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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射雕英雄传》第七十二回 古庙之夜

此时战斗的声音越来越轻。全真弟子似乎已经驱散了这条路上的官兵。人性渐行渐远,突然听到郭靖喊“大事部”的声音。只是声音越来越低,好像找错了方向。

又过片刻,四下一片寂静,远处公鸡啼声此起彼和。柯镇恶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鸡啼了!明天嘉兴府四下里公鸡一般啼鸣,我柯镇恶再无耳听到。”

想到此处,忽听脚步声响,共有三人走来,一人脚步轻巧,自是黄蓉,另外两人却是落脚重浊,起脚拖沓。只听黄蓉道:“就是这位大爷,快抬他起来。”说着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数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柯镇恶只觉身子被两个男人抬起,横放在一张竹枝扎成的抬床之上,随即被人抬了行走。

他心中甚是奇怪,欲待询问,又想莫再被她抢白几句,自讨没趣,只听得刷的一响,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唷”叫痛,定是吃黄蓉打了一棒,又听他骂道:“走快些,哼哼唧唧的干么?你们这些当官军的就会欺侮老百姓,没一个好人!”接着刷的一响,后面那人也吃了一棒,他可不敢叫出声来。

柯镇恶心道:“原来她去捉了两名官军来抬我,也真亏她想得出这个主意。”这时他觉得腿上箭伤越来越疼,只怕黄蓉出言讥嘲,咬紧牙根,没哼一声,但觉身子高低起伏,知道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小道。又走一阵,树枝树叶不住拂到身上脸上,显是在树林之中穿行。两名官军跌跌撞撞的,走得疲累已极,但听黄蓉拿竹棒不住鞭打,逼得两人拼了命支持。

约莫行出三十余里,柯镇恶算来已是已末午初,此时大雨早歇,日光将湿衣晒得半干,耳听得蝉鸣犬吠,田间男女歌声遥遥相和,一片太平宁静,和适才南湖恶斗,宛似换了另一个世界。黄蓉向农家买了两个南瓜,和些米一镬煮了,自己吃了一碗,端了一碗放在柯镇恶面前。柯镇恶道:“我不饿。”黄蓉道:“你腿疼,当我不知道么?什么饿不饿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阵,才给你医治。”

柯镇恶大怒,端起碗热腾腾的南瓜迎面泼去,只听她冷笑一声,一名官兵大声叫痛,想是她闪身避开,这碗南瓜都泼在官兵身上。黄蓉骂道:“嚷嚷什么?柯大爷赏南瓜给你吃,不识抬举吗?快吃干净了。”那官兵被他打得怕了,肚中确也饥饿,当下忍着脸上烫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块块的吃了下去。

这一来,倒把柯镇恶弄得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只板凳边上,神色极是尴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却又怕创口鲜血狂喷,若是她当真见死不救,那可难以收拾。正自沉吟,听她说道:“去倒一盆清水来,快快!”话刚说完,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个耳括子。柯镇恶心道:“这妖女不说话则已,一开口,总是要叫人吃点苦头。”

黄蓉又道:“拿这刀子去,给柯大爷箭伤旁的下衣割开。”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黄蓉道:“姓柯的,你有种就别叫痛,叫得姑娘心烦,可给你来个撒手不理。”柯镇恶怒道:“谁要你理了?快给我滚得远远的。”话未说完,突觉创口一阵剧痛,显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里一送。柯镇恶又惊又怒,顺手一拳,创口又是一痛,手里却多了一枝长箭。原来黄蓉已将羽箭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听她说道:“再动一动,我打你老大个耳括子!”柯镇恶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她的对手,当真被这小妖女打几个耳括子,那可是终身之辱,当下铁青着脸不动,听得嗤嗤几声,她撕下几条布片,在他大腿的创口上下用力缚住,止住流血。又觉创口一阵冰凉,知她在用清水洗涤。柯镇恶惊疑不定,寻思:“她若心存恶念,何以反来救我?倘说是并无歹意,……哼,哼,桃花岛妖人父女难道还能安什么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计。”转念之间,黄蓉已用金创药替他敷上伤口,包扎妥病善。

