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谈到外婆家的时候,“72名房客”突然冒出来。喜剧剧《七十二家房客》,上海人妇女和儿童都知道。
长大了才知道,七十二是地煞星数,在民间是表示数量多的说法。“七十二家房客”不仅贴切地描述了上海市井生活,还概括了当时上海的居住困境,乃至生存困境。
1940年代中期到1980年代末期,我外公外婆一家,一直生活在上海一个有“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院里。有意思的是,创作并主演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的杨华生先生,也与我外公外婆住在同一条路上。
自1960年代初出生起,至1970年代初上小学四年级,我生活在这里,每天面对来自天南海北的邻居,经历着起伏跌宕的故事。
那段生活的一些人,一些事,时时还会在我的记忆中翻腾。以下将记述那些真实的故事,让渐渐湮灭的过去,得以稍作流传。
外婆家
上学前,我住在外婆家,位于老大沽路。大沽路以前分为两段,中间被隔断,两端互不相通。武胜路到重庆北路这段,称为老大沽路;成都北路到石门一路这段,称为新大沽路。后武胜路到黄陂北路段,建了电信大楼,此段大沽路也即消失。而后,重庆北路至成都北路段大沽路贯通,从此大沽路不再分新老。
老大沽路是一条用大石子混凝土大块面铺成的老式马路,是条典型的上海租界老马路。过去这种路面上可以跑马车。外婆家斜对面,是大有康米号和马立斯菜场,正对面是煤球店和卖锅碗瓢盆的杂货店。
原“马立斯菜场”搬迁到今天重庆北路190号,原址现为黄浦区政法大楼。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我小时候比较喜欢去杂货店,站在柜台外,踮着脚,探头看店里老师傅在破碗上打钉补碗,或者在碗底刻字。最早的时候,刻字是用一支竹筷粗细、一寸多长的小钢凿,一把拇指大小的迷你榔头。老师傅在鼻尖架上断脚的、用橡皮膏粘起来的老花镜,伏下头去,凑近了放在柜台上的碗,一手持凿,一手使小榔头,笃笃笃飞快地凿刻。顷刻,就把买碗人的名字刻在碗底。随后用手指在柜台一边的砚台里沾点墨汁,在刻好的字上一抹,于是白瓷黑字呈现在眼前。我感觉这是个既神奇又漂亮的技术活。
后来,老师傅退休了,电动刻字机取代了手工刻字,瓶装墨汁取代了砚台研墨。或许电动刻字机凿刻的频率太快,小师傅的手有点捉不住,感觉他没怎么练过毛笔字,刻出来的字有点漂,没有老师傅的那么沉着漂亮了。再后来,不再有买碗人会在碗底刻字了,这门手艺也就失传了。
碗底刻着人名的碗
烫衣裳作坊
进出外婆家的“大门”,是老大沽路边的一间烫衣裳作坊。
烫衣裳作坊在进门的东墙上,架了一块烫衣裳桌板,在桌板里面一头的地上,放了一只煤球炉,炉子上一直烧着两三只大号的铁熨斗。他家的这只炉子利用率特别高,烧饭烧菜烧熨斗,每天没有停息的时候。老板娘在桌板上做生活的时候,是一只熨斗握在手里烫衣裳,另一只熨斗放在炉子上焐,两只熨斗轮番使用。过年过节生意忙的时候,就必须用三只熨斗轮换了。
老板娘每天就在这个前胸贴后背的地方接生意,做生活。如果,在这个繁忙的当口,有邻居要从这个“大门口”进出的话,老板娘必须停下手里的活,把上半身倾伏在桌板上,邻居才能从她背后走过去。久而久之,老邻居们嫌不方便,也怕老板娘骂你不识相,都改从弄堂后门走了。虽然绕了一点,但走得自在舒坦多了。
烫衣裳作坊一家,就住在作坊上面搭建的阁楼里,用一只活动的木楼梯上下阁楼。那时,我感到特别稀奇的是,原来从活动木楼梯上去,向上翻起的那块木板才是他们家的门。那扇翻门就像船上的底舱门。他家的阁楼也像船舱,狭长低矮,昏暗压抑。
我小时候上去过几次,成人站在阁楼里,基本是顶天立地的,在阁楼上的活动,只能屈膝爬行或盘腿而坐。在阁楼前端,靠马路一面是一排窗,那格局极像船头的驾驶舱。他们一家都是席地而坐、铺地而卧,桌床地是为一体,阁楼里必须始终保持窗明地净,这样的生活环境就像船民一样。
晚上,烫衣裳作坊关门后,会留一扇门给邻里进出。这扇不大的木门,是他们作坊的店门,也是住在这里几十户人家的“大门”。烫衣裳作坊一家睡觉前,会把这扇小门插上。那时,回家晚的邻居就只能走后门了。
大杂院
步入烫衣裳作坊这扇小门,穿过过道,眼前豁然开朗,里面别有乾坤。这里的房屋构造,既不是中式大宅院,也不是西式大楼房,楼层和走道错综复杂,住户来自五湖四海,是个容纳了几十户人家的超级大杂院。
