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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现在在医院给你妈办住院,医生说先交5000块,你赶紧给我微信转账过来!”
要不是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熟悉无比,听着这些话,我大概会怀疑是诈骗。
可惜,还不如诈骗,因为在电话那头理直气壮催促我赶紧打钱的人,是我爸。
我沉默了一瞬,说了声:“你等一下。”
然后放下手里正在批改的学生作业,捂着手机匆匆跑向走廊拐角的厕所,正是上课时间,厕所里空无一人,我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你现在要钱编的理由真是越来越离谱了,得癌症这种好事,你怎么不安自己身上呢?”
我话音刚落下,那边说话的人立马以咆哮式传来劈头盖脸的咒骂。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他估计是怒不可遏,我的手机不停地开始颤动,屏幕上一遍又一遍显示着他的来电。
我把手机放到洗手台,眼不见心不烦,洗了洗手,抬头整理发丝,看着自己与他极其相似的五官,尤其是眉尾那颗痣的时候,我看见镜子里的我面无表情的在流泪。
小时候村里的老人每每看见我的面容和眉尾那颗痣,都笑着跟我妈说:“都说女儿像爸爸命好,你家大女儿连眉尾那颗鸿运痣都跟他爸长得一模一样,这姑娘以后一定有出息。”
后来的我,顺风顺水考上镇上最好的高中,省内最好的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高中母校的教师编制,有了老家人眼里安稳体面的工作,以至于我每回回家都能听见有人说“你看,女儿像爸,就是命好。”
手机仍然在洗手台上不停地颤动,一下一下传到我撑在洗手台上的掌心里。
水管没关,水从水管里冲击出来的嗡鸣声微弱但持续地响彻在洗手间,我忍不住挥手狠狠拍了一把水柱,水柱霎时四溅,我的面容也在水渍的模糊下变得扭曲变形。
我却忍不住笑了,终于不用再看见这张脸。
这时,一道女声不合时宜的出现,我扭头一看,是春嫣,我的亲生妹妹,也是我当初回到这里的理由。
“姐,你怎么了?”她走近,忙问道。
“没事,上课时间,你怎么跑出来了?肚子不舒服吗?”我敷衍过去,反问她。
她看了看我放在一旁的手机,又将视线转到我泪渍未干的脸,向来聪明的她立马猜到了大概,问我:“没有,我刚才从窗户看见你跑过去,不放心你,所以跟老师请了个假。是不是那个男人又找你要钱了?”
我已经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再也没听见她喊过一声爸,每回提起都是用那个男人代称,不过我对此没有什么异议,因为那个男人的确不值得。
我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快下课了,手机还在颤动,未接来电显示已经两位数,它再次响起的时候,我对妹妹比了个“嘘”的手势,接通后,不等那边说话,先发制人道:“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今天周六,我上午学校的事情结束就回来,你想要钱最好安分一点。”
说完我又立刻挂断了电话,还好这次他没有再打来。
“姐,等会儿我跟你一起回家。”春嫣立马要求道。
我坚决拒绝了,平时我们都住在学校宿舍里,就连周末也尽量避免回去。眼下明知道回家有一场恶战等着我,我更加不愿意让她掺和进来。
春嫣不肯罢休,不停地磨我:“姐,我两个多月没回去了,我想回去看看妈妈。”
下课铃声准时响起,我只得暂时答应她,我准备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她拉住我,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给我抹干眼泪,理好头发,笑着对我说:“姐,你是老师,要注意仪容仪表。”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感慨地说:“春嫣长大了,会照顾人了。”
说完我俩相视一笑,却都看到了对方眼里化不开的凝重。
2
由于学校要求老师留下来开个短会,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校园里早已人去楼空,难得放假的学生们一旦有了出笼的机会,双腿能跑出展翅高飞的速度。
毫无意外的,我还是在校门口看见了春嫣,她从小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外表看着文文弱弱,但谁要是欺负了她,她就一定会反击回去。
记得小时候父母农忙时节,我们常常独自在家,有回隔壁邻居大叔上门,想要欺负我,我哭闹挣脱不开,不知所措的时候,小小一只的春嫣拿起墙上挂着的割草的镰刀狠狠地往那个男人背后扎去,嘴里大声喊着:“不许欺负我姐姐。”
那个男人受不住疼跑掉了,我看着她一双大眼睛满是恐惧,瘦弱的身体在男人跑掉后也一下瘫坐到地上,我惊厄地呆在原地,直到春嫣带着哭腔叫姐姐,我才冷静下来,上前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直到父母晚上踩着浅蓝的夜色回家后,我鼓足勇气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我不只是想讨个公道,更多的是害怕,害怕这样的事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春嫣身上。
我爸一听这事,立马拿起了刚放到门口的锄头,恶声恶气地说:“他妈的,早听说他不干人事,居然敢欺负到老子头上,这要是传出去咱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骂完又大声对我和春嫣叮嘱道:“今天的事你们给我烂在肚子里,不许去外面说,老子现在就找他算账去。”
我和春嫣听话的点头,那件事一直在肚子里烂到今天无人知晓。
我爸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去找那个男人算账了,回家的时候带着一身酒气和十张人民币。
“闺女,看到了吗?百元大钞,明天爸去镇上给你们买肉吃,开心吗?”
