天吗他,借着当年那么点破事,他把这个包袱甩给咱们,他还有理了……”
弟媳的话一句一句砸在马跃然的胸口,这时,身后响起马劲的声音:“我妈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伯,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马跃然摆摆手,走出院子透气,手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烟。
马劲递出一根烟,马跃然接到手里,捏了半天,又把马劲拿着打火机的手推开:“我知道你妈还在为了你上学的事怨我。”
马劲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妈那心眼儿跟芝麻似的,大伯,你甭搭理她,我现在跟三叔干得挺好。”
“那就行,有什么困难告诉我,能帮的话,我尽量。”马跃然说着说着,目光落到手里的烟上,是中华。
“啊,这个,三叔给我的,”马劲解释,“这不过年了吗,拿出来给兄弟们散烟,有面子。”
“三叔,三叔,天天跟他屁股后面打转,我看你去给他当儿子算了。”马跃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呵斥道。
马劲斜着眼:“行啊,只要三叔乐意,我就当,当年你们不是还要把我送给大伯当儿子吗,反正给谁当儿子都比给你当儿子强。”
“你个混球,你说什么。”马跃飞挥着拳头冲过来。
马劲快跑几步,然后回头喊:“三叔让我来接你俩去县里吃饭,你们快点,我去车里等你们。”
“当年你要是把他接北京去,好赖也不能成这副德行。”马跃飞嘀咕了一句,低着头没看马跃然。
“走吧,老三等着呢。”马跃然没接话。
3
马劲让马跃然坐在副驾驶,一路上不停问些有的没的。
“大伯,听说你当老总了?”
“没有,就是和朋友合伙创业,开了个小公司。”
“一年得挣好几百万吧,三叔说你们北京的公司,干几年就能上亿,搞得好的话还能上市。”
“那得看公司未来的发展,也有关门倒闭的。”马跃然从后视镜看到坐在后排的马跃飞低头看着手机,脸上表情都能结冰。
“真牛逼,哎,大伯,听三叔说你和大伯母去的泰国,能挑选孩子性别的那种,花好多钱吧?”
“别听他瞎说,没那么夸张。”
“泰国特好玩吧,你见人妖了吗,他们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还没出过国呢……”马劲喋喋不休。
马跃然觉得头疼,侧身看着车窗外的大山,北方的山,冬天里是最无趣的,一丝生命都看不到。
小时候,马跃然每次考第一名,爸爸就会给他买一根火腿肠。
“真好吃,爸,你吃一口啊。”
爸爸抽着烟,笑着揉马跃然的脑袋:“你吃吧,我不饿,以后考大学去了大城市,去北京,有比火腿肠更好吃的东西。”
“真的?都是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行,到时候我都买给你吃。”马跃然拍胸脯。
马跃然喜欢和爸爸待在一起,爸爸总是给他买好吃的,还能给他讲村子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马跃然的爸爸是泥瓦匠,有活儿的时候就和村子里的人外出打工,没有活儿干就在家务农。
在马跃然十岁的时候,爸爸从架子上摔下来,磕着脑袋,死了。
因为没签劳动合同,什么赔偿都没有。
妈妈去包工头那里闹了几天,揣着几百块钱回来了,再后来,马跃然去镇上上初中,平时住校,月底回家拿换洗衣服,有一次他回到家,看到家里多了三个人——叔叔和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
“咱家这条件,我也没办法。”妈妈轻描淡写地解释。
马跃然捏紧书包带,回屋里写作业,他的书桌被挪到了门口,屋里添了两张单人床,拥挤又脏乱。
叔叔把脑袋从门帘外拱进来:“晚上想吃啥?”
