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吧,就像花开的声音一样能听到,但永远无声地生活。(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民国在18年的奔腾历史长河中,成为西北人民心中永恒的痛苦。
像风卷走了尘埃,尘埃却还在空中,静静地落下来,落在了心里,若不再被记起,就会像尘埃一样消失。民国十八年,公元1929年,这一年西北大旱,有人说是百年不遇,有人说是三百年不遇。这百年或者三百年不遇的大荒年、大年馑,致使现在西北大地上还流传着这样一首当年的民谣:民国十八年来人吃人来狗吃狗,鸦儿雀儿吃石头,老鼠饿得没法走……
据陕西省、甘肃省民国十九年灾报告中统计载:民国十八年年馑始于1928年(民国十七年)。这是一次以旱为主,蝗、风、雪、雹、水、震、疫并发的巨灾,以陕西、甘肃为中心,遍及山西、绥远(内蒙古西部巴彦淖尔)、河北、察哈尔、热河、河南八省,并波及鲁、苏、皖、鄂、湘、川、桂等省的一部或大部,灾情从1928年延续到1930年,人就像黄了的麦子被“刷啦啦”放倒,大地上就躺满了“挣命”的乡亲……甘肃,全省64个县有58个县受灾,灾民达250万,仅仅兰州的灾民就达11万……就像一部电影里说的,所有的人都会死去,但不是所有的人都真正活过。
甘肃老照片1
这是一个在关我的家族的故事,一个有关我爷爷、我奶奶、我大伯和我姑姑的故事,一个有关民国十八年挨饿的故事。
我的老家在甘肃一个叫金马塬的地方,民国十八年刚来的时候,一些榆树快被人们剥光了皮,有一些人甚至开始吃草根了。当然,一些牲口也因为草料不足而死去。
山梁上光秃秃的,村庄里也很干净,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
我大伯长年在地主家里放羊,但以前上百只的羊群仅剩下几只了。
我爷爷是一个为太“安分”的人,他总把目光盯在我大伯放的那些羊上,但没等他下手姑姑就死了。所说是得了些病,没吃的,死了。
自打把我姑姑埋在坟沟里,坟沟便成我大伯的伤心之地,他怎么也不想到那里去了,但他又不能不去那里。
那天傍晚,他再次将为数不多的几只羊赶到了坟沟,他知道那里还有一星半点让羊可以吃着的草。他看见,离有姑姑的坟不远的沟底还着冒青烟。他下意识地朝着青烟升起的方向走了过去。随后,他看到我奶奶正在给我姑姑烧纸。
我奶奶哭着说:“娃,你到那边去要想着妈啊……”
我奶奶哭着说:“娃,你在那边饿吗?”
随后,我奶奶从怀里摸出一个风干的土豆,丢在了火里,“娃,哪里的黄土都养人,那里的黄土地都埋人,如果有下辈子,你别让妈再给你当妈了……”
天黑了下来,几颗星星垂在天边。
我奶奶和我大伯都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周围来了许多人,他们是追寻着那被烧着了的风干了的土豆而来的,眼睛在黑暗里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黑夜给了金马塬黑色的影子,坟沟的山体仿佛有无数个鬼影在游荡和飘动。
我奶奶直愣愣地跪在我姑姑的坟前对着那些鬼影说:“娃,妈对不住你了……”
我大伯说:“妈妈……”
我奶奶说:“娃儿……”
我大伯说:“……”
我奶奶说:“……”
泪水与哭声迷漫在坟沟里,我大伯静静地跪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甘肃老照片2
第二天,我大伯看到我爷爷站在狐狸鼻梁上看什么,给人的感觉是他不知道我姑姑的事,而我奶奶也躺在家里的土炕上动也动不了一下了。
我大伯赶着几只羊路过狐狸鼻梁禁不住多看了我爷爷几眼,觉得我爷爷已经瘦得和一只狐狸没什么两样了。但随后,我大伯却在心里想:“这个老家伙对我妹妹怎么一点儿也不上心,是不是男狐狸精转世,专门来害我们的?”
我大伯就这么想着走着,来到了我爷爷跟前。
“去哪里放?”我爷爷对我大伯说。
我大伯说:“爸,还有几只羊了,我们把它们杀了吧!”
