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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致敬烙在心头的那个秋天

“碧云泉、黄叶芝、秋色连波、破伤风汉年初。

”读着范仲淹描写秋天的唯美诗句,回首,望向烙在心头的那个秋天。

太阳懒洋洋地挂在空中,几朵云慢悠悠的,由南向北飘着,我眯着眼,倚在门框上看树枝上窜上跳下的鸟儿。风掠过树梢,几片泛黄的叶子离了枝头,轻飘飘地落下来,墙角处眯着眼打盹的大黄鸡,丝毫没有感觉到一片叶子差点砸中了它的脑门。“豆腐啦!卖豆腐啦!”一个带着哭腔的吆喝声传来,隔着几条街,都能感觉到仿佛有泪珠在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娘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和来串门的二奶奶拉着家常。二奶奶说:“人家的江山是打来的,她家的江山是哭出来的!”娘说是,卖着豆腐,按说比我们强点,可见谁都喊穷,前天东院的大婶给她捞了两块咸菜,我还给了她两捧红辣椒。二奶奶说别听她瞎喊,上次去她家串门,看见屋子里满满登登的,光从别人家要的咸菜,就有两大盆!娘卷了颗烟,递给二奶奶,擦根火柴,给二奶奶点着,然后卷了一颗,自己抽起来。二奶奶抽了一口,烟从鼻孔里慢慢溢出来,似一条小蛇,蜿蜒着往高处升去;娘抽一口,张开嘴,一轮烟圈吐出来,慢慢散开了。

吆喝声越来越近,我听得刺耳,双手捂了耳朵,但“豆腐啦”的哭音穿过指缝,透过耳蜗,直往脑袋里钻。我跟娘打个招呼,一溜烟向两条街外的小五家跑去。

小五自己在家,正用糠和地瓜叶拌着鸡食。他家有六只鸡,刚刚长大成形,像能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一样,个个食量惊人,小五刚将鸡食倒进盆,它们就拼命地抢夺起来。

小五的爹死了,娘改嫁到了外省,上千里路。娘走的那天,小五的二哥把娘推出门,咣当,娘就被关到大门外了。街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娘呼天抢地地哭了一场,一步三回头地离了村。小五和六子在院子里哭,二哥一巴掌拍在六子脸上,吼道:“哭什么?娘死了!没有娘了!”小五和六子缩在墙角,像两只失魂落魄的小老鼠。我在人群里,看见小五和六子憋屈的胸脯起伏着,泪水从眼角喷泉一般涌出来。后来,我经常带小五和六子来家里,娘觉得没娘的孩子可怜,拿出个煎饼,卷上几根咸菜,撒上点花生油,掰开,小五和六子各一半。

小五说他想长成大个,到时候什么活都能干,于是我们琢磨怎么做才能长得快些,最后一致认为,使劲抻长自己是最好的方法。我和小五轮流坐在椅子上,头向后仰着,腿使劲地往前抻。两个人互相帮忙,拽着腿使劲拉。抻了半日,结果那天晚上睡觉时腿疼得不知往哪个地方放好。

我和小五去找来金,又喊了二皮去摔泥炮。我们到池塘里挖泥、和泥,将一团泥摔打结实,弄成扁圆柱形,再把中间的泥挖去,底部只留薄薄的一层,用手蘸着水将里面抹光滑,一个泥炮就做成了。大家围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前,轮流往上边摔。来金做的泥炮样子笨拙,又摔不正,扑哧一声,像是癞皮狗喘了口粗气,让人听着很不舒服;二皮的泥炮做得周正,里面抹得光滑明亮,他举起泥炮,用力摔下来,“邦”的一声,底部炸出一个很大的窟窿,泥浆崩得老高;我和小五的泥炮做得小,摔起来“啪”的一声,虽也脆生生的,却不够响亮。