只觉创口清凉,疼痛减了大半,他却不知这是黄蓉从桃花岛带来的小还丹,乃是医疗外伤的天下第一灵药。创口疼痛一减,腹中却饿得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黄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饿,原来当真饿得厉害,好吧,走啦!”拍拍两声,在两名官军身上一人一棒,押着两人抬起柯镇恶赶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鸦声大噪,不知有几千几万头乌鸦在空中飞来飞去。嘉兴四乡他没一处不熟,一听鸦声,已知到了铁枪庙附近。那铁枪庙中祀奉的是五代时名将铁枪王彦章,庙旁有一高塔,塔顶群鸦世代为巢,当地居民以为鸦群是神兵神将,向来不敢侵犯,以致生养繁殖,越来越多。黄蓉道:“喂,天黑啦,到那里投宿去?”柯镇恶寻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风声,引动官军捉拿。”于是说道:“过去不远有一古庙。”黄蓉骂道:“鸟鸦有什么好看?没见过么?快走!”这次不听棒声,两名官军却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还是足踢。

不多时来到铁枪庙前,柯镇恶听黄蓉推开庙门,扑鼻闻到一阵鸦粪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人居,只怕黄蓉埋怨嫌脏,那知她竟没加理会。

耳听得黄蓉命两名官军将地下打扫干净,又命两人到厨下去烧些热水。黄蓉先替柯镇恶换了金创药,这才自行洗脸洗脚。柯镇恶躺在供桌东首,拿个蒲团当作枕头,忽听黄蓉啐道:“你瞧我的脚干么?我的脚你也瞧得么?挖了你一对眼珠子!”那官军吓得魂不附体,咚咚咚的直磕响头。黄蓉道:“你说,你干么眼睁睁的望着我洗脚?”那官军不敢说谎,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见姑娘一双脚生得……生得好看……”

柯镇恶一惊,心想:“那贼厮鸟死到临头,还存色心!这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还是剥他的皮。”那知黄蓉笑道:“凭你这副蠢相,竟也知道好看难看。”砰的一声,伸棒打他一个筋斗,居然没再追究。

两名官军躲向后院,再也没敢出来。柯镇恶一语不发,静以待变。只听黄蓉在大殿上走了一周。说道:“王铁枪威震当世,到头来还是落得个身首异处,逞什么英雄?说什么好汉?唉,这铁枪只怕当真铁铸的。”柯镇恶幼时眼睛未瞎,曾与韩宝驹、南希仁等到这庙里来玩过,几人虽是孩子,俱都力大异常,轮流抬了那杆铁枪舞动玩耍,这时听黄蓉如此说,接口道:“自然铁打的,还能是假的么?”黄蓉“嗯”了一声,伸手抽起铁枪,说道:“倒有三十来斤。嗯,我弄丢了你的铁杖,一时也铸不及赔你。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你没兵器防身,就拿这铁枪当杖使吧。”也不等柯镇恶答话,到天井中拿了一块大石,砰砰彭彭的将铁枪枪头打掉,递在他的手中。

柯镇恶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再无一个亲人,与她相处虽只一日,但不知不觉之间已颇是舍不得与她相离,听她说到“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阵茫然,迷迷糊糊的接过铁枪,比他用惯的铁杖是沉了些,却也将就用得,心想:“她给我兵器,那当真是不存恶意了。”

只听黄蓉又道:“这是我爹爹配制的小还丹,对你伤口最有好处。你恨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说着递了一包药过来。柯镇恶伸手接了,缓缓放入怀中,想说什么话,口中偏说不出来,只盼黄蓉再说几句,却听她道:“好啦,睡吧!”