而一直没敢吭声的母亲只是沉默,然后哄着醉酒的他进屋里休息。
夜里母亲睡到我们的小屋来,侧躺在床上把我和春嫣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春嫣年纪小,那时已经睡着,床前那扇小窗轻轻点亮月光,我看着她眼角每隔几天就会出现的淤青,沉默地和她对视。
在我记忆中,我第一次在她身上见到淤青是四五岁时候,一个没有一颗星星的晚上,夜色浓重的化不开,我坐在沙发上,妈妈给我洗脚,催促我赶紧睡觉,我问她爸爸这次要几天才能回家,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挠我的脚心,我们笑闹起来,很快忘记了刚刚的问题。
爸爸就在这时推开门进来,浑身酒气地笑着朝我走近,问我:“笑什么呢?”
他的靠近让酒气瞬间弥漫我的鼻腔,我捏着鼻子,嫌弃地说:“爸爸身上好臭,我不要爸爸,爸爸走开。”
他的表情一下变得狰狞,骂道;“老子为了你们在外面累死累活,你们在家享受,还嫌弃我,都说三岁看大,老子一看你长大就是个白眼狼。”
骂着骂着似乎不够解气,面容带着凶光,恶狠狠地抬起手。
我下意识把湿漉漉的脚收回来,双臂抱着,瑟缩着躲进沙发深处。
妈妈赶紧挡在我面前,只听她小声乞求:“有什么气你等会儿冲我撒,别吓着孩子,不懂事的。”
爸爸瞟了一眼妈妈,推开她坐到我身边,双手往沙发背上摊开,右手经过我头顶的时候,扯了扯我脑袋上扎着的小辫儿,宽容的说道:“算了,这回就放你一马,虽然是个赔钱货,好歹是我亲生的,流着老子的血。以后我死了至少还能来给我添柱香。”
又俯下身对仍蹲在地上的妈妈说:“女不教母之过,等会儿再跟你算账,现在重新去烧盆水来,给老子也洗洗脚。”
妈妈听话的去厨房烧水,而我仍在沙发上瑟缩着。
爸爸有意无意地扯着我的小辫儿,我一动也不敢动。
那天夜里我在睡梦中,梦见了一只面目可憎的怪物,拿着皮鞭,一下一下抽打着一个柔弱的少女。
那声音好真实,如在耳旁。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我便在妈妈嘴角第一次见到了淤青,那时我还太小,不懂那是因为什么而留下,天真地嘲笑她:“妈妈,你昨晚是不是偷玩我的水彩笔了,你还老说我不乖,把水彩笔画的到处都是,你看看你的脸,都画到嘴巴上去了。”
妈妈还没来得及找借口敷衍我,刚刚才起身的爸爸向餐桌走近,酒气散尽,又恢复了一脸和善模样,笑着附和我:“是啊,你妈妈不仅不乖,还笨,以后你可千万不能学她,不然你也会变笨的,到时候涂个大花脸就不好看了。”
我骄傲地说:“我才不会呢。”
爸爸赞赏地摸了摸我的头,妈妈看着我们,咧着嘴笑,嘴角的淤青也跟着裂开。
从那以后,那淤青三不五时就会出现。
直到爸爸再次出车离家,他关门不久,妈妈不知从哪儿拖出了一个大箱子,带着我回了外婆家。
我很喜欢回外婆家,尽管外公总是很凶,但外婆家有许多姐弟妹可以一起玩。
外婆家在乡下,有些远,要坐大巴车去,我们母女俩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已是中午,舅舅们都干完活回来吃饭,我和表弟妹在一旁的小桌子吃,当我不听外婆话,非要和小舅家表弟争桌上剩下的唯一一只鸡腿的时候,隔壁桌的大舅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震落了正被两双筷子夹着,悬在空中摇摇欲坠的鸡腿。