“随便。”马跃然低头掏出文具盒。
“我割了点肉,晚上让你妈包饺子。”看到马跃然没反应,叔叔从兜里摸出一卷纸币,“你下学期的学费,拿好。”
马跃然没伸手,叔叔把钱放到他文具盒上:“别丢了。”
后来,马跃然就很少回家,村里人闲话多,寡嫂和老婆跟别人跑了的小叔子过成了一家,怎么品都透着一股不伦的桃色气息。
叔叔隔阵子会去学校给他送吃穿用度,同学去宿舍通知他:“你爸来看你了,在校门口等着呢。”
马跃然低声道:“那不是我爸。”
“是吗,长得挺像呢。”同学不当回事。
再后来,马跃然也不解释了,叔叔供他读完高中,马跃然高考失利,连二本线都没到,妈妈说让他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起外出打工。叔叔坚持让马跃然复读一年。
“是块读书的材料,别耽搁了,”叔叔抿了口酒,“咱家怎么也得出个文化人啊,不能都干苦力。”
叔叔的两个儿子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在县里打零工。
妈妈叹气:“再读一年又不少花钱。”
叔叔又抿一口酒:“不怕。”
马跃然复读一年后,考上了北京一所985,叔叔拿着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咱家出大学生了。”
妈妈还是叹气:“北京那地方,更费钱吧。”
叔叔“呲溜”喝下一杯酒:“不怕。”
马跃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那是他第一次喝白酒,劣质的味道灌进食道,激得胃里火辣辣的。
那天他和叔叔都喝多了,马跃然搂着叔叔哭:“爸,我要去北京了。”
妈妈后来说,叔叔回屋眼眶红了好半天,说这么些年,终于盼到了一声爸。马跃然没吭声,他自己知道,那声爸,不是冲叔叔叫的。
读完本科,上研究生,靠着家里给的钱和自己勤工俭学的钱,马跃然在北京一年一年地待了下来。
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马跃然买了一大箱年货回家。
两个弟弟已经结婚生子,他给侄子侄女发了几百块压岁钱。叔叔想阻拦:“小孩子家家,哪能收这么多钱。”
两个弟媳顺势把钱装口袋,一人一句地拍马屁。
“大哥现在挣高工资,这点钱不看在眼里。”
“以后大哥买了房,我们都得去北京投奔大哥。”
马跃然后来想起,那个春节应该是他人生的最高光时刻。他就像这个家放出去的一只风筝,飞到了他们梦想中无法企及的伊甸园,家里的每个人都试图紧紧拽着风筝线,能够离伊甸园近一些,再近一些。
4
饭店的包间里烟雾缭绕,马跃达面前的烟灰缸塞满了烟头。
“来了——”马跃达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没起身,“马劲,去叫服务员上菜吧,我都点好了。”
马劲颠颠地出去了。
“大哥喝什么酒,五粮液还是二十年汾酒?”马跃达从身后拎出两瓶酒。
“别麻烦了,喝点茶水就行。”马跃然说道。
“大过年的,要不来点红酒。”
“都行,都行。”
“大哥,公司今年业务不错吧,上次给你打电话,你不还说要换学区房吗,怎么样,换了吗?”
“换了个小两居,背了一身贷款。”
“哎呦,北京的学区房都是升值的,等过几年一卖,只赚不赔的。”
两个人说话间,服务员已经把菜摆满了一桌子,马跃飞插不上话,埋头只顾着吃,马跃达没好气地用筷子指他:“别光吃啊,咱跟大哥喝一杯先。”
“酒都没开,喝个屁。”马跃飞嘟囔。
“那你不会叫服务员来开啊,你没长嘴呀?”马跃达没好气。
马跃达从小就活泛,脑筋好,却不肯好好念书,整天和校外的社会青年混在一起,对老实巴交的马跃飞从来没句好话。
他俩不念书后,马跃飞在一家饭店的后厨打杂,拿点死工资,马跃达成天没个正行,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每次回家,都能拿些好烟酒。
马跃然上班后,有一次和叔叔通电话,叔叔说马跃达不知道怎么勾搭上了一个富婆,闹着要和老婆离婚,谁知道那富婆也是被一个大款包养的,大款知道了他俩的事,找人狠狠收拾了马跃达一顿,打折了一条胳膊,一条腿,马跃达在家养伤期间,老婆和他离了婚,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那个大款放话见马跃达一次就要收拾他一次,叔叔唉声叹气,想让马跃然给马跃达在北京找个活儿干,避避风头。
当时,马跃然刚当上了部门主管,工资涨了一些,手里钱有点富裕,在北五环租了个一居室。
在火车站接上马跃达,坐地铁回去的路上,马跃然说道:“我住的那个小区正好在招保安,你去试试,应该没问题。”
“保安有什么干头,没劲。”
“那你想干什么?”
“有没有坐办公室那种,美女多,环境好,工资还不低。”马跃达看到马跃然脸色不太好,笑着搂住他的肩膀,“跟你开玩笑呢,我的工作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朋友已经给我找好了。”
“你在北京有朋友?”马跃然大大的疑惑。
“嗯,网上认识的,聊得来。”
在马跃然那里住了半个月,马跃达每天都早出晚归,比马跃然还辛苦,每次回来都一身酒气,问他在忙什么,都说别管。
一天,马跃然加班回到家,看到马跃达留在茶几上的一张字条:“哥,我去朋友那住了,你抽屉里那一千块先借我用用,回头联系。”
马跃达在北京待了三四年,马跃然只见过他屈指可数的几次面,看起来马跃达似乎混得不错,身上的名牌外套,抵得上马跃然一个月的工资。
据马跃达说自己做酒店公关,可是每当马跃然具体询问时,他又含混地说:“哎呀,你一个搞电脑的,跟你说不明白。”
一个懒得说,一个也懒得问。
马跃然是卯着劲要在北京扎下根来的,省吃俭用,拼命加班兼职挣外快,想尽快凑齐首付,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有次打电话回家,说起北京的房价,妈妈嘟囔:“老天,墙上是镶金子了还是咋的,贵得不让人活了。”
叔叔接话:“你懂啥,那可是首都,都是人尖子待的地方,能跟咱这一样?”