如果说这是个院子,里面确实有很大的天井,天井里面有很大的客堂,是江南深宅大院的气象。如果说这是个楼,围绕着天井与客堂,四周的房屋层层叠叠,实足有三四层,亦具古建旧楼的排场。
这个建筑可能是经过两次以上的建造,把前后几座不同年代的房子连成了一体。以后,又经过多次改建,把房间分隔并且进行加层,结构如蚁穴般杂乱无章,目的就是为了住进更多人家。
从老大沽路旁那扇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小木门进去,穿过烫衣裳作坊那条被煤球炉熏黑的狭窄走道,穿过一个小天井,跨过一个石库门的石门框,再穿过一个大天井,就到一个大客堂。
大客堂里拥挤而无序地堆满了各家的东西,有活动楼梯、方桌、自行车、煤球炉等等杂物,只留出一条比盘陀路还凶险的小径,给住在里面和楼上的人穿行。
大客堂走到底,是一个像样的宽敞木楼梯,有着西式车木的扶手和木杆。扶手顶端粗木杆上的大圆球,已经被摸得油光发亮。顺着木楼梯走到二楼,便有一股热气迎面而来。在烧菜做饭时间,锅碗瓢盆撞击声混着女人们的说话声,饭菜香味夹杂着煤气异味,场面杂乱而温馨。
在楼道西头,一条狭窄黝黑的走道里,靠墙放了二只近乎发黑的活动木楼梯。木楼梯平时都靠在墙上,用一根细麻绳固定住。走道顶上是三层阁,住着两户人家,上下进出要解开细麻绳的绳扣,放下自家门前的木楼梯。
三层阁被分割为南北两个半间,外婆家住在北面,大约七八平方。这个三层阁如同碉楼的顶层,视野开阔,可以瞭望周边。小时候,我喜欢从北窗或西窗俯瞰对面人家,乃至整片弄堂。
到了夏天,外婆总是把三层阁的地板擦得发亮。我喜欢仰卧在地板上,从敞开的老虎窗放眼望天,看云飞云散,有时在静观闪烁星空的宁静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每年10月1日,人民广场都会举行庆祝活动,那是我最期待的时刻。上午九十点,外公会带我到大沽路黄陂路口,向路边常买香烟的烟纸店老板,借一只方凳,让我站在上面,看大游行的人流在黄陂路由北向南喧闹而过,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
晚上在人民公园放烟火,是那个年代的固定节目。而外婆家的老虎窗是观看烟火的绝佳位置,这一点在整个大杂院里是一致公认的。一些年轻的邻居要来看烟火,是要提前好几天向外公预约的,因为老虎窗台上只能坐两个人。
晚上看烟火的时候,胆子大的邻居,还会爬到屋顶,去捡拾从烟火上堕落下来的小降落伞。当时有传言,有人因为捡拾降落伞而从房顶摔下去了。从此,外公再也不允许邻居到屋顶来看烟火了。
隔壁邻居
1960年代,房管所对外婆家的这幢房子进行过一次大修。这是房屋实行公有制以后,对一些老旧房屋进行的第一次大规模的房屋维修。
外婆家住在三层阁北面一半,而南面那一半当时没人住。在这次大修中,把原来放置活动木楼梯的缺口进行了修复,铺上了地板。把上下三层阁的两个活动木楼梯,改为一个固定木楼梯。此外,还把三层阁与二楼张家的房间进行了置换。
外婆家就换到了二楼张家的那个小房间,房间小了一点,只有6平方。但楼层下来了一层,外公外婆从此不用再爬危险的活动楼梯了。而张家祖孙两代四口人,孙儿孙女正在长大成人,从二层的一间小房间换到整个三层阁,也是皆大欢喜。
过去上海的邻居,可能两家的房间只隔了一层板壁。所谓板壁,就是一层薄薄的木板。为了房间的美观,也为了弥补板壁缝隙产生的尴尬,上海人会在板壁上糊一层墙纸。当时,经济状况比较差的人家,就在自家一面的板壁上糊一层《申报》纸。条件稍好一点的,可以用牛皮纸糊。条件更好一点的,会去纸行里买一种薄薄的印花墙纸来糊墙。这种印花墙纸薄而脆,上面印的花式像后来的礼品包装纸,可以使房间亮堂很多。
糊墙纸用的糨糊也是自己做的,方法很简单。先把适量的面粉放在钢精锅里,一手提铜吊(指铜水壶),用铜吊里刚刚烧开的水往钢精锅里冲泡,另一手持竹筷顺着一个方向在锅里划圆圈,快速掏锅里的面粉,只要几分钟,糨糊就做好了。
上海俚语“掏糨糊”,由此而来。说的是,原本清楚明白的开水和面粉,越掏越模糊。后来,上海市面上有了化学糨糊,只需用自来水泡一个小时就能用,大家就不再用面粉了。毕竟,买面粉除了要花钱,还要用粮票的。
我刚住到外婆家的时候,大清早,外公便拉着睡意矇眬的我,来到139弄马立斯菜场对面的老虎灶,洗盆热水脸,泡壶热水茶,抽根醒神的香烟,与茶客们聊个天。
老地图上,外婆家、马立斯菜场” 、老虎灶、大有康米号的位置