又是咚的一声,不过这声音太小,完全被大舅的怒骂声掩盖。
“他居然敢打你?他以为他现在有两个臭钱,搬出村里就了不起了,咱家虽然人穷,但志不短。妹妹别怕,咱家人多,你先安心在家住下,等他回来我们就陪你回去找他算账,敢欺负我们家人,看我怎么教训他。”
一旁的妈妈躲在外婆怀里哭了。
我想起爸爸昨天晚上吓人的样子,在一旁直点头,觉得他是该教训教训。
在外婆家的那几天过得很愉快,跟着大伙儿一起爬树掏鸟,下河抓鱼,还会躲着妈妈和隔壁的小姐姐一起去山里的小池塘游泳。
如今回首,那应该是我过往二十多年,最快活的几天,离开前,隔壁的小姐姐还送了一方自己绣的手帕。
那是我第一次嫌爸爸回来得太早。
我们终于还是回了家,跟走的时候不同,这次回来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爸爸到家的时候,看见屋里坐满沙发,冲他怒目而视的一群老老少少,包括我,也躲在妈妈怀里充个人头。
他只愣了一秒。
同往常一样随意脱掉脏鞋子,换上拖鞋,乐呵呵地往客厅里走,看了一眼坐在边沿不肯看他的妈妈,笑着问:“我们家是有什么喜事吗?大家伙儿怎么都来了?”
最年长的外公拐杖狠狠往地上一笃,威严地说:“你自己做的好事,你忘了吗?”
爸爸又是一乐:“我做的好事,我做了什么好事?”然后扭头问妈妈,故作惊喜道:“老婆,难道是你又怀孕了?太好了,我家三代单传,我妈去世前没抱上孙子,死都没能瞑目,这回你要是生个儿子,我就有脸去我妈坟前给她报喜了。不过你怎么不先给我打电话,倒是把老家人都叫来了,你是想给我个惊喜吗?”
妈妈没说话,外公也没说话,屋内没人再说话。
就连刚刚还像热锅上的蚂蚁,屁股在沙发上蠢蠢欲动的舅舅们也都瞬间安分,踏踏实实地坐着,面面相觑。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逆转了。
见无人应答,爸爸很快再次开口:“大家伙儿怎么都不说话了?看来是我想岔了,没关系,来日方长,我相信好消息总会有的。不过今天大家既然来都来了,不管是为什么来,总不能白跑一趟,这样,正好中午,我做东,我们一家人出去吃顿团圆饭。”
没人反对,任爸爸安排。
去餐馆的路上,爸爸和外公还有舅舅们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我被妈妈抱在怀里,和外婆一起落在后面。
妈妈带着哭腔问:“妈,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外婆叹口气,“还能怎么办,女人有儿子才有底气,不然我们家人再多,不占理,也没法儿帮你出头。”又看看怀里懵懂的我,再叹口气,“要是小雪是个儿子就好了,你呀,强子本来在家的时间就少,你有时间回家告状,不如抓紧再怀一个。不然谁也帮不了你。”
妈妈倔强的最后挣扎,“大不了离婚好了。”
外婆顿时怒骂,又怕被前面的爸爸听见,压着声音说:“离婚?我看你是头昏。强子虽然脾气不好,但条件现在在村里可是一等一的,不仅在镇上买了新房子,就连老家的房子也重新修的漂漂亮亮,谁不羡慕嫁得好?你以为离婚你能讨到什么好?带着个女儿你要住哪儿,你以为你嫂嫂们都是吃素的吗,现在家里也不是我们老两口说了算了,谁能护得住你?”
我顺口接嘴道:“那爸爸呢?”
