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很多梦。中午休息一会儿也做梦。(莎士比亚)。
有段时间,大约三分之一的梦,竟与死亡有关:有时是穿过长长的、幽深的隧道,抬着棺材,涉着浅浅的水,水却没有声音,和父亲,间或还有逝去的爷爷;有时是掩埋,看着一具具棺椁,被扑嗽嗽的泥土盖上,曾经鲜活的生命被永久的遗弃。只剩下一堆黄土,孤独地隆起;更多时,是与逝去的亲友相聚,绝不是现在住的房舍,是在他们曾居的老屋,盘腿坐在炕上,谈天说地。据人讲,梦到逝去的亲人,亲人们不会说话,更不会笑。但在我的梦里,他们和活着时一样说话,一样笑得灿烂。也有人说,梦里天上是没有太阳的,下意识地抬头去寻找。醒来时,却没有记清看没看到太阳,只记得梦里的天气很晴朗,绝对不是阴云满天。
有关死亡的事,逝去的亲人,一个个、一段段回到梦里。那段时间对自己存满了疑惑,为什么会这样呢?会不会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是性格中有着忧郁的因子,也许是长期读书形成的偏于悲观的倾向,或许只是童年时生病时记忆的残留?那时消炎药短缺而昂贵,我的肺炎时好时犯,高烧就成为我最长久的童伴。高烧时,觉得身体象一片羽毛,轻飘飘浮在空中,无挂无碍,回视炕上,仿佛还有一个被病症所困,寂静无声的自己。 那是我对死亡最早的感觉吗?在那个年龄,应该还不会对死亡有所认识吧,为什么在将近知天命的年龄,儿时的感觉又回到梦里?
最贴近死亡的一次,是奶奶的死。或许是回光返照吧,早晨的她面色恢复了些许红润,靠在枕头上,看着围坐的亲人。“喝水”,她说,我扶起她,让她靠在我怀里,姑父把水杯轻轻地抵在她唇边,她微微一啜,“咕嘟”一声,头猛地向后一靠。就像一片鸿毛,生命瞬间飞离了她的身体,遗下她枯瘦的躯体。
送别爷爷,是在殡仪馆。高耸的烟囱几阵白烟之后,我张开小小的红布口袋,工作人员用簸箕将骨灰铲起,一下一下倒入袋中。骨灰就像碎纸片,惨白而轻薄,发出细微的擦擦声。只装了浅浅的袋底,托起来轻得让人忽略它的存在。
也梦到过自己的死,是在水中,水逐渐漫上,淹没嘴,盖住鼻子,说不出话,不能呼吸,身体中有什么在逐渐融解、扩散、飞离。当水漫上耳帘,即将盖住眼球时,蓦然惊觉:我是要死了吗?瞬间醒来,后背浸满冷汗。
对我来说,梦到死都是一种恐惧。想起金圣叹临刑时的从容,我还得再出一身冷汗。据说他在刑场被砍头时,两耳都塞了一个纸团。刀起头落,两个纸团滚出来,一张上写的是“好”,一张纸写的是“疼”,真正是把戏谑坚持到底。圣叹真可叹,能在死前还如此从容,想到如何逗乐看客,比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豪气还要高上一筹。比起视死如归的好汉来,我则又等而下之,等之等外了。
死的可怕,就在它的不确定。先贤孔子都说“未知生焉知死”。东方文化中,对于死是忌讳的、回避的,不象欧美有死亡研究,从小就开始死亡教育。中国人从小被训导要敬仰生命、热爱生命,西方则被引导要尊重死亡、冷静看待死亡。看起来殊途同归,生活实践却大有不同。西方对于生命的认识偏于冷色,基督教就认为人生来就有原罪,起因是始祖亚当摘了伊甸园中那只知善恶的苹果。西方的神最后都是要死的,希腊奥林匹亚山上的诸神就在不断更新换代,耶稣最后也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佛陀最终也要涅磐。东方文化中好人都能升天成神成仙,做了神仙,就都长生不死。
很想成为东方的神,秦始皇就这样想过,其他不少人肯定也这样想过,但他们都死了。何况现代社会,成神己无可能。想一想,绝大多数人也没有资格当神,只能老老实实做人。作为人,有一件事就相当确定,生了就要死,确定无疑。在出生后的某一个时间点,人随时都会死亡。在可以预判的时间段内,人必定会死亡,比任何事情都确定无疑。既然生了就要死,怕不怕死都无关结局,也无需恐惧。
死时的感觉,西方人有很深入的研究,但都是进入过濒死状态的人的回忆,既然能回忆过去那现在还是活人,说法可能就未必靠得住。不少科学家也在力图证明人死之后灵魂的存在,用上了最新的量子等物理理论去解释,采用最先进的摄像器材去捕捉,可惜目前还没有能够服众的说法。或许他们的结论还不如孔子来得明白。
《孔子家语·致思第八》说“子贡问于孔子曰:死者有知乎?将无知乎?子曰:吾欲言死之有知,将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死之无知,将恐不孝之子弃其亲而不葬.赐不欲知死者有知与无知,非今之急,后自知之.”子贡所问无非是一句话:“老师,人死以后,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呢?还是会知道些什么?”也就是说,究竟有没有鬼魂。对于这个问题,圣人孔子也觉得很无奈:“子贡呀!这个事情,你让我怎么说呢!如果我说有,就怕有人因为死者而妨害到生者;如果我说什么也没有,可能就有人弃其亲尸而不葬了。子贡啊,死者有知与无知这件事情,不着急的,你还年轻,到时侯你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孔子这样回答,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想告诉子贡。资质象我,及不上圣人万一,这样的问题想破头也不会想明白,也就不会去想。以目前进展看,关于死亡、魂灵的研究,在我有生之年也不太可能得出人人认可的结论。死的感觉,死后有知无知之类的事,只得遵从先贤教诲,去自己体会了。怕的是死后无知,自己都没有体会到,更怕的是死后有知,却无法开口说给别人。
死与生一样都是大事情,死是生命的尽头,有了死的寂静,才能显出生的绚烂。传统文化中有事死如事生的习俗,是如待对待他人的死。其实,如何对待自己的死更关键。在这件事上,死后的事我们管不着,管得着的只有我们如何生。以有涯之生干出几件造福人类的大事,固然是好的,干不出来,做几件身边人高兴的事,也不错,再不行就照顾好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增烦恼,也还说得过去。要是自残自贱,甚至去损人害人,那就是生不如死了。
关于死亡的梦,时刻提醒我生命的绚烂、生命的有涯。只是不知道,果真死后有知,是不是也会做梦,梦到生的快乐!
作者简介
简介:王轶智:河北张北人。一个不成才的读书人,一个半吊子教书匠,一个难入列的公务员。曾任尚义小蒜沟中学教师、副校长,尚义县委办综合科科长、研究室副主任。现供职张家口市能源局。在《红旗文摘》、《中国发展观察》等杂志发表文章1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