柯镇恶侧身而卧,将铁枪放在身旁,一时间思潮起伏,那里睡得着。但听塔顶群鸦噪声渐歇,终于四下无声,却始终不听黄蓉睡倒,听声音她一直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动也不动。又过半晌,听她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恨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听她翻来覆去的低吟,咀嚼词中之意。柯镇恶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什么,但听她语音凄婉,似乎伤心欲绝,竟不觉呆了。

又过良久,只听黄蓉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侧身卧倒,呼吸渐细,慢慢睡熟,柯镇恶手抚身旁铁枪,儿时种种情状,突然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见到朱聪拿着一本破书,摇头晃脑的诵读;韩宝驹与全金发骑在神像肩头,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与自己拼力拉着铁枪一端,张阿生拉着铁枪另一端,三人斗力;韩小莹那时还只四五岁,梳着两条小辫子,鼓掌嘻笑。她小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在眼前一幌一幌的不住摇动。

突然之间,眼前又是漆黑一团,这是永无穷尽的黑暗,胸中一丛仇恨之火,再也难以抑制。他提着铁枪,悄没声的走到黄蓉身前,只听她轻轻呼吸,睡得正沉。他心道:“我这样一枪下去,她就无知无觉的死了。咳,若非如此,黄老邪武功盖世,我今生怎能报得此仇?他女儿睡在这里,正是天赐良机,教他尝一尝丧女之痛。”转念一想:“这女子救我性命,我岂能恩将仇报?咳,杀她之后,我撞死她身旁,以报今日之情就是。”

言念及此,意下已决,心道:“我柯镇恶一生正直,数十年来无一事愧对天地,得以回归故乡就死,夫复何憾?”举起铁枪,双臂用力,正要向黄蓉当头一杖猛击下来,忽听远处有人哈哈大笑,声音极是难听刺耳,静夜之中,更是令人毛骨悚然。黄蓉被这笑声惊醒,一跃而起,突见柯镇恶高举铁枪,站在身前,不觉吃了一惊,叫道:“欧阳锋!”

柯镇恶听她惊醒,这一枪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数人说着话渐行渐近,只是隔得远了,言语却听不清楚。再过片刻,脚步声也隐隐听到了,一共有三四十人。这庙中前殿后院,柯镇恶无一处不熟,当下低声道:“他们定是见到鸦塔,向这边过来,咱们且躲一躲。”黄蓉道:“是。”将睡过的蒲团踢在一边。柯镇恶牵着她手,走向后殿,伸手推门,那通向后殿的门被闩上了。柯镇恶骂道:“这两个狗官军!”耳听大门被人推开,知道大殿中无处可以躲藏,低声道:“神像背后。”

两人刚在神像背后坐定,殿中嗤的一响,柯镇恶闻到一阵硫磺气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听欧阳锋道:“赵王爷,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但也已大挫敌人的锐气。”完颜烈笑道:“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将来铁掌峰取书,还得倚仰大力。”欧阳锋道:“这个自然。若不是小王爷死里逃生,经历了这场大难,谁又猜得着武穆遗书会在铁掌峰上呢?”完颜烈道:“先生手下这几位蛇奴此番救了小儿性命,小王已命人送往京都,养他们一世。”欧阳锋笑道:“那真是王爷的恩德。”完颜烈道:“裘帮主一怒而回铁掌峰,必定周密防范,取书之事,不知先生有何妙策?”

欧阳峰道:“王爷眼前有这许多高手,谅一个小小铁掌帮何足道哉?裘铁掌武艺虽强,欧阳锋想来也还敌得住。”说着干笑了几声。梁子翁、彭连虎、沙通天等各出谀言,奉承欧阳锋,把裘千仞说成一钱不值,忽然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各位这些话却又不对了。裘帮主武功卓绝,小王可是亲眼见过的,当世除了欧阳锋先生,及得上他的只怕也没几人。”柯镇恶认得是杨康的声音,不由得怒火填胸。

他这番话让梁子翁等碰了一个钉子,各人都是讪讪的觉得脸上无光。灵智上人忽道:“裘千仞一个糟老头儿,连郭靖这小子也胜不了,本领甚是平常。”欧阳锋冷笑道:“那么上人是胜得过郭靖了?”众人想起当日大内翠华堂前,灵智上人被郭靖摔出水帘之事,心中都是暗暗好笑。欧阳锋又道:“不是我小觑了上人,只怕你功夫再强十倍,也未必是裘帮主对手。铁掌水上飘威震两湖,连兄弟也不敢丝毫轻视于他呢!”说着又是一阵干笑。灵智上人满脸通红,心中虽甚恼怒,却不敢反唇相稽。