屋墙的影子映在地上,太阳不紧不慢地往上走着,一股油炸葱花的香味儿,慢慢飘过来。来金使劲吸溜了一下鼻子,说这是他家的,他们家开始做饭了。顺着来金指的方向看去,他家的院子上空,果然炊烟袅袅。二皮说他们家也做了,他能闻到家里炒的什么菜,我们都说他吹牛,他要和我们打赌,我们让铃铛去他家看了,果真和他说的一样,便都佩服起来。我朝自家小院上空望去,炊烟刚刚升起,娘都是先烧水,再熬汤,最后炒菜,我说我们家还没开始做呢。我们将家家户户望了个遍,然后喊了一嗓子,争先恐后地冲下高坡往村子里跑。

村子里乱糟糟的:小猪在胡同里窜来窜去,鸡群在地上不停的啄食,鸭子呱呱叫着,在鸡群边上晃来晃去,有时停下来,抬眼瞪着我们这群野孩子;谁家的大鹅,可能是受了惊吓,嘎嘎地叫起来,震得整个村子都在乱颤。我们几个跟在二皮后面,穿过几条小巷,一直跑进小安家里。小安家新修了口水池,半池水,水里游动着几十条半指长的小鱼,是小安爹从水库里捞的。我们蹲在池边,看小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二皮抓了把沙,撒进水里,小鱼儿倏忽间窜到一边去了。水面还未完全平静下来,它们就又跑过来了,我们便轮流往水中撒沙。小鱼儿游过来,跑开;跑开,再游过来。反正它们跑不到外边来,这个游戏,可以不停地玩下去。

“铃铛,铃铛唻,你个死孩子,家来烀猪食啦……”铃铛的娘嗓门大,无论铃铛在村子的哪个角落,她娘一喊,铃铛准能听到。铃铛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回家去了。

二皮提议我们捞小鱼玩,大家都觉得是个好主意,小安拿出笊篱,绑在一根长杆上,又找来水盆,倒进半瓢水。主意是二皮出的,自然由他先捞。二皮趴在池边,看准了一条小鱼,小心翼翼的将笊篱探过去。我们屏住了呼吸,恐怕惊动了水里的鱼儿。二皮将笊篱探到鱼儿下方,慢慢托举起来。眼看要捞上来了,突然,鱼儿尾巴一甩,箭一般窜到别处去了。我们轮流去试,都没能成功,只好放弃了。坐在池边逗鱼儿吧,又一下子觉得索然无趣起来,便纷纷起身,走出了小安家的院子。

吃过晚饭,爹在院子里观望着树梢上方的天空。

天空有大片的乌云,慢慢向远方移动着,刚有几颗星探出头来,又被飘过来的乌云遮住了。娘说:这几天要下雨了!爹应着,知道娘说的错不了,因为娘伤过腰,一阴天就不舒服,娘的预言比天气预报还准。

我们坐在院子里,随了爹的视线,看乌云赶趟儿似的,一朵连着一朵,从小院的上空飘过。

昨天擦好的地瓜干,还在村北的山坡上躺着,夜里来场大雨,可就坏了。

爹担心的也是这个,瓜干刚晾晒了一天,半干都不到,淋了雨水,中间就会发霉,万一连阴上几天,就差不多全烂了。这次擦的瓜干又多,全家几个月的口粮,搞不好一下子没了,到时候全家喝西北风去。

爹看看天,看看我们,说:“天上还有星,不一定能下,都睡觉去吧!要真下雨,我再喊你们。”

我们想现在就去,其实,谁都不想半夜黑咕隆咚地往山坡上跑,可这样的瓜干,收回家来,哪怕摊在屋里晾着,也会变黑,甚至发霉,吃起来口感自然是极差的。

爹不同意,他在赌老天爷不下雨,哪怕多给一天时间,这些白生生的瓜干就七八成干了,收回家,晾上几天,霉不了,更烂不了,磨成面糊,烙成煎饼,吃起来该是多么香甜啊!