妈妈叹口气:“我跟你爸还有点……”
马跃然赶紧让她打住,叔叔供他读了大学,他已经很感激了,他从毕业那天起就发誓,不能再拿家里一分钱,这是他给自己的底线。
听到马跃然拒绝,叔叔也没再多说,随便聊了几句,止不住地咳嗽,马跃然听着电话那头咳嗽声渐渐远去。
妈妈低着嗓子说:“上厕所去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咳嗽一直好不了。”
“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费那钱干什么,吃点止咳药就行了,”妈妈停顿了一下,“老三最近跟你联系了没有?”
“没有啊,他好像挺忙的。”
“他要结婚了,女方是北京本地人,挺有钱,家里好几套房,人家不要彩礼,不让咱家出房子,就提了一个条件……”妈妈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让老三去入赘,你爸为这事气得不轻,我看他这咳嗽就是气出来的。”
“没听他说啊。”马跃然很是吃惊,挂了电话后,他本想给马跃达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但是恰好客户打来工作电话,电话就没打过去。
不久之后,马跃飞带着老婆孩子来北京旅游,一家三口为了省旅馆钱,挤在马跃然的客厅打地铺。
从马跃飞老婆嘴里,马跃然才知道马跃达“嫁”给了一个北京富婆,足足大他三十岁,富婆不光年纪大,脾气也大,管马跃达管得跟孙子似的,弟媳嗑着瓜子,嘴巴像机关枪:“大哥,老三这小子现在只认钱不认人,结婚这么大事也不跟家里商量,就通知了爸妈一声,办酒席的时候也没叫咱家人去,他也没知会你吧,我就知道,这小子现在势利眼,看不起咱们穷亲戚,不过就算他求我们,我们也不去,丢不起那人,知道的是结婚,不知道的还以为收干儿子呢……”
毕竟是兄弟手足,马跃然给马跃达打了个电话,说马跃飞一家来北京了,让他有时间出来见个面,一起吃个饭。
“行啊,我来安排。”马跃达满口答应。
“不用麻烦,来我家里,或者咱们找个地方吃顿饭,聚聚就行。”马跃然听到马跃达那边声音很丰富,觥筹交错,还有女人调笑的声音。
“必须我安排,我还有应酬,等我电话。”
这个电话一直到马跃飞一家快走的时候才等到,马跃达安排了一辆商务车来接人,在国贸一幢高楼下车,一行人坐着令人眩晕的电梯来到一个包间,桌上琳琅的饭菜,窗外璀璨的夜景,马跃达热情地招呼:“快坐坐坐,别客气。”
席间,马跃达敬酒,他给马劲也倒了一杯,马跃然阻止:“小孩子还是喝饮料吧,别喝酒了。”
“大哥,酒量就得从小练,不然以后进社会怎么混?”马跃达不听。
马跃飞媳妇一改之前的嘴脸,满面堆笑地奉承:“老三说得有道理,小劲,喝一杯,别给你爹妈丢脸。”
那晚,马跃飞一家三口醉得不省人事,马跃然和马跃达把他们扶到出租车上,马跃达手机响了,走回酒店大厅接电话。
马跃然等了一会儿,还不见马跃达出来,司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催问什么时候可以走。他想着和马跃达再去打个招呼,就走进酒店大厅,看到马跃达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双脚跷在茶几上打电话,马跃然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送马跃飞一家去火车站时,马跃飞媳妇还是一个劲地念叨:“还是北京好啊,到底是大城市,首都。小劲,长大了就来北京,投奔你三叔,吃香的喝辣的——”她抬头看了看马跃然,又接着说道:“多跟你大伯学习,进大公司……”
马跃然把脸扭到一边没有搭话,他想起那晚马跃达在打电话时说的话:“嗨,我刚忙完,别提了,老家来了帮穷亲戚,请他们吃了顿饭,还能哪啊,就国贸这,这不之前那客户放我鸽子,订的一桌饭也不能退,就便宜他们了,可不是吗,一个个跟没见过饭似的,哎呦喂,可算送走他们了,你等着,我这就找你去,工体老地方是吧,好嘞……”
那之后,马跃然再没和马跃达联系过,大概一年多之后,马跃然出差路过老家,就顺便回家看看,叔叔当时已经查出是肝癌晚期,躺在家里捱日子。
“要不去北京的医院再治治?”马跃然问。
妈妈摇头:“瞎花钱,多一天少一天的事,别折腾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治病要紧……”马跃然话没说完,妈妈就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东西,“你干吗?”