“你爸?不过才三十多岁,有房还能挣钱,没了你这个拖油瓶,轻轻松松就能再找一个,到时候你就没人要了。”
妈妈不满地嘟囔,“妈,别跟孩子说这样的话。”
外婆又说:“实话总是难听的,现在听听难听话,总比真到了那地步,日子难熬好吧。”
妈妈沉默良久,轻声回答:“妈,我知道了。”
一阵寒风吹过,出门前妈妈忘记给我抹宝宝霜,脸颊被风吹得生疼,我把脸埋进妈妈怀里,没到饭店就迷迷糊糊睡去。
那顿团圆饭我没吃上。
但一年以后,我在医院第一个看到了刚出生的春嫣。
3
这么多年过去,我和春嫣都在不停地长大,离家,走远,但每一次见到母亲,那淤青都会阴魂不散地出现。
我很快知道到那淤青的真正来历,春嫣比我醒事早,懂得更快。
自春嫣出生以后,妈妈脸上的淤青出现的越发频繁,无效的求救换来的都是更残忍的毒打,时间救不了她,时间有时是解药,有时是毒药,恶魔在她身上绑了绳子,时而拉扯,时而鞭打,于是她在岁月中沉沦。
她先是被驯服,然后沦为恶魔的帮凶,不自觉地开始驯服我们。
大学时我很短暂的谈过一个男朋友,分手是我提的,在我们交往的第三天,一起逛街的时候,他随手揽住了我的肩膀。
而我止不住地战栗。
强忍了几秒之后,我还是忍不住一把将他推开。
那一刻我终于清醒,我逃出来的只有躯壳,我的灵魂还飘荡在那个小山村里,无处依托。
于是毕业后我还是回来了,我要带走春嫣,也要找回我的灵魂。
“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和春嫣坐大巴回家的路上,春嫣忽然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我看着她越发娇美的少女面容,坚定的说:“春嫣,快了,很快姐姐就可以带着你离开了。”
春嫣今年高三了,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不用我操心成绩,我早就打算好了,等她毕业考上大学,我们就带着妈妈一起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老家离镇上不远,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也就到了,路上我收到了一条母亲的短信,说等我们回家一起吃饭。
没曾想刚走到家门口,春嫣就像过年时的炮竹一样,被坐在家门口和父亲正在谈笑风生的那个老男人瞬间引燃,冲上去就吼:“你怎么还敢来我家?”
又转头质问父亲:“你为什么让他进来?”
父亲抬手就是一巴掌,骂到:“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都是跟你姐学的,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
春嫣气的跳脚,捂着脸还要回嘴,我反应过来赶紧抱住她,母亲听到声响也从一旁的厨房里急急忙忙跑出来,和我一起把春嫣拉进了我们的小屋。
“姐,你拉我干嘛,你没认出来那个人是谁吗?”春嫣气急,我一松开她就冲我吼道。
我当然认出来了,我曾故意在记忆里模糊他的面容,试图逃脱噩梦的追袭,我一度以为我成功了,后来我渐渐无法在脑子里完整拼凑出他的样貌。可是刚刚见到他的第一秒,我就知道,是他。
我没有忘却,只是自我欺骗罢了。
我也想拿起镰刀再次砍向他,可是不可以,春嫣和妈妈都还需要我,我现在是他们生存的唯一支柱。
长大赋予我的能力不是一时冲动的报复,而是保护。
“妈,他来干嘛?”
那个男人本就是个老光棍,当年出了那件事后,他就离开了村里,这些年我刻意避开他的消息,加上很少回家,所以没再见过他。
“听说他现在在外面做个阳光项目,投资69800,回报1040万,他这次回来带了不少好东西分给乡里乡亲,你爸也动心了,说跑运输太累了,要跟他一起干。”
我一听脑子里顿时警铃大作,这不就是传销吗?
“妈,这么蠢的话我爸也信?”