昨天,全队劳力刨了大半天,庄北山坡上的的地瓜全刨完了。下午三点,大家将所有地瓜集中到一块地里,称好,按人口和工分分到各家各户。分完后,各自将分得的地瓜运到自家的晒场,连夜擦好晾晒起来。

每户都有一处自己选定的晒场,收了地瓜,哪怕隔着三里路,也会将地瓜运到自家的晒场里擦晒。

我家的晒场在村北一处向阳的山坡上,离村一里路,坡下是一条深沟。

我和两个哥哥睡在西堂屋里。我一会儿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见东堂屋的门开了几次,我知道爹放不下心来,一次次到院子里察看是不是天上还有星星,但又一次次关上了屋门。

夜半时分,忽然听到街道上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声狗吠。爹喊大家起来,带上早已准备好的篮、筐、麻袋,大哥拿了手电,让我提了马灯,给大家照明。我们出了家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跑去。刚出村子,就见山坡上已经亮着几盏马灯了,都是忙着收地瓜干的。

赵本山老师在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中描述艰苦年代的生活,说家里有件家用电器——手电筒,诙谐中让人感到了无比辛酸。其实,上世纪七十年代,手电筒算得上是奢侈用品,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有。那时,屋里用煤油灯照明,户外最理想的当然是手电筒了,其次便是马灯,铁制的,中间围了玻璃罩子,提在手里,也不惧风雨。我家有一个手电筒,虎头牌的,后盖上有凸起的虎头图案;马灯也有一盏,光线虽不及手电筒照射得远,但向四外发射,用在拾瓜干上,算是最好的照明工具了。

白花花的瓜干躺在地上,睡着了一般。

天上没有一颗星,感觉雨点似乎马上要砸下来。大家蹲下身,拼了命地将瓜干拾到篮子里。篮子满了,再倒进筐里或麻袋里。一阵手忙脚乱,瓜干收完了,大家挑着,背着,挎着,急匆匆地往家赶。我左手提了马灯,右臂挎着半篮瓜干,刚从深沟里上来,一跤跌在地上,好在马灯没有落地,爬起来,捡起掉落的几片瓜干,继续往前跑。风裹着雨丝扑上脸颊,刚进家门,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狗剩和大刚要焖窑了,这是大孩子们最喜欢做的事了。现在,他们正做着焖窑前的准备:狗剩挖灶,大刚忙着捡一些鸡蛋大小的土坷垃,我和几个伙伴站在一边,兴高采烈地看着。

我们是来看热闹的。

狗剩说你们几个帮忙捡柴,焖好后给你们一份!

我们兴奋起来,拾树叶,捡草棒,将银花墩上枯干的花枝拽下。

灶挖好了,土坷垃围着灶口层层叠叠地垒起来,最后封了口,远望像是电影里鬼子的炮楼。

火烧起来了,烟从灶口和土坷垃缝隙钻出,慢慢散在风里。

火越烧越旺,灶膛里红通通的,最后,土坷垃也发红了,似乎马上就要燃烧起来。

狗剩和大刚清理了灶膛,封住灶口,捅下些土坷垃,将准备好的地瓜和花生分层倒进灶膛,推到“炮楼”,覆在上面,又堆起高高的土层,拍打结实。

狗剩和大刚捞地瓜去了,我们坐在窑边等着。

天蓝成了一汪水,几缕白云像是在空中散步的仙子,衬得蓝天更美丽了。一大群麻雀,从树林里飞出,扎进一片高粱地里去了。这个季节,所有的种子都已成熟,麻雀并不缺少食物,但透着甜香的高粱粒,实在是无比的美味啊。