“这是三万块,你买房用得着,我跟你爸就这点钱了,你拿好。”
“我不……”
“收好。”妈妈低声呵斥了一句,“之前我俩攒那点钱本想等你娶媳妇的时候拿出来用,结果被老三诓了去,这三万你留着,这也是你爸的意思。”
叔叔坐在椅子上晒太阳,默默地看着马跃然,喉头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抬了抬手,没言语。
“大哥,老三那个不是东西的,把咱爸养老的钱都骗走了,说是去县城开什么KTV,一年就能回本,上次我和老二去看,招牌都没了,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你说他怎么是这么个玩意儿——”马跃飞媳妇又开始吐槽。
据她说马跃达跟富婆结婚不到一年就被富婆踹了,灰溜溜跑回家,说自己要创业,说了一箩筐好话从家里要了一笔钱,拍拍屁股走了就没音了。
“不光咱家的钱,村里好几户都被他借了钱,我现在出去都抬不起头来见人,天天被人戳脊梁骨,丢人啊。”马跃飞媳妇神神秘秘地把脑袋凑过去,低声说道:“大哥,你知道老三刚去北京的时候是干什么的不?”
“他说在一个酒店做销售,我没细问过。”
“放他的狗屁,他去做那个——”马跃飞媳妇两眼放光,“就那个——富婆就是这么勾搭上的,他还以为领了结婚证就是找上长期饭票了,人家富婆就是玩玩,玩腻了就把他甩了,让他净身出户,当时还跟咱们臭显摆,呸。”
“你这都听谁说的?”马跃然不太相信。
“哎呦大哥,村里都传遍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村去北京打工的可不少,就那个大鹏,记得不?咱家坡下那家小儿子,高高壮壮的那个,跟老三关系挺好,他去北京找老三介绍个活儿干,老三给他领到一个黑不隆冬的唱歌的地方,说陪客人唱歌喝酒,一晚上能拿不少小费,大鹏也不傻,他一看,一屋子老女人,起哄让他脱衣服,也不知道是谁还掐他屁股,大鹏扭脸就跑了。”马跃飞媳妇绘声绘色地讲,仿佛她是当事人。
“后来老三还给大鹏打了好几个电话,说有个客户相中他了,问他愿不愿意去客户那上班,那能是正经人上的班啊,大鹏是个老实人,又跑回来了,村里人问他咋不跟北京待着,开始大鹏还不说,问多了才松了嘴,你不知道,一开始给爸妈气得,可是老三那就是滚刀肉,那嘴跟镶了花边似的,三五句话就把爸妈糊弄过去了,老二要是有那本事,我也不至于过成这样,上有老,下有小,一屋子人要伺候,真是造孽。”
看着弟媳即将要落的泪珠,马跃然把那三万拿出来:“爸病成这样,妈身体也不太好,我离得远,家里全靠你照顾了。”
把钱揣兜里,弟媳的脸立刻阴转晴:“大哥,你大老远回来一趟,我去买点肉,中午咱们炖红烧肉。”
那之后,马跃然跳槽去了新公司,薪水涨了,工作也特别忙,还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了严敏,严敏个头不高,皮肤黑黑的,不笑的时候看着像在生闷气。
严敏也是外地人,但是家里经济条件尚可,早在她大学毕业没多久就在北京给她买了套小房子,严敏虽然工作一般,但工资拿来还还贷款,应付日常开销已经是足够了。马跃然事业有了起色,但家底实在太单薄,房价水涨船高,他攒钱的速度远赶不上房价的涨速,两个适龄婚配男女碰到了,吃了几次饭,看了几次电影,互相探了探底,觉得还算合适,就在一起了。
后来,马跃然便搬到严敏家里了,理由嘛,其一是一起住方便互相照顾,其二是可以省下一笔房租,为日后换大房子做准备。
再次见到马跃达,是在马跃然和严敏两个人决定结婚前的那个春节,马跃然带严敏回了趟家,叔叔已经病得无法下床,一家人将饭桌支在床边,马跃达指着一桌子酒菜,热情地招呼:“吃啊,嫂子,这都是我饭店做的,你尝尝,提提意见。”
那一次,依然是马跃达充当主角,侃侃而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严敏都对他印象不错,马跃然也觉得很神奇,马跃达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每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总是光鲜亮丽,成功人士的姿态。
开过KTV、饭店、理发店、足疗店……做什么赔什么,马跃达倒也是百折不挠,家里谁也不知道他挣钱的路子是什么,总是一山倒了,又起一山,时间久了,马跃飞媳妇也懒的八卦了,提起马跃达,就那几句话:“粘上毛比猴都精,把咱卖了咱还得替人家数钱。”