柯镇恶听这许多高手群集于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适才他要与黄蓉同归于尽,不知怎的,此时却又惟恐被敌人惊觉,伤了黄蓉与自己的性命。只听完颜烈的从人打开铺盖,请完颜烈、欧阳锋、杨康三人安睡。杨康忽道:“欧阳先生,晚辈所见上官剑南遗书之中,记得有破解铁掌之法。”欧阳锋大喜,跳了起来:“此事当真?”杨康道:“晚辈那敢相欺,只是这破法在册子最后数页之中,晚辈眼见被那小贱人撕得粉碎了。”欧阳锋武功虽不在裘千仞之下,但对他的铁掌功夫,却也忌惮三分,耳听得有破解之法,偏偏这破法又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毁了,当下甚是失望。

杨康又道:“晚辈反覆看了数遍,依稀也记得一个大概,只是晚辈武功浅薄,不能明白这中间精微之处,还得请先生指点。”欧阳锋大喜,连叫:“好,好!”他突然不语,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侄儿惨被黄药师与全真贼道害死,白驼山已无传人,我收了你做徒儿吧。”

这话正说中了杨康的心愿,只听得咚咚咚几声,想是爬在地下向欧阳锋磕头。柯镇恶心想这人好好一个忠良之后,认贼作父之后,更拜恶人为师,陷溺愈来愈深,只怕是再难回头的了,心中愈益愤怒。只听完颜烈道:“客地无敬师之礼,日后再当重谢。”欧阳锋笑道:“珠宝珍物,白驼山也有一些,欧阳锋只图这孩子聪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将来有个传人罢了。”完颜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只听梁子翁等纷纷向三人道喜。正乱间,忽听一人叫了起来:“傻姑饿了,饿死啦,怎么不给我吃的。”

柯镇恶听见傻姑叫唤,大是惊诧,心想此人怎会与完颜烈、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杨康笑道:“对啦,快找些点心给大姑娘吃,莫饿坏了她。”过了片刻,傻姑大声咀嚼,吃起东西来。她一边吃,一边道:“好兄弟,你说带我回家,叫我一直听你的话,怎么还不到家?”杨康道:“明儿就到啦,你吃得饱饱的睡吧。”

又过一会,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宝塔上面悉悉索索的,是什么声音?”杨康道:“不是鸟儿,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杨康笑道:“傻姑娘,怕什么?”傻姑道:“我怕鬼。”杨康笑道:“这里许多人,鬼怪那里敢来。”柯镇恶听她语声微微发颤,笑得有些不甚自在,只听傻姑又道:“我就是怕那个矮胖子的鬼。”杨康强笑道:“别胡说八道啦,什么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别当我不知道。矮胖子死在婆婆的坟里,婆婆的鬼会把他的鬼赶出,不让他住在坟里,他要来找你的。”杨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的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傻姑不敢再说,忽听沙通天喝道:“喂,踏着我的脚啦。”想是傻姑怕鬼,在人丛中乱挨乱挤。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疑云大起:傻姑所说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韩宝驹了,他命丧桃花岛上,明明是为黄药师所杀,他的鬼魂怎会来找杨康?傻姑虽然说话痴呆,但这番话中必有原因,苦在大敌当前,无法去问个明白。他忽又想到:“黄药师在烟雨楼前对我言道:‘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与你一般见识?’他既不屑杀我,又怎能杀我五位兄弟?但若不是黄药师,四弟又怎说亲眼见他加害二弟、七妹?”

心中正自细细琢磨,忽觉黄蓉拉过自己左手,伸手在他掌心中写了一字:“求”,接着一字一字的写道:“……你一事。”柯镇恶在她掌心中写道:“何事。”黄蓉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柯镇恶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突然身旁微风一动,黄蓉已跃了出去,只听她笑道:“欧阳伯伯,您好啊。”

众人万料不到神像后面竟躲得有人,只听得擦擦、铮铮一阵响处,各人抽出兵刃,将她团团围住,纷纷喝道:“是谁?”“有刺客!”“什么人?”黄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你们大惊小怪什么?”