“刚开始是不信的,可是他拿了一堆什么文件证明给你爸看了,他现在已经被洗脑了,他说这几年跑货运太累了,他干不动了,天天梦想着挣偏财。”
“人家要真是能挣钱的项目会想着他,愚蠢!怪不得他最近向我要钱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行,我不能让他去……”
说着我鼓起勇气,起身准备去面对那两个无耻的男人,一旁怒火未消的春嫣再次情绪爆炸,拉住我破罐子破摔地说:“姐,你别拦着,让他去,我正好大义灭亲,报警让警察把他们都端了,等他们都进去了,我们的日子就安生了。”
我赶紧捂住春嫣的嘴,生怕她的声音过大被他们听见,严肃的打破她的幻想:“这话以后不准再说,想都不能想,他们被关进去活该,但是我们都不可否认,他是我们户口本上的亲生父亲,他要是有了案底,你以后不仅要被人指指点点,考公考编都受影响,我不允许你的未来被他糟蹋。”
“那我们该怎么办?”春嫣泄气的问。
我一时语塞,丧气捂住脸,的确,我也没有好的破局之法。
我本以为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逃离这个家,逃掉就好了,可是现在看来,好像等不到了。
“别担心,他去不了的。”母亲突然像小时候一样拥住我们,斩钉截铁的说。
我看了看她眼角的淤青,没有说话,软弱了几十年的她已经让我不敢相信。
这顿饭到底还是各吃各的,我和春嫣在厨房守着灶台,心不在焉的用咸菜就米饭,而正屋里两个男人吃着母亲做的好酒好菜,畅想着一夜暴富的未来,约定着要出去赚大钱,让十里八乡人人称羡。
母亲是训练有素的奴仆,一会儿被支使着倒酒,一会儿被喊去再添两个小菜。
在我们的记忆中,母亲从没有完整的坐在桌上吃完一碗饭,什么时候父亲需要她,她就得立刻放下碗筷为他服务。
青春期时我也曾在夜里极力压着嗓子,叩问母亲:“你为什么这么听话,你为什么不反抗。”
母亲只是木然的告诉我:“反抗?说得容易,我大字不识,又抛不下你们,我能怎么办?习惯就好,我母亲也是这样过来的。”
当时的我嘴硬,置气说:“别拿我们当借口,与其看着你过这样的日子,我宁愿去死。”
现在的我看着母亲忙得团团转的身影,却有些理解她。谁没有求生本能?可这个世界有太多斩不断抛不开的牵绊,有太多无可奈何的死局,有的人狠下心破局求生,而有的人牺牲自己沉沦其中。
我和春嫣都心不在焉,匆匆刨了几口饭,就回到小屋等着那人离开,我需要和父亲好好谈谈。
正屋里不时传来推杯换盏的欢笑声,我闭上眼和春嫣躺在小屋的床上,准备小睡一会儿。头刚挨到枕头,就感觉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硌得慌。
我起身拿开枕头,什么都没看见,想了想又拆开枕套,没想到枕套一扯开,好几盒药掉了出来,我拿起一盒看名字,很长一串的字,春嫣也凑过来,我们正想仔细看看功能,一只手突然把我手上的药盒夺过去,是母亲,她慌乱的收捡起散落在床单上的药盒,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似乎很怕我们知道。
我察觉不对,想起父亲上午打电话要钱的时候,说母亲得了乳腺癌,下意识产生联想,忙问:“妈,你不会真得乳腺癌了吧?”
母亲矢口否认,还故作玩笑的拍了我一下,说:“你就不能盼你妈点儿好,我只是前段时间胸口有点疼,睡不好觉,就去医院找医生给我开了点安眠药。”
“胸口疼,你做检查了吗,什么原因?你可别想糊弄我。”
我和春嫣对视一眼,都觉得我妈这话有什么漏洞,可是一时也弄不明白。
“当然检查了,没什么事儿,医生说可能是我心情不好影响了身体。”她说着拿出一盒药,指着上面的功能给我们看。
我仔细看了看,确实是用于助眠。
“看吧,我没骗你们,你们俩别操心我,春雪好好工作,春嫣好好读书。你们的好日子快到了。”
4
“你们娘仨又在这儿密谋什么,谁的好日子到了?”父亲不知何时也进了屋来,因为喝了太多高粱酒,他黝黑的脸庞充血似的发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春嫣快毕业了吧,这大学就别想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姐上学,以为读了几天书就敢跟老子顶嘴了,你还想学她,给我趁早断了念头,不如早点嫁人,还能给老子换点彩礼钱回来,不枉我养你们两个这么多年。”
虽然早知道他的德行,听见这话我还是没忍住脾气,说:“春嫣才刚成年,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你就要她嫁人,你疯了吗?”
他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村里十七八岁嫁人的小姑娘多了去了,先办酒过两年再补个证不就完了吗?实话告诉你,我已经跟人谈好,等春嫣毕业他们就结婚,到时候我们两家变一家,一起发大财!”
我仿佛被人当头一棒,立即暴起,“你是不是疯了,做梦,想都不要想,春嫣必须继续读书,你要是敢拿春嫣当本钱跟那个人渣做生意,我立马举报你们,你信不信?”