马跃达和家里人联系的也不多,尤其在叔叔过世之后,他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为数不多的几次给马跃然打电话,聊什么手里有个好项目,话里话外都是想借钱,都被严敏给挡回去了。
“人家嘴上是跑火车,他嘴上跑的是火箭,他早晚祸祸在自己那张嘴上。”严敏下断言道。
“嫂子去三亚玩几天呀,我那有搞旅游的朋友,要不要给嫂子介绍一下。”马跃达举着手机问道。
马跃然看了一眼,严敏在朋友圈发了张自拍,马跃达已经在下面评论区和严敏一来一回聊了好几句了。
“不用了,我都安排好了。”马跃然回答。
“是你那个得力小秘书安排的吧,”看到马跃然惊讶的神情,马跃达大笑起来,“大哥,不是我说你,男人挣再多钱也不能飘啊,嫂子跟你吃苦这么多年,你可不能对不起她啊,不然我第一个不答应。”
马跃然尴尬得喝口红酒:“别听你嫂子瞎说,她就是神经过敏。”
“三叔,咱要个几斤的鱼,你去挑挑呗。”马劲推门进来。
“哎呀,挑鱼可是学问,学着点。”马跃达起身出去。
一直没做声的马跃飞突然开口:“老三就是能把人哄得团团转,马劲他妈前脚骂完他,后脚被他一哄就啥都忘了。”
马跃然忍不住给严敏发微信:“你都跟老三胡扯些什么?”
“人家还知道关心我大热天地带着孩子老人辛不辛苦,你连个屁都不放,我不就说了你那小秘书几句吗,怎么,心疼了……”严敏60秒的语音轰炸机一样不断发来,马跃然听了几句就都删掉了,听得脑仁疼。
5
菜都上齐了,三兄弟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咳咳——”马跃然清清嗓子,“说正事吧,我这次回来准备了两个方案,你们听听,看看同意哪一个?”
看到两个弟弟都没做声,马跃然接着说:“妈瘫的这几年,一直是老二家在照顾,现在老二一家想搬到县城的房子里去住,城里房子小,以后马劲还要娶媳妇,妈住进去确实不方便,我出钱给妈租个小房子,在同小区,同一栋楼最好,每个月我再多出两千块钱,还是老二家来照顾妈,毕竟都是自己家人,信得过。如果不同意的话,那就给妈找个养老院,还是我出钱,平时你们去看看她,有什么事需要用钱的地方,费用还是我来出……”
“老大——”马跃飞喝得脖子通红,硬着舌头打断马跃然的话,“你别——别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这次叫你回来不是——不是听你使唤的。”
“那你想怎么办?”马跃然问。
“谁妈谁管,你的妈——你——你接走。”马跃飞闷着头说。
马跃达打圆场:“什么你妈我妈的,咱妈——咱妈病这些年,我没怎么管过,按理说我应当尽一份孝心,可是我最近刚跟人合作弄了一个洗煤厂,忙得家都顾不上回,实在抽不出身来照顾妈,这事你看——”
马跃然明白了,这俩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是要彻底甩手的意思。
来之前,他也想过把妈妈接到北京,但是严敏坚决不同意,她擅自做主换了海淀的学区房,小得跟鸡窝一样,他们一家四口,再加上严敏父母挤在里面,别说再住个人,就是塞个狗都放不下了,而且严敏也坚决不同意马跃然把母亲接过来一起住。
“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看着办。”严敏冷着脸,不容商量。
至于北京的养老院,马跃然也咨询过,贵得离谱不说,还要排队入住,如果说另外租个房子,再请个保姆照顾,这笔费用也是不菲,他现在的工资除了还房贷外,养孩子,家庭开支七七八八,承担起来实在吃力。
而且把妈妈接到北京的话,自己就得分出时间和精力多照顾,公司每天事情多得很,他天天加班到12点,很难有那个精力去管工作以外的事情。
“我知道照顾一个卧床老人很辛苦,这样吧,我再多加一千,你嫂子和妈的情况,你们也是知道的——”马跃然耐着性子。
马跃然和严敏婚后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因为产程过长,婴儿有些窒息,生出来情况不是很好,住了几天新生儿科才回家,马跃然把妈妈接来伺候严敏月子,婆媳两个合不来,严敏要喂奶粉,妈妈总是给严敏炖各种汤,让她喂母乳。严敏要用纸尿裤,妈妈收拾了一堆旧衣服做尿布,还把用过的纸尿裤洗过之后晾干再用……
总之,月子还没出,妈妈就被严敏轰走了,马跃然知道妈妈是在为自己省钱,但言语间也忍不住抱怨:“妈,你怎么那么多事,让你干吗就干吗呗,咱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真是的——”