欧阳锋道:“令尊怎知我会到此?”黄蓉道:“我爹爹医卜星相,无所不通,他起一个文王先天神课,自然知晓。”欧阳锋信了一成,倒有九成不信,却也不便再问。沙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不见再有旁人,当下手执兵刃,环卫在完颜烈身旁。黄蓉坐在一个蒲团之上,笑吟吟的道:“欧阳伯伯,你害我爹爹好苦!”

欧阳锋微笑不答,他知黄蓉虽然年幼,却是机变百出,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给她抓住了岔子,讥嘲一番,在众人之前可是难以下台,当下只静待她说明来意,再定对策。只听她说道:“欧阳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镇小蓬莱给全真教的道士围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难以脱身。”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那有此事?”

黄蓉急道:“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明明是你杀了全真教的谭处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终纠缠着我爹爹。再加上一个老顽童从中胡搅,我爹爹又不肯分辩是非,那怎么得了?”欧阳锋暗暗心喜,说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几个杂毛,怎奈何得了他?”黄蓉道:“我爹爹也不是要你前去相助,只命我来对你说,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参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欧阳锋道:“什么文字?”黄蓉道:“斯里星,昂依纳得。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

这几句叽哩咕噜的话,柯镇恶与完颜烈等全都听不明所以,欧阳锋却是一惊,他知这是九阴真经最后一篇中的言语,难道黄药师当真参详透了?他心中虽怦然而动,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然说道:“小ㄚ头就爱骗人,这些话胡言乱语,谁又懂得了?”黄蓉道:“爹爹已把这篇古怪文字逐句译出,我亲眼所见,谁来骗你。”

欧阳锋素服黄药师之能,心想这篇古怪文字若是始终无人能解,那便罢了,若有一人解识得出,则舍黄药师外再没别人,于是说道:“那我倒要恭贺你爹爹了。”黄蓉听他言中之意,仍是将信将疑,又道:“我见了之后,现下还记得几句,不妨背给你听听。”当下念道:“或身骚动,或时身重如物镇压,或时身轻欲飞,或时如缚,或时奇寒壮热,或时欢喜躁动,或时恶触身毛惊竖,或时大乐昏醉,凡此种种,须以下法导入神通。”

这几句经文只把欧阳锋听得心痒难搔。原来黄蓉所念的,正是一灯大师所译“九阴神功篇”中的一段,这诸般怪异境界,原是修习上乘内功之人常所经历,只是每个修士遭逢此境,总是战战兢兢的镇慑心神,以防走火入魔,岂知竟有妙法将邪魔导化而为神通,那真是无上至宝了。只因黄蓉所念的正是真经的经文,并非杜撰,欧阳锋内功精湛,一听即知真伪,至此再无疑念,问道:“下面怎么说?”

黄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记得什么遍身毛孔皆悉虚疏,即以心眼见身内三十六物,犹如开仓见诸麻豆等,心大惊喜,寂静安快。”欧阳锋默然,心想凭你这等聪明,岂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说,但不知她来说这番话是何用意。

黄蓉又道:“我爹爹命我来问欧阳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是三千字?”欧阳锋道:“请道其详。”黄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而灭全真教,那么这篇九阴真功的五千字经文,我尽数背给你听。”欧阳锋微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黄蓉道:“爹爹请你去给他报仇,待杀了周伯通与全真六子后,我说三千字与你。”欧阳锋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不深呀,怎地这等瞧得起老毒物?”

黄蓉道:“我爹爹说道:第一,害你侄儿,是全真教的嫡派门人,想来你该报仇……”杨康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个寒噤。傻姑正在他的身旁,问道:“好兄弟,你冷么?”杨康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黄蓉接着道:“第二,他译出经文后就与全真道士动手,不及细细给我讲解,想这部奇书旷世难逢,岂能随他湮没?当今只有你与他性情相投,因此要你修习神功后再转而授我。”欧阳锋心下琢磨:“这番话倒也可信,若无高人指点,谅这小ㄚ头纵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也是无用。”转念一想,说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黄蓉道:“郭靖那浑小子已将经文写与你了,我说了梵文关键,你一对自知真假。”欧阳锋道:“话倒不错,让我养养神,明儿去救你爹爹。”黄蓉急道:“救兵如救火,如何等得明日?”欧阳锋笑道:“那么我给你爹爹报仇,也是一样。”原来他算计已定,反正经文已在自己掌握之中,将来逼着黄蓉说出梵文关键,自能参详得透全篇文义,此时让黄药师与全真教斗个两败俱伤,岂不妙哉?