毫无意外,我也得到了一耳光。
我的身体先我一步反应过来,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渗进每一颗牙缝,耳朵里的嗡鸣盖过了他持续不断的咒骂,我只看到他的嘴巴在不停的大开大合,口水溅到我脸上。
一个耳光似乎不够疏解他的愤怒,我看见他抽出了腰上的皮带,又抬起了手。
我下意识缩起身子躲避,春嫣和母亲都扑上来保护我,我听见皮带在她们背上唰唰的响了好几下。
这样的场景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演练了无数次,小时候挨打的是妈妈一个人,我和春嫣躲在门后面惊恐的看着,后来变成了三个人,我和春嫣也走上了妈妈的老路。
皮带一下一下,声声作响,满鼻都是常年被汗水濡湿的臭皮革味道。
是眼前这个打到眼睛猩红的男人的恶臭味道。
真是太令人作呕了。
“让你们不听话,让你们顶嘴,老子告诉你们,就算你们逃了,我也能找得到,你们永远也别想离开我。”
他志得意满的向我们宣誓,春嫣却忽的拿过床上的书包,掏出一把镰刀,恶狠狠地向他扑去,却被眼疾手快的母亲一把拦了下来。
母亲扔掉了春嫣手里的刀,怒骂她:“你疯了?做什么傻事,他是你爸。”
冲动下头后,春嫣开始嚎哭:“我不读书了,我不上大学了,我也不在乎什么狗屁面子了,我不想再看见妈妈身上的淤青,我不想姐姐因为我被困在这里,我只想我们三个人好好的在一起。”
我妈却一把捂住她的嘴,又转身冲着我爸苦苦哀求:“别打了,她们知道错了,明天她们还要回学校,打成这样春雪还怎么上班给你挣钱花。”
他估计是打累了,在酒力作用下摇摇晃晃拿着皮带,指着我恐吓道:“老子今天就先放你一马,那5000你最好赶紧给我打过来,不然等老子明天这趟活跑完,回来就去你学校找你,到时候让你领导还有同事都看看,你个不肖子孙。”
我恨恨地说:“你真不要脸。”
他得意洋洋的笑,“脸值几个钱?等老子入股赚了大钱,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呢。”
母亲又求又劝的把他带回屋休息,临出门口时手背到身后挥了挥,示意我们赶紧离开。临走前,我看了一眼主屋,我爸还在口口声声做着春秋大梦,我妈瘦弱的身影围着他忙忙碌碌,我在心里轻声说,对不起,妈妈。
回到教室宿舍给春嫣擦药的时候,我故意使劲儿在她伤口按了一下,疼得她差点儿跳起来。
“姐,疼,你轻点儿!”
她躲着我的棉签,咧着嘴“斯斯”的叫。
“你的书包里怎么会有刀?”我问她。
她沉默了一会,心虚的低下头,说:“很早就买了,每次回家我都会装上,只是一直没敢拿出来而已。”
此时此刻,经历了刚刚的一切,我不知该骂她还是夸她,半晌后叹了口气,说:“以后也不许再买了,一时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那我们该怎么办?”她反问我。
我抱住她,在她耳边承诺道:“别担心,姐姐会保护你的。”
擦完药,我收拾东西,春嫣是个坐不住的,跑到阳台上去看她种的花,忽然叫到:“姐,你快来看,山茶花开了,好漂亮。”
我走过去,那是春嫣特地从老家山上移植来的一株野山茶,被墨绿色叶子衬得尤其洁白无瑕,像阳光下春嫣纯净的侧脸。
她长得像年轻时的妈妈,让人怜爱。
忽然飞来一只蝴蝶,春嫣不敢出声,怕惊走蝴蝶,只是不停的用手指着让我看。
一副兴奋极了的模样,全然忘了刚才的惊心动魄。
可我身上隐隐发作的余痛不允许我同她一样开心,一阵微风吹过,山茶花掉落一朵,蝴蝶借着绿叶的遮挡,仍稳稳的停在另一朵花枝上。
我捡起地上掉落的那朵山茶,问春嫣:“你觉得蝴蝶美还是山茶美?”
春嫣不明其义,纠结半晌也没个答案。
于是我给了她答案。
“春嫣,山茶再美也是死物,风一吹就掉了,蝴蝶再弱也是活物,懂得求生,这就是生命的意义,也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答应姐姐,永远不要做任风采撷的山茶,哪怕再难,也要在绝境里做一只不顺从的蝴蝶。”
她接过我手里的山茶,思考良久,认真的点头。
她虽冲动,但也聪明。
那天夜里,我躺在教室宿舍的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我已经记不清我有多少个夜晚无法沉睡。
我想了无数的解决办法,但最后都通通否决。
我甚至开始恨我自己念了这么多书,知道了这么多道理,以至于每一个办法都缩手缩脚,解决不了根本,就连同归于尽,都要考虑种种后果。
我被自己气笑,爸爸说的对,我这么多年的书真是白念了。
脑子一团乱麻的时候,母亲打来了电话,我抿了抿唇,接通了。
“妈,你还好吗?”