妈妈含着两眼泪,也不吱声,火车开走之后,马跃然双手插兜去找烟,发现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口袋里塞了一包钱,零零碎碎大概一千多。
后来,严敏父母过来照顾,日子还算平顺,女儿三个月体检的时候,医生建议再多做几个检查,马跃然去交费:“医院也是坑人钱没商量,好端端的检查来检查去。”
“让你交钱就交钱,自己女儿还省,跟你妈一样抠抠搜搜的。”严敏抱着女儿去诊室外等着叫号。
检查之后,医生说女儿是脑瘫,要赶紧治疗,大大小小的医院跑了好几个,专家也看了好几个,都说治不好。
女儿一天天长大,看着女儿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马跃然心里很是憋闷,妈妈打电话劝过他几次,趁年轻,再生一个。
“再说吧,我们现在都忙,没精力,再说也没那个经济要二胎,妍妍的医药费每个月不少钱呢……”马跃然下班到家,疲惫地躺到沙发上,把手机打开免提,扔在一旁。
“妍妍的病是好不了了,你们也得给自己打算打算呀,再生一个,以后老了有依靠呀,我找人算过了,你第二胎是男孩……”妈妈絮絮叨叨。
3月大的女儿被确诊脑瘫后,婆婆催着丈夫要我怀二胎生男孩
卧室门突然打开,严敏怒气冲冲地穿着睡衣,光着脚冲出来:“想要男孩自己生去,少咒我闺女。”
“你怎么在家?”马跃然吓得赶紧关掉手机,“妈不是那个意思。”
“那她是什么意思,我早就看出来她重男轻女了,没想到心这么狠,亲孙女都不盼点好——”那一晚,严敏和马跃然大吵了一架。
当时临近过年,为了缓和老婆和亲妈之间的矛盾,也顺便想回家看看,马跃然怂恿女儿给严敏吹耳边风。
“妈妈,回奶奶家过年吧,我还没在农村过过年呢,听说农村过年可热闹了,有鞭炮放,还能吃好多好吃的……”妍妍终于哄得严敏勉强点了头。
大年三十一早,马跃然开车带着老婆孩子回了老家。
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妍妍看什么都好奇,拉着马跃然问东问西,看在过年的份上,严敏也没有甩脸色,挽着袖子在厨房帮忙。
吃过年夜饭,妍妍非要和奶奶睡,摸着妍妍熟睡中的小脸蛋,妈妈叹气:“多漂亮的孩子,就是这病,可惜了……”
马跃然在炉子边烤手:“以后医学发达,没准能治,我准备过了年跟人合伙创业去,就是开公司,做买卖,多挣点钱,送妍妍去国外治病。”
“行,”妈妈点点头,“好好治,妍妍长大还得嫁人呢,不过你们抓紧时间再要一个,妍妍以后也有个伴——”
“妈,你又来了,我们暂时没这个打算。”
“我是为你们好,小敏不懂,你还不明白吗?将来你老了,妍妍这样,身边没个依靠,怎么办呀?”妈妈唉声叹气,“当年你爸爸走了,我跟你叔叔过到一起,不也是给你图个安稳日子吗,你想要不是你叔叔,你能上了大学,能去了北京吗?”
“行了行了,知道你是为我好,为妍妍好,我去睡了,开了一天车累死了。”马跃然起身。
“要不——”妈妈欲言又止,“把老二家儿子过继给你,老二媳妇提过几次,都是咱马家的孩子,以后肯定能给你养老送终。”
“哎呦,妈,都什么年代了。”马跃然哭笑不得,“我有自己的孩子,干吗要别人的孩子,睡了睡了。”
当天深夜,不知道什么缘故,妍妍和妈妈煤气中毒,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妍妍就不行了,经过抢救,妈妈活了下来,但失去了行动能力。
严敏疯了一样扑打马跃然,一口咬定:“是你妈害死的妍妍,她想要孙子,就害死了妍妍,我可怜的妍妍啊……”
马跃然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子被白布覆盖着,整个人像做梦一样,动弹不得。
大年初一,别人家欢声笑语,马跃然家死气沉沉。
处理完女儿的身后事,将严敏送回娘家,马跃然又回了一趟老家,留了一张卡给马跃飞,并且承诺之后每个月还会打钱,希望他们一家能照顾好妈妈。
马跃飞媳妇把银行卡捏在手里:“大哥,你也别太难过了,要不让马劲去北京陪陪你吧,这孩子聪明,能干,”马跃飞媳妇把自己儿子往前推,“以后你就拿他当亲儿子,马劲,你表个态……”
“不用了。”马跃然摸摸马劲的头,“我没事,你们别担心我,我去看看妈,然后就坐晚上的火车回北京了。”
走进妈妈的屋子,又阴又冷,炉子里的炭火冷着,妈妈双目无神地盯着屋顶的房梁,听到动静:“妍妍呢?”