柯镇恶躲在神像背后,听两人说来说去,话题不离九阴真经,寻思黄蓉在他掌中写了“告我父,何人杀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黄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么?”欧阳锋笑道:“这个自然,你也歇歇吧!”

只听黄蓉拖动蒲团,坐在傻姑身旁,说道:“傻姑,我爹爹带了你到桃花岛上,怎么你在这里?”傻姑道:“我不爱在岛上住,我要回自己的家。”黄蓉道:“是这位姓杨的好兄弟到岛上带你来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真是个好人。”

柯镇恶心念一动:“杨康几时到过桃花岛上?”只听黄蓉又道:“我爹爹那里去啦?”傻姑惊道:“你别说我逃走啊,爷爷要打我的。”黄蓉笑道:“我不说。不过我问你什么,你须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说给爷爷知道,他要来捉我回去,教我认字。”黄蓉笑道:“我一定不说。你说爷爷要你认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爷爷在书房里教我认字。说我爹爹姓曲,我也姓曲,他写了个‘曲’字,叫我记着。又说我爹爹的名字叫曲什么风。我老是记不得,爷爷就生气了,骂我傻得厉害。我本来就叫傻姑嘛!”

黄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爷爷骂你,他不好!”傻姑听了很是高兴。黄蓉道:“后来怎样?”傻姑道:“我说我要回家,爷爷更加生气。忽然一个哑巴仆人进来指手划脚,爷爷说:‘我不见客,叫他们回去吧!’过了一会,那哑巴送了一张纸来,爷爷看了一看,就叫我跟哑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难看,我向他干瞪眼,他也向我干瞪眼。”

柯镇恶回想当日赴桃花岛求见岛主之时,情景果真如此,可是三弟韩宝驹现下已不在人世了,心中不禁一酸,只听黄蓉又道:“爷爷见了他们么?”傻姑道:“爷爷叫我陪客人吃饭,他自己走了。我不爱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来,见爷爷坐在石头后面向海里张望,我也向海里张望,看见一艘船远远开了过来,船里坐的都是道士。”柯镇恶心道:“当日我们得悉全真派大举赴桃花岛寻仇,抢在头里向黄药师报讯,请他避让,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说明原委。但在岛上始终没见全真诸子到来,怎么这傻姑又说有道士坐船而来?”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就怎样?”傻姑道:“爷爷向我招招手,叫我过去,我吓了一跳,只道他不知我溜了出来玩,原来他早就瞧见啦。我不敢过去,我怕打,他说我不打你,你过来。我就过去,他说他要坐船出海钓海,等那些道士上岸,叫我领他们进去,和矮胖子他们六个人一起吃饭,我说我也要去钓鱼,爷爷脸一沉,我只好不说啦。”黄蓉道:“后来呢?”

傻姑道:“后来爷爷就到岛后面去开船。我知道的,那些道士生得难看,爷爷不爱见他们。”黄蓉赞道:“是啊,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爷爷什么时候再回来?”傻姑道:“什么回来?他没回来?”柯镇恶身子一震,只听黄蓉问道:“你记得清楚么?后来怎样?”只听她问话的声音也微微发颤。

傻姑道:“爷爷正要开船,忽然飞来了一对大鸟,就是你那对鸟儿啊。爷爷向鸟儿招手呼哨,这对鸟儿就飞了下来,鸟足上还缚着什么东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爷爷,给我,给我!’……”她说到这里,当真大叫起来。杨康叱道:“别说话啦,大家要睡觉。”

黄蓉道:“别理他,你说下去。”傻姑道:“我轻轻的说。”果真放低了声音说道:“爷爷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来,缚在鸟儿足上,把大鸟又放走了。”黄蓉心道:“爷爷要避开全真诸子,怪不得他无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谁射的?”问道:“谁射了鸟儿一箭?”傻姑道:“射箭?没有啊。”说着呆呆出神。黄蓉道:“好,说下去。”傻姑道:“爷爷见袍子撕坏了,就脱了下来,叫我回去给他拿过一件,等我拿来,爷爷却不见啦,道士们的船也不见啦,只有那件撕坏的袍子抛在地下。”

