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在家乡丰宁村住了多少年,可能住了十几年或二十年。
我离开村口的时候,对面山坡上的晒坝边有一株柏树,不过酒杯那样大,现在却已是茂密如伞了。那时候我老是做着同一个梦:我是一粒被父母遗落在晒坝上的种子,我孤独地享受着生命的历程;我希望在来年春天的时候,把根深深地伸进温暖的泥土里,那样我就与那棵柏树的生命一样,至少我可以活得精彩一些。那时候我跟随父母一年四季地劳作在土地里,父亲让我幼小的肩膀承担应该接受的压力,他们不会过多地强求我能做些什么,——或者像他们一样,牛马般地流汗耕种。我的生命在故乡的田野里,是自由和放荡的,像竹林里的小鸡,漫步在村口小径上的老狗,或者是一头奔跑的猪……
春天的时候,父亲在小河边整理一畦水田,我就在田埂边看那些冒芽的树、开花的草。牛羊沿着小河边的小径过来,一路搜寻着春天的第一抹绿色,在它们眼里,草与花就是饲料。而在我的世界里,那是生命的不同色彩。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将来是一棵野草,我就会迎着风拼命地生长,努力地开花结果,把种子撒播到土地的各个角落,那样我就活出生命的原样来了。
父亲把一些谷种撒在门前的育种地里,寄托了一季的希望。我看着谷种一粒粒地平躺在湿软的土地上,金黄的外壳,清晰的纹路,饱满的籽实把皮撑得鼓鼓胀胀,我就有一种欣喜,——在夜晚的酣畅里,我梦见自己也像那一粒睡着的种子,我伴着它冒芽的声音入梦。
那些种子后来冒出绿芽,黄绿的颜色,白嫩的茎,仿佛是初生婴儿的手,在空中轻轻地挥舞着。
父亲把那些小苗移在水田里。我就静静地坐在田埂边,看着水田由黄褐的颜色变成青绿的一片。生命在水田里一天天长高,拔尖,占满每一寸泥土;我就一天天地疯跑,从夏天一直跑到秋天。
那些小苗最后变成了郁郁葱葱的稻子,一粒粒谷子,欢实地坠在谷穗上,伴随着夏日里的炽热和蝉鸣——生命青了,又黄了,最后在秋天沉沉地垂在稻杆上。
稻杆弯了,就像父亲和母亲微微驼着的背。在一年四季的光阴里,他们的眼光不再清澈,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只能看到浑浊的泥水和成熟的汗水。父亲说黄是一种成熟的颜色,弯腰是一种谦卑的姿态。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南北闯荡和漂泊,我的身子就越来越低,最后只能看到脚下的土地,时间的急流把年少的趾高气扬抛得无影无踪。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做一粒秋收的谷子。我坠在沉甸甸的谷穗上,秋露把我的外壳打湿,秋阳把我烘干。我希望父母去田野里把我收割回去,然后在热闹的晒坝上把自己摊薄、晾晒,——生命有时候需要挤干多余的水分,那样才会让生命更加长久地安顿下来。
我被竹笆推来搡去,在晒坝的石板上滚动,后来我被一群谷子兄弟挤进石板缝中,四下里突然一片黑暗,潮润的空气让我感到恐惧,——我被兄弟们遗弃了;被晒坝遗弃了;被父母遗弃了。我的生命停留在阴暗潮湿的石缝中,狭小的空间让我无法动弹。
那时候,作为一粒遗弃的种子,我感到无比地孤独。也许我将会在这黑暗里霉烂掉,从此生命就归于尘土,或者被一个不知名的臭虫带走、吃掉,然后连尸骨都找不到。
我在迷茫中睡了过去,梦中仿佛看到自己的外婆,她操起胸前的围䙅,正俯身捡拾秋收后遗落的种子,于是我大声地呼喊:“外婆!外婆!我在这里!”然而只听见石缝之间的回声,其余就是一片黑暗。我失望地听见外婆的脚步声消失在晒坝边。
在石缝里,我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有无数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脚步声,狗叫声,蟋蟀的幽鸣,竹笆尖接触石板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我在内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个把我推进石缝的竹笆,那时候我能够记得的所有脏话,都施加在了竹笆上。
然而于事无补,我发现越是愤怒,越是叫骂,就越感到孤独和恐惧。我无力地承受着命运的安排,——既然我已经在石缝里了,就让身体和灵魂一起烂在这里吧,即使是变成灰,我也就认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土地被惊醒了,我也被惊醒了,轰轰隆隆的声音在我四周响起,石板似乎也抖动了起来。我一阵欣喜,努力地睁开眼睛,一丝冰凉又温暖的水,浸透着我的全身。
我发现自己身体在不断地膨胀,就像发了水的海绵。我的骨骼像地面一样,发出轰隆的响声。我蜷缩得太久,整个身子都变成了畸形,我试着伸开手臂,然后再努力把脚伸进土地里。我突然发现自己能动弹了,我攀爬着身子向前,把手伸过头顶,摸索着前行,我把壳丢在石缝的深处,——那已经不是我的衣服,是无可用的累赘。
突然眼前一阵眩晕:啊!春天的清晨!和暖的阳光才刚刚从山隘中冒出来,四周都是清新的空气。我使劲地伸了伸懒腰,一种轻松的、无比欢快的情绪涌了上来,——我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我没有烂在石缝里,而是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存在着。
多年以后,我重新走到那块晒坝里,原来的石板一块也没有了,只有无数的野草鲜花,仍旧在春天的风里拼命地生长着……
那时候我突然就想:我希望再是一粒种子,重新掉进石缝里,做着同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