“妍妍在你屋睡那晚,我临出门前专门把窗户拉开一条缝透气,还特意提醒你别关那么严实,空气不流通,容易煤气中毒,送妍妍去医院前,我看了一眼,窗户怎么关上了呢?”马跃然坐到床边。
妈妈把脸扭到一边:“起风了,我怕妍妍冷。”
“我把煤添得够够的,能冷成什么样子,再说了,冷点,顶多感冒,现在,不冷了,人也没了。”马跃然鼻子塞塞的,没有烧炉子的屋子里,冷从脚底钻进,渗入全身的骨头缝儿里。
娘俩再也没说话,马跃然待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马劲站在门外:“我们晚上睡觉都不开窗户的。”
马跃然摸摸他的头,向大门外走去,马劲撵了几步:“大伯,”马跃然停下脚步,马劲怯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要去北京了吗?”
马跃然点点头,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他听到马跃飞媳妇责骂的声音:“怎么那么笨,哭几声呀,求他带你去北京呀,没用的东西,跟你爸一样上不了台面。”
马劲的哭声和那个肃杀的冬天,被马跃然留在了身后。
回到北京后,马跃然跟一直提携他的领导离职创业,说是合伙人,不过是个好听的名头,他没资源没投钱,其实他还是按月领工资的打工人,不过年底分红能多一些,平时时间自由一些,多了一些管理权,算是领导对他的照顾。
随着马跃然事业的起步,时间的流逝,严敏对马跃然也不再绷着脸了,俩人开始尝试再要一个孩子,毕竟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但是试来试去,总不成功,严敏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卵巢早衰,想要孩子就得做试管。
两个人就隔三差五去考察医院,预约检查,前前后后折腾了小两年时间,才把孩子怀上,严敏自打查出怀孕就辞职在家专心待产,马跃然把岳父岳母接来北京照顾,每次下班回家,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畅想双胞胎生下的有说有笑的场景,马跃然都觉得自己在这个家是多余的。
自从妍妍出事的那个冬天回了趟老家后,马跃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知道他在北京创业,马跃飞提出想来他公司找个活儿干,被马跃然以年纪大为由拒绝了,后来马跃飞又提出让马劲来北京跟马跃然干,马跃然也搪塞掉了。
马跃达以考察项目为由来过两次北京,马跃然都以在外地出差拒绝了他的吃饭邀请,和家里的联系越来越淡薄,马跃然每个月按时汇钱回去,但他很少打电话问妈妈的情况,毕竟是一家人,他们还能虐待她不成?
今年公司业绩不错,马跃然领了一大笔分红,严敏和他商量:“爸妈照顾孩子辛苦这么久,过年咱们带他俩和孩子去海南吧,让他们散散心。”
“行啊,我有个客户做旅游网站的,我让他给我个内部价,机票酒店都订好,省得咱们操心了。”马跃然同意。
结果临近出发前几天,马跃飞打来电话,让他回去一趟,商量妈妈的养老问题。
“是妈的身体出问题了吗?”马跃然知道他如果回老家,严敏肯定会不满。
马跃飞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还那样,你得回来啊,回来再说吧。”
结果自己回来,一直到吃这顿饭才明白,这哪是商量,根本是下通牒,让自己带着妈妈滚蛋。
马跃然斟满一杯酒,一口灌下,接着说道:“把妈接到北京,我确实不方便,你们看在叔叔的份上,看在我妈这么些年替你们操持家务、看孩子的份上,也看在我——我这些年给家里的钱不说多,也不少吧,让妈还留在这,毕竟她在这生活了一辈子了。”
“谁稀罕你那点破钱,打发叫花子呢你,反正我是伺候得够够了,谁爱伺候谁伺候。”马跃飞用力拍酒桌。
马跃达捏着花生米丢嘴里:“大哥你别跟老二一般见识,他这是喝多了乱放屁,马劲,马劲——”马跃达朝门外喊,马劲推门进来,“把你爸送回去,什么破酒量,扫兴。”
“你人脉多,咱这有没有合适的养老院或者疗养院,你推荐一个,实在不行,我先把妈送去,然后再想办法。”马跃然挠头。
马跃达一口应承,然后又推荐了半天自己的项目,想让马跃然投钱,吃完饭结账时,马跃达恰好去上厕所,马跃然付了钱,本来想在县城找个旅店住一晚,马跃达又凑了过来说要继续聊项目的事。马跃然便借口要回村里去看看妈妈,跟马跃达再了见。
回到村里,天快黑了,马跃然进到妈妈屋里,在床的另一侧躺下,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冷得受不了,起身给炉子添煤。
“别拍那么实——”妈妈盯着炉子突然说道。
马跃然抬头:“我从小在村里长大,这点活儿还用你教?”