这家老虎灶其实很小,里面坐不了几个人,便在门口放了两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外公一到,与老朋友们点一下头,招呼一声,把我抱到长板凳上坐下。
这时,老板端出了满满一盆热乎乎的洗脸水,放到外公面前的桌上,一条白毛巾端正搭在脸盆的边缘。外公站起来,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毛巾一头的两端,把毛巾浸没在热水里,来回漂荡几下。然后拿起热毛巾,叠成长条形,用两手绞干。
外公把绞干的毛巾展开,用双手在面前甩一下,发出“啪”的一声。然后把毛巾摊开在手掌上,用另一只手掌在毛巾上用力一拍,又是“啪”的一响。最后用两只手把毛巾朝脸上一盖,用力上下擦拭。
外公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就仰头看着,感觉外公正在进行一个奇怪的仪式。而这时,老虎灶老板拿来一把紫砂壶,放到我面前桌上,他掀开壶盖,在壶里倒入茶叶,用一把长嘴的铜壶,在紫砂壶里沏上开水。
老板端走了脸盆,外公撒上一杯红茶,点上一支香烟,在烟与茶的烟氲中,外公的一天开始了。
对于我,喝茶抽烟聊天尽是些无聊的事,自然会闹。外公匆匆喝两口茶,便又牵着我,慢慢走到老大沽路武胜路相交的295弄弄堂口,去看一会刚刚挂到墙上的新鲜报纸。
那时的大杂院里,根本没人订得起报纸。上海人用于糊墙的旧报纸和旧牛皮纸,大都是从自己或亲戚朋友的单位要来的。
老地图上外公看报纸、 我看大游行的地方
大杂院只隔着板壁,隔壁邻居在家里说话,大都能互相听得到。甚至,两家的知晓程度大过亲兄弟姐妹。所以,老上海人便养成了轻言细语的习惯。
在大杂院里,外婆的隔壁邻居中也出过名人。
在外婆还住在三层阁的时候,东边一墙之隔的隔壁三层阁,住了一户朱家,户主是在麒麟童周信芳戏班里的戏曲演员。朱家子女颇多,全家十五口人,全挤在一个十多平方的阁楼里。晚上,大人睡床,十三个小孩子全都打地铺。
朱家有两个儿子,传承父业,从事京剧表演。其中一个儿子是功麒派老生,“文革”期间,在样板戏《海港》里演男二号,红极一时,名声盖过男一号,成为京剧名家。
滚铁圈,看小人书
我在外婆家最早学会玩的是滚铁圈。学着小伙伴的样子,用捡来的粗铁丝折成一支弯头铁钩,用捡来的马桶箍或者水桶箍做圈,手持铁钩勾搭在铁圈边上,推着铁圈快速向前跑。
滚铁圈可以一个人玩,也可以多人一起玩,常常是五六个小伙伴一起,人越多越热闹。就觉得弄堂太小,不留神就跑到了马路上。那时的马路上车少人少,小孩子在外面玩,完全是散养式的,家长只担心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不担心会发生意外。
我们滚着铁圈,一会是一字长蛇阵,一会是一路横队式,起先只在周边路上绕圈,后来越走越远。最远的一次,跟着小伙伴们,沿着黄陂路向南一路到底,过徐家汇路,再走局门路,一直走到江边码头。
在外婆家最早看的书是连环画,也就是小人书。外婆家门前,常年有一个小人书摊,摆在马路边,位置不固定,有时就摆在马立斯菜场对面,有时摆到大有康米号门前。
书摊是两个连在一起的,比房门宽些的木架子。木架子里壁做了一层层的细阁条,架子展开摆放的时候,小人书就陈列于细阁条上,用长长的橡皮筋扣住,方便小孩子挑选。小人书摊老板大约四十来岁,戴眼镜,人消瘦,不修边幅。他有一辆黄鱼车,车上放了几个纸箱,纸箱里放满了各种小人书。
小人书分类分价。武打类的《三国演义》、《水浒》最受小孩子喜爱,阅读量也最大,是一分钱看三本;其他叙事类的,一分钱看四本;一些旧的,看的人少的小人书,一分钱可以看五六本。
除了小人书,老板最多的家当就是小板凳。如果你要看的书,别的小朋友正在看,老板会给你个小板凳,让你坐着等。如果等这本书的小朋友有好几个,老板会动员你先看别的书,这样他也可以多赚你一分钱。
那个时候,来看小人书的基本是男孩子,女孩子极少。或许,女孩子不易从长辈那里要到零花钱,也或许女孩子不喜欢看小人书。
有时候,老板觉得摆的位置不够好,就会换个位置。转场的场面也十分有趣。
老板拉着黄鱼车,把木架子合起来,平放在车上,在架子上,再堆放许多小板凳。
老板在前面,拉着车慢慢走,打量着换到哪个地方好。一大群孩子,一手拿着看到一半的小人书,一手提着自己坐的小板凳,跟在老板的黄鱼车后面,且停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