她说到这里,黄蓉不再询问,似在静静思索,过了半晌,才道:“他们那里去了呢?”傻姑道:“我瞧见的,我大叫爷爷,不听见他答应,就跳到大树顶上去瞧,我瞧见爷爷的小船在前面,道士们的大船跟在后面,慢慢就开得不见了。我不愿意去见那矮胖子,就在沙滩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领这爷爷和好兄弟回去。”

黄蓉急道:“这爷爷,不是教你认字的那个爷爷吧?”傻姑嘻嘻笑了几声,道:“这爷爷好,不要我认字,还给我吃糕儿。爷爷,你糕儿还有么?”欧阳锋干笑道:“有啊,给你!”柯镇恶听到此处,一颗心似乎要从腔中跳跃而出:“原来欧阳锋那日也在岛上。”

猛听得傻姑“啊哟”一声叫,接着拍拍两响,有人交手,又是跃起纵落之声,只听黄蓉叫道:“你要杀她灭口,不如先杀了我。”欧阳锋道:“这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你爹爹,我何必杀她?你要问,痛痛快快的问个清楚吧。”只听得傻姑哼哼唧唧,不住叫痛,却说不出话来,想是被欧阳锋打中了什么地方。

黄蓉道:“我不问,也已经猜到,只是要她亲口说来罢了。”欧阳锋笑道:“你这小ㄚ头鬼机伶,我早说瞒不过你。可你怎能猜到,倒说给我听听。”

黄蓉道:“我初时见了岛上情形,也道是爹爹杀了江南五怪。后来想到一事,才知决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让这些臭男子的尸体留在我妈妈墓中陪她?又怎能从墓中出来之后,不将墓门掩上?”欧阳锋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哟,这当真是我们疏忽了。康儿,是不是?”

柯镇恶只听得心胆欲裂,这时才悟到黄蓉原来早瞧出杀人凶手是欧阳锋、杨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替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道一出去凶多吉少,是以要柯镇恶将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柯镇恶又悲又悔,心道:“姑娘啊姑娘,你只要跟我说明凶手是谁,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转念一想:“我飞天蝙蝠性儿何等暴躁,目不见物,却将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纵然说明,我又岂肯相信?柯镇恶啊柯镇恶,你这该当千刀万割的贼厮鸟,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这位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真想举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欧阳锋又道:“你怎么又想到我上来了?”黄蓉道:“想到你并不难。掌毙黄马、手折秤杆,当世有这功力的寥寥无几。不过初时我还疑心是别人。南希仁临死时用手指在地下划了几个字,是‘杀我者乃十’,第五个字没写完就断了气。我想你的姓名并非是‘十’字开头,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欧阳锋呵呵大笑。说道:“这汉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见你。”

黄蓉道:“我见他临死时的情状,必是中了怪毒,心想铁掌帮喂养了各种蛤蟆、青蛙、毒蛇,是以猜到裘铁掌身上。”欧阳锋笑道:“铁掌帮毒物虽多,却也没甚么特别厉害的,那南希仁死时口中呼叫,说不出话,脸上却露笑容,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那是中了什么毒?”欧阳锋不答,又问:“他身体扭曲,在地下打滚,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如此剧毒,我想天下舍铁掌帮外,再也无人能有。”

她这话明着相激,欧阳锋终于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难道是白叫的吗?”他蛇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喝道:“就是这杖上的蛇儿咬了他,是咬中了他的舌头,是以他身上无伤,说不出话。”柯镇恶听得气愤填膺,几欲晕倒。