我爷爷惊讶地看了我大伯了一眼。
我大伯说:“我妈躺在窑里也快死了……”
我爷爷说:“那可是地主家的呀……你妹妹活着的时候,我是打过它们的主意……”
我大伯说:“再不下手就没有了……”
我爷爷猛地站了起来,他想有力地告诉我大伯“杀”,但他头顶的天空却出现了很多个太阳。
太阳多得让我爷爷数也数不过来,他伸开双臂,忘记了自己是一拄着拐杖并且少一条腿的人,是一个伤残的人。于是,他的身体沿着他没腿的一边缓缓倾倒,并且在空中优美地划了一道弧线,然后一条腿儿跪在了地上,并且目光仍对着天空,想要看看天上的那些太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似的。
我大伯被他看到的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当他将我爷爷抱在怀里的时候,我爷爷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爷爷说:“娃,长这么大了,我连个媳妇也没能找上,我没本事……”
我大伯说:“爸,你别这样说,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爷爷说:“你杀那几只羊不会有危险吧……地主会打死你的……”说完我爷爷停止了呼吸,但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呼吸的停止而闭上,那里面依旧映着空中的蓝天、白云以及太阳。
我大伯看着我爷爷的眼睛,分明感到天塌下来了。那种蓝蓝的、蓝蓝的颜色把他包围和浸透了,呛得他不断地咳嗽,快要淹死他了。而当他回头,看到身后的几只羊的眼睛像夜晚的萤火虫在白天闪光,那光仿佛把他的心都给照蓝了。
甘肃老照片3
接着,我大伯看到那几只羊哭了。他想羊怎么会哭呢?羊没有泪腺呀!但是,他确看见羊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了出来,把他和这个世界都给淹没了。
我大伯后来告诉我,那几羊最终还是被他杀了,在处理完我爷爷的后事就被他杀了。
那几只羊一个个茫然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被鲜亮的刀子戳出鲜红的血液,然后被人们一点点地将皮剥了下来,再然后就一个个清清瘦瘦地被吊起来,被割去脑袋的脖子上的血水像檐滴一样嘀嘀嗒嗒地滴落在了地上。它们没有反抗,没有言语,直到最后一只被人杀掉。
我们家的窑洞因为那几只羊而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莫名地,那饿在家里的女人们都来帮忙了,大家都闻着从锅盖缝里冒出的香气,一个个禁不住一次次地向肚里咽口水。
在这个过程中,女人们发现自己真是饿了,胃和肠子一个劲地向下坠着,让她们一个劲儿地只想吃东西或喝凉水。而她们的眼睛刚像狼的,绿宝石般地在我大伯眼前飞来飞去。
当大伯揭开锅盖尝了一口在锅里欢呼着的羊肉之时,那些女人们竟一拥而上将那口锅里的羊肉给尝完了。甚至,有好几个女人的胸部竟被羊肉汤伤了,那不是因为吃才被烫伤的,她们是因为想要把那些煮在锅里的滚烫的羊肉偷回家去才被烫伤的。在烫伤胸部的同时,她们的嘴和嗓子也都被羊肉烫烂了。
我大伯气极败坏地站在口骂那些不要脸的女人,但那些女人此刻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紧接着,他听到我奶奶躺在窑里的炕上战战巍巍地说:“娃儿,没用的,刀架到脖子上也没用!”
我大伯说:“我打死他们!”
我奶奶说:“你还是想想你怎么比地主打死吧!”
我大伯说:“妈,我给你留下了一个羊脖子……”随后,他看见有几个女人冲了回来,把他没来及收拾干净的羊肠子一鼓脑儿地抢走了。他喊着,但那几个女人你兔子一样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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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伯看着大张着嘴的锅,又添了些水,把那个唯一的羊脖子放了进去,开始了新一轮的煮肉。
我奶奶这时从炕上爬了起来,往炉膛里添柴草。
我大伯说:“妈,我想好了……”
我奶奶说:“吃饱了逃荒走吧,娃儿,我是你妈,你得带上我……”
我大伯没有说话。
我奶奶说:“这个家里已经什么也有没了……”
我大伯说:“妈,我想好了……不走只有死,被饿死……”
我奶奶说:“……”
羊肉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响。
我大伯捞出羊肉,一刀下去给我奶奶砍出一大半,自己也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奶奶没怎么吃,而是将锅里的肉汤给我大伯盛了结结实实地一碗。正当她想要给我大伯说点什么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黄毛姑娘从门口偷偷溜了进来,捡起地上一块骨头猛啃咬了起来。
我奶奶和我大伯看见黄毛姑娘一边响亮地啃咬,一边没完没了地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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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奶奶就叹了一声:“唉,娃饿呀!”
黄毛姑娘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看了我奶奶好久,扑通一声给我奶奶跪了下来:“大妈,给我一口吃的吧!”
我奶奶把她还没来及吃的一块羊骨头给了黄毛姑娘,黄毛姑娘几下子就吃没了,我奶奶又为她盛了一碗汤。
我大伯见我奶奶把羊肉都送了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黄毛姑娘被我大伯哭得怪怪的。
我奶奶说:“妈的一个娃儿已经被饿死了,总不能让这个再去死吧……”
我大伯哭得更凶了。
黄毛姑娘把没来及喝完的一碗羊汤递给我大伯,我大伯摇头,黄毛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奶奶说:“娃,收拾,走!”
黄毛姑娘又扑通一声给我奶奶跪了下来:“大妈,带上我吧!”
我大伯说,他们走的那一天,我奶奶和黄毛姑娘的眼睛是绿的,风里忽明忽暗地在风里飞。她们在那一年都险些饿死,而那个黄毛姑娘最后成了我大婶。我大伯还说,我奶奶那回给黄毛姑娘一口吃的是对的,救人一命就不会被这个世界饿死。 (文/路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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