想到美味,我的肚子咕咕作响起来。

终于出窑了,狗剩和大刚给了我们每人两颗花生、半块地瓜。

花生有点糊了,地瓜刚好,皮烤干了,内瓤松松软软的,咬一口,又香又甜。

直到现在,我再没吃过那么美味的地瓜。

晒好的瓜干堆在西堂屋里,切好晾干的地瓜叶(我们叫它黑菜)装进爹床头槐木条编成的囤里,玉米挂在门前的家槐树枝上,大豆谷子高粱等储进了泵里,晒干的熟米豆皮装进了塑料袋里,几串红辣椒挂在门前的檐下,萝卜白菜在地里肆意成长……

爹将农具收好,放进西屋的角落里。

麦苗出土了,怯生生的,在风中挥舞着柔嫩的胳膊,过不几天,就变成绿油油的了,这个万物凋谢的季节,它和满坡的金银花(也叫忍冬花,冬天不落叶)一起展示着生命的顽强,赋予了大地新生的希望。

娘兑好了热水,让我洗脚。

从入夏到现在,我一直光着脚,脚底起了一层老茧,踏在沙砾上,已经毫无疼痛的感觉了。其实,村里只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夏天穿鞋,其余的,都和我一样,光着脚丫到处疯跑。

我有两双布鞋,娘做的,夏天舍不得穿;还有一双球鞋,很好看,西邻送的,送给我的时候大拇指处开了小洞,我穿上试了试,两个大拇指隐隐约约地露出来。西邻是村里最富的人家,家里出了个公社书记。

脚下的老茧泡软了,脚面的灰渍洗净了,我的一双脚白白的,在灯影里晃着。

娘拿过鞋,套在我的脚上,一股暖流霎时传遍全身。

我站起来,走了几步,感觉有个东西捆了双脚似的,极不自在。

我跟娘说不想穿鞋,娘说天冷了,脚冻了会烂。我怕脚烂掉,答应娘不再光脚。

新瓜干做出的煎饼就是香,大姐烧着火,娘在鏊子上烙着煎饼。娘叠了个热乎乎的煎饼给我,让我和弟弟妹妹分着吃。从春天开始,娘手上浸满了荠菜、灰灰菜等各种野菜的味道,现在,娘手上煎饼的香味,在小院里悄悄漫溢开来。我们可以天天吃到这么香的煎饼了!我兴奋极了,在院子里蹦来蹦去。

爹每天都要到西堂屋看看,那白花花的,围在墙角足有两米见方的瓜干,让爹的腰挺得很直很直。

队里要到县城买东西了,爹和另一个人推着车子去了县城,六十里路,鸡叫动身,傍晚赶了回来。做梦没想到的是,爹顺带着买回了六个“广播匣子”(给人家捎了五个),碗口大小,爹用硬纸片糊了纸盒,外面粘上红纸,又用毛笔写上歪歪斜斜的五个字“农业学大寨”。广播匣子放进纸盒,挂在北墙上,一根线垂下来,一拉一松,开关自如。广播匣子能说话,能唱歌,还能说快板,我很是好奇,常常望着发呆。

叶子落光了,风吹得人直打哆嗦,秋天快走到头了。我坐在门槛上,听风在树梢上唱歌,想象冬天到来时雪花漫天飞舞的情景。其实,我心底在盼望新年早些到来:穿新衣,戴花帽,吃水饺,还有酥菜、鸡、肉……爹赶年集,会买回花木棒椿、汪汪狗、呲花、滴滴金……

爹说明年送我上学,我于是又憧憬起来。

秋天终于翻过了最后那道山梁,再也望不见它的踪迹了,我将这些碎片小心地收起,珍宝似的,放进了背囊。

2022.2.16

作者简介: 程学军,男,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县作协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曾获“长江杯”“泰山杯”“文心杯”“温和大王杯”“新世纪文学奖”“青未了散文奖”“齐鲁晚报▪齐鲁壹点清泉计划奖”等奖项。作品发表于《语文报》《山东诗歌》《流派》《当代散文》等刊及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等平台。

壹点号程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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