“煤弄那么实,煤烧不充分,会煤气中毒。”妈妈不理会接着说,“你一直在学校念书,哪会干这些活儿。”
马跃然继续弄炉子,妈妈念念叨叨,好不容易按照妈妈的要求把炉子弄好,一点点睡意也荡然无存了。
马跃然靠在床上刷手机,屋子里漆黑一片,农村的夜,似乎更浓郁。
睡意渐渐袭来,马跃然裹紧衣服准备眯一会儿,半梦半醒间,他忽然坐起身来:“妍妍出事那晚,也是我添的煤。”
“是啊,那次我就没留意你把煤拍得那么实。”妈妈语气平静。
“我以为这样炉子能烧得更热。”
“傻,读书都读傻了。”妈妈笑起来,她的微笑像是废墟中绽放的烟花,慈悲又温柔。
啊——
马跃然站起来,下床,愣在炉子边:“是我啊——”
原来罪人是自己啊,原来犯下不可原谅错误的人是自己啊。
妈妈颤巍巍地抬手:“妈教你,这活儿简单,学一次,以后就会了。”
妈妈教你,读书识字,认识世界,妈妈教你,妈妈所会的一切,妈妈爱你,妈妈护你,妈妈帮你,妈妈救你。
只要是妈妈能做到的,妈妈都甘心情愿。我的孩子,你的过失,你的误解,妈妈都担着,我的孩子,只要你过得好。
马跃飞睡得迷迷糊糊中,听到隔壁传来嚎啕的大哭声,他摇醒媳妇:“吵死了,谁家嚎丧呢。”
媳妇没好气地翻个身:“老大呗还有谁,你们老马家没一个好鸟,喝几口马尿,看你们一个个都什么德行,呸。”
6
马跃然是初三离开老家的。
他到底还是把妈妈留在了这里,和马跃飞重新谈好了条件,每个月多给三千块钱,他带马劲去北京上班。
坐在飞机上,马劲兴奋地打电话:“什么?喝什么酒,我去北京了,以后到北京找我喝,什么吹牛逼,不信我给你拍照片,我现在就在飞机上呢。”
马跃然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想着妈妈的话:“我不去北京,我就在这,费那钱干什么,你好好的。”
“小劲,你爸妈会照顾好奶奶吗?”马跃然低声道。
马劲笑了一下:“大伯,你不是都看见了,干吗还问我。”
“要不我再给他们加点钱——”
马劲没说话,低头笑了笑,玩着手里的墨镜。
“你觉得我自私?”马跃然问。
“谁不自私?”马劲的回答出乎马跃然的预料,“人这一辈子,不都是为自己活吗,三叔说的,把自己活好了才是正事,其他都是扯淡。”
“三叔教了你不少。”
“嗨,三叔层次不够,跟他混没前途,别看他说自己弄什么洗煤厂,其实就是一个打工的,根本说不上话,还是大伯厉害,我得多跟大伯学习。”马劲开始畅想,“以后在北京买大房子,开好车,开公司,做大买卖。”
飞机平稳滑动,准备起飞,马劲第一次坐飞机,有些紧张地抓紧扶手,马跃然第一次去北京,在火车上也是紧张地拎着自己的包,当时的他,想了一万种今后的人生样子,但没有一种是符合自己的现状。
那句矫情的话怎么说来着,每个小孩最终都长成了让自己讨厌的大人。
马跃然并不同意这句话,他不讨厌现在的自己,但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别人眼里讨厌的人。
在严敏眼里,他是整天和女秘书厮混,游走在婚外恋边缘的中年油腻男人。
在儿女眼里,他是一天到晚不着家,可有可无的爸爸。
在弟弟眼里,他是一块有利益可图的肥肉。
在侄子眼里,他是攀登未来蓝图的垫脚石。
在老板眼里,他是剩余价值被压榨得所剩无几的打工机器。
在秘书眼里,他是婚姻不幸福,常睡公司沙发的脾气暴躁领导。
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没有人在乎,就连他自己,也无所谓的。
不,也许有一个人在乎的,妈妈——不过,也不重要了。毕竟,他也算是过上了妈妈口中“好好的”生活。(原标题:《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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