“我没事,你们上药了吗?”
“嗯……”电话两头都默契的沉默。
“没事儿我就先挂了。”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我爸的呼噜声,我下意识想要挂断。
“闺女,别急,妈还有话要说……”我妈叫住了我,停顿了片刻后,开始絮絮叨叨不停。
“小雪,以后找男人要好好挑,就算看错眼挑了个不好的,他第一次打你的时候,记得要还手,别像妈一样,这么没出息。”
“春嫣容易冲动,你以后多看着她,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些年对不起,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们,以后你们俩姐妹要相互扶持,要好好过。”
……
我自然意识到了她话里的不对劲,无奈痛苦愤怒各种情绪纠缠到一起,我忍不住将满腔无处发泄的郁结转移到她身上,撒气说:“妈,你想做什么,你能不能消停一点,我们从出生起就是错,你别再做什么傻事,错上加错,我真的承受不住了。”
“你放心,妈都知道的,我不会做傻事影响你和春嫣的前途的,妈只是随便说说。”
我听着母亲的话,又忍不住开始愧疚,说:“妈,对不起,对不起……”
妈妈的笑声从那头传来,我觉得很陌生,在我记忆里,她的笑容和笑声都屈指可数,大多时候她都是沉默的,木然的,流着眼泪苦苦哀求的样子,以至于我现在很难隔着电话判断她脸上浮现的是怎样的笑容。
“闺女,妈欠你们的太多了,妈现在只希望你们以后都能过得开心。”
“可是……”
“别可是了,相信妈一次,妈不会再让人拖累你们的。妈先睡了,明早我还得跟车,陪你爸跑最后一趟活。”
我并不相信她能有什么办法破目前这个死局,但听见她信誓旦旦的承诺,心下也安定几分,嘱咐她路上小心就准备挂断。
妈赶在我挂断前说了最后一句话,“闺女,过两天有寒潮,你们俩记得多穿点,别冻着。”
5
大规模寒潮在三天后如期而至,同来的还有我爸妈的死讯。
在这个尤其寒冷的冬天,我妈真的兑现了她的承诺,一切结束的猝不及防。
生两女遭丈夫几十年冷眼,得知女儿被他换彩礼,她不再忍耐
寒潮突然来袭,造成了高速严重的交通拥挤,他们的车在路上堵了十多个小时,等交警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双双没有呼吸了。
交警通知我们去医院见他们最后一面,我大脑一片空白,带着春嫣匆匆赶了过去。
“我爸妈是怎么走的?”
警方告知我们,我爸妈是意外死亡,他们在原地怠速开着空调睡觉,又没开窗通风,等他们发现的时候,想要抢救已经晚了。
我看着眼前父母冰凉的遗体,明明该因为解脱而高兴的,却忍不住抱住母亲失声痛哭。
我早该想到的,没有一个医生会给病人一次性开这么多安眠药,那么多的药,母亲大概是计划了很久。
她的病是真的,她的承诺也是真的,她用自己最后的时间,给了我和春嫣一个没有拖累的未来。
“也是奇了怪了,那天交警一直拿着大喇叭在路上来回吼,提醒司机不要在车内久待,可你爸妈睡得也太熟了,愣是没听见。”站在一旁的警察忽然嘀咕道。
“你要是有疑问可以做尸检。”他提示我。
我看了看春嫣,继续抱着我妈妈,轻声但坚决道:“不用了。”
就让这一切都过去吧。
6
我和春嫣处理完一切丧事回到学校,不久后传来了隔壁那个男人被抓的消息。我并不意外,线索是我提供的,警方效率很高,顺藤摸瓜迅速捣破了他们的窝点,那个男人终究为自己做下的恶付出了代价。
那个周末我买了一束康乃馨,带着春嫣去看妈妈,我们一起跪在妈妈的坟前,我看着妈妈面容清晰的微笑,在心里跟她承诺:“妈,你放心,以后我们姐妹俩会在一起,好好过。”(原标题:《不顺从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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