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作家李诗敏是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被埋在地震废墟下76个小时。
今年是汶川地震13周年,特约作家李西闽撰文以纪念,并期望对作者起到一定的疗愈效果。童年时代,记忆深刻的一次噩梦,梦见自己坠入一个黑洞,不停地往下掉,没有尽头。梦醒过来,我还在哭泣,奶奶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温存的话语给我慰安。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做噩梦,直到2008年4月28日,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活埋了,特别绝望的梦境。
2008年作者获救后在医院
没想到,5月12日那天,我遇见了人生中最恐怖的事件,在山崩地裂的大地震中,深埋废墟。长达76小时的被埋经历,是极为惨痛的记忆,如今13年过去了,还历历在目,内心充满了恐惧。
自从获救那天起,13年来,噩梦不断,特别是头几年,噩梦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总是梦见被埋在黑暗中,无法呼吸。如果是单纯的噩梦,其实也没什么,梦醒之后,还在呼吸,还可以在清晨看到阳光。问题是,我患了严重的抑郁症,这对我来说,是一场巨大的漫长的噩梦。
我曾经是多么阳光、多么开朗的一个人呀,对一切都不在乎,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击垮我。地震后的生活,让我对从前的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之前的乐观和开朗是一种假相。我无法面对抑郁的自己,就像嫌弃一件破旧的衣服,我被自己的颓废打击得支离破碎,一度绝望得要死。我觉得死亡才能将自己从一种无望的生活中解脱,几次轻生,都和死神擦肩而过。
轻生和消沉都是屈辱的,我本不该这样,我经常会扪心自问,我的斗志呢?我无所畏惧的勇气呢?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且是积极活下去,我做了很多事情。玉树地震之后,我只身去了高原。我希望能够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在玉树的那些日子,我不停地奔走,心里是充实的,尽管我身上还有伤痛,高原的气候对身体也有影响。记得有个晚上,下着暴雨,我住的板房积满了水,水都淹到床上了。住在我旁边的志愿者吴丽莎让我到她的床上睡,她那里地势比较高,没有被水淹到。我不能占用她的床,她就陪我聊天,一直到天亮。我和她在玉树做了好多事情,后来她因为在高原落下肺积水的毛病,加重了癌症,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我一直会想起她在高原,为那些灾民奔忙的情景,心里就会很难过,她也是我噩梦般生活中的一盏灯火,照亮我黑暗中的脸。乐于助人,不是我的品质,而是我觉得,我帮助别人,是自我救赎的方式。
旅行也是我摆脱噩梦的一种方式。13年来,我去了国内外很多地方,每去一个地方,都会有新的感悟,觉得活下去有了意义,这世界上还有多少地方没有去过呀,只有活着,才能走得更远,看到更奇特的风光。路途中,有许多启示,比如,去南极的时候,看到冰原上矗立的十字架,心灵会被震撼。那是人们为早年在此科考探险死难的科学家立的十字架,那些科学家的精神是不朽的。在那十字架面前,我那些苦痛算得了什么。死有很多方式,有的死一文不值,有的死却意义重大,我为自己的一次次轻生羞愧。
可是,抑郁症是一种痼疾,像有一个魔鬼住在我心里,它经常会在某个深夜里醒来,噩梦般萦绕着我,它在我耳边说着勾魂摄魄的话语,将我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信心击毁。我头痛欲裂,浑身颤抖,泪流满面,我挣扎,怒号,无济于事。患病的那种痛苦,很难用语言描述,所以我很理解那些在黑暗中要去死一死的抑郁症病友们,每当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告诉我他正在经历折磨,企图结束自己的生命,我都会打电话陪伴,直到他脱离险境。我自己陷入险境,也会发出呼救,希望得到救助。我在《我们为什么要呼救》中这样写道:“这个世界的很多人,都曾经呼救过,有的呼救被人重视,有的呼救被忽略了,不是所有的呼救都会有回应,但我们不能停止呐喊,这是人类的本能。”很幸运的是,每次我的呼救都能够得到回应,我的生命,好几次都是因为呼救而被挽救。
写作是我面对噩梦最有效的方式。汶川地震之后一个月,我写了本小书《幸存者》,写作这本书,等于重新经历了一次地震。写作这本书最初的目的,就是要记录下这场大灾难,以我个人的方式,我不想遗忘,这是宝贵的记忆,尽管写作过程,同样经历着难于忍受的创痛。说实话,我是和着泪水在手提电脑上敲下那些粗砺得像石头般的文字的,现在重新看那些文字,心还会被硌得疼痛。但是,写作的过程,也是释放的过程。释放内心的积郁,对我来说,十分重要。
重回银厂沟——当年地震被埋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13年来,写作帮助我度过了很多难关,我相信有一种写作疗法,可以治疗抑郁症,因为这是最彻底的倾诉,自己对自己的倾诉,没有顾忌,完全的放开。很难想象,一个人如果长时间没有倾诉,内心会积累多少毒素,特别是不善于和他人交流的抑郁症病患者。在汶川大地震十周年的时候,我写了长篇小说《我们为什么要呼救》,那也是一次释放,也是一次漫长的倾诉,不管它对读者会有什么影响,但对我自己意义重大。
今天(2021年5月11日)凌晨,我又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被埋废墟,无法呼吸,醒过来发现,明天又是“5·12”了。这些年来,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做如此的噩梦。前年之前,每年5月12日,我都要回到我当初的受难地——银厂沟,去祭奠和我一起被埋在废墟之中的死难者。去年因为疫情,没有前往,今年又去不了,因为家人住院手术,需要照顾。我会在离银厂沟遥远的上海,为他们点三炷长香,遥祭,像去年一样。想起他们,自己应该好好活下去,努力让自己从噩梦中走出来,因为活着,才有希望,活着也必须承担一些应该承担的东西,否则枉为人生。
李西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