黄蓉听得神像后微有响动,急忙咳嗽几声,掩盖了下去,缓缓说道:“当时江南五怪被你尽数击毙,逃掉的柯镇恶又没眼珠,以致到底是谁杀人都辨不清楚。”柯镇恶听了此言,心中一惊:“她明明点醒于我,叫我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两人一齐送命,死得不明不白。”却听欧阳锋干笑道:“一个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他走的。”黄蓉道:“啊,是啦。你杀了五人,却教他误信是我爹爹杀的,让他出去宣扬此事,好让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欧阳锋笑道:“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儿想的,是么?”杨康又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黄蓉道:“这当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欧阳锋道:“话又得说回来,后来你怎么又想到是我?”黄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两湖南路和我交手,虽说他也可赶在头里,先到桃花岛,但要快过小红马,终究难能,我再想朱聪在信后写的那句话,他叫大家防备,后面那个字没写完,只写了三笔,说是‘东’固然可以,是‘西’也何尝不能?若非东邪,定是西毒了,这一点我在桃花岛上就已想到,但当时尚有许多枝节,想不明白。”

欧阳锋叹道:“我只道做得天衣无缝,原来留下了这许多线索。那个脏书生见机倒快,我就没瞧见他动笔写字。”黄蓉道:“他号称妙手书生,动手做什么事自然不会让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十’字,到底是想写什么。只因我曾听人说,这位杨家哥哥已中毒去世,是以千想万想,始终想不到是他。”杨康颤声道:“你怎知我中毒去世?谁说的?”

黄蓉道:“我知道的事多着呢!那天我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终猜想不透。我梦见了很多人,后来我梦到穆家姊姊,梦见她在北京比武招亲。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跳了起来,才知道这凶手一定是你!”

这几句话说得极是尖锐,杨康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强笑道:“难道是穆念慈托梦给你?”黄蓉道:“是啊,若不是这个梦,我怎能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杨康一怔,厉声道:“你怎么知道?又是穆念慈在梦中说的?”

黄蓉冷笑道:“那何用说?你将朱聪打死后,把我妈妈墓里的珠宝放在他的怀里,好教旁人见了,只道他盗宝被我爹爹见到,因而丧生。这栽赃之计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节,朱聪的外号叫作妙手书生。”欧阳锋好奇心起,说道:“是妙手书生便又怎地?”黄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宝,却不知从他身上取宝。”欧阳锋不解,道:“什么取宝。”黄蓉道:“朱聪武功虽不及你,但他在临死之前,已施展妙手,在这位小爷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们居然始终不觉。若非此物,我万万想不到小王爷竟会死而复生,光降桃花岛上。”

欧阳锋笑道:“此事有趣得紧。这妙手书生倒也厉害,性命虽已不在,却能留下话来。他取的那物,想必是什么翡翠小鞋了。”黄蓉道:“不错。妈妈墓中宝物,我自幼见熟,这翡翠小鞋却从未见过。朱聪死后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缘故。这小鞋正面鞋底有一‘比’字,反面有一‘招’字,我苦苦思索,总是猜想不透。那晚做梦,见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头卖艺,竖一面‘比武招亲’的锦旗,这一下可教我豁然而悟,全盘想通了。”

欧阳锋笑道:“这鞋底的两个字,原来尚有此香艳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兴,柯镇恶却愈听愈是忿怒,只是黄蓉如何想通,还未全然明白。黄蓉料他不懂,当下明里说给欧阳锋听,实则是向他解释:“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亲,小王爷下场大显身手,我在旁边是亲眼见到的。比到后来,小王爷除下了穆姊姊脚上一只绣鞋,这场比武是他胜了,说到招亲,却是纠葛甚多。”

只因这场比武招亲,他日生出许多事来。当时不但梁子翁、沙通天等在旁目睹,此后完颜烈丧妻、杨康会见本生亲父等等情由,亦均从此而起。是以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各有感慨。黄蓉道:“一想到此事,那是再也明白不过。小王爷与穆姊姊日后私订终身,定情之物,最好不过是雕一双玉鞋了。这双玉鞋想来各执一只。小王爷,我猜得不错吧?”杨康默然不语。

黄蓉又道:“想通此节,其他更无疑难。韩宝驹身中九阴白骨爪身亡,世上练过这个武功的原只黑风双煞,可是这两个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风双煞的师父亦必精擅,岂知铜尸梅超风生前曾收过一位高足呢。至于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小‘十’字,自然是‘杨’字的起笔,想不到郭靖那浑小子定要说是个‘黄’字。”说到此处,不禁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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