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da 梦中的老房子
我5岁左右的时候，爸爸非常风光。
我家在江南水乡，中国农村，八百里洞庭的沅水边，是渔米之乡。我唯一记得清楚的是，那时，农村的集体制已解散，开始实行包产到户了。
生产队也分家了。集体的农具，是通过抓阄来分的。妈妈运气好，分到了她想要的东西。记得妈妈总是很有兴趣地对我们说分到了什么。是些什么呢——
用竹子编的晒垫，已经烂了几个窟窿了，还可以在上面晒一两担谷子。篾箩筐一对，装稻谷的，扁担，还得自家捞钱买。还有一张犁，就是用铁打的，三角尖尖，耕田用的，常年放在旧茅草屋的屋檐下，茅草屋很小，哪里放得下这些家什？
我喜欢踩在那上面玩。那时候，住在大堤上离我们不远的外婆看见了，总会大声地制止，喊叫说，快下来，快下来，会倒呢！会砸着你。
五岁的孩子，懂什么啊？就在住的茅屋前后转，下雨了，哪也不能去。那时的村里，全部是土路，住的全是清一色的茅草屋，记忆里只有一片枯色。
就在五岁那年，有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睡醒了，听见爸爸对妈妈说，人手有了，设计的图纸也出来了，盖起来很威武的，整个光复乡都是第一………
哦，他们想盖新房了。
在只有五瓦的昏暗的灯光下，我还记得很清楚，整条的，散装的沅水烟，印着鲤鱼图案的洞庭烟，堆满了五屉柜。那是爸爸白天给人建房时赚的。
爸爸那时候是个小有名气的农村建筑师，可以建砖瓦结构的房子，手下有二十多个徒弟，家里一天到晚热闹着呢。爸爸带这群徒弟去外面包建房子，赚到了烟，也赚到了钱，就在我五岁那年，他们开始着手建我印象中最威武最气派的砖瓦房了。
爸爸的徒弟中，有一个叫“贵伢子”的人才，会唱戏，还会画画，是我家的远房亲戚，简直是位民间高手。我们没听他唱过戏，但他画画是真的棒！我家房子建成时，上梁的巨龙是他画的，龙身盘踞台梁，非常灵动。
啊，我怎么能忘记呢！顶梁柱上有写“辛酉中秋换新颜”，那是一九八几年？字是隔壁邻居老邱同志题上去的，他还题了下一句：凌云壮志更旧貌。分别写在顶梁柱的两头，算是对联，字很正楷，墨色很浓，一直未褪色。
夏天的时候，我们仰面躺在堂屋的凉席上，眼睛上方看到的就是这根巨龙缠身的台梁和这副题词，看了那么多年，当然记得。
瓦房的大门两侧都刷了蓝色的漆，并画有图案，都是那个叫“贵伢子”的徒弟画的。一边是猪八戒，一边是孙悟空，画得活灵活现，尤其是孙悟空的神态，大家都说和电影里的很像，金箍棒是黄色的……
他在那儿画的时候，我就在看地上装满了各种颜料的瓶子，觉得无比的新鲜。
大人们喝斥着叫我让开点，别将颜料瓶打翻了，沾到身上不好洗。我就是不听，就是要好奇地看着这个神奇的民间画家怎么作画，他的手是那么的灵巧，他的脑袋里装了无穷无尽的东西，在我看来，他是比我崇拜的老师更为了不起的人物。
我想如果是今天，早就有人把这一幕拍成抖音了，早就有上百万的点赞了。那个叫贵伢子的人，很有兴趣做这些，他也不停地被其他师兄师弟们称道。他到处都画，只要有可以下笔的地方，墙上画，门上画，桌子上也有去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满屋都是各种颜色的西游记人物的图片。
吃饭的桌子上画的东西就更精彩了，中间是条红色的鲤鱼，四个角画着四条虾，见过的人都会说，呦！像真的一样！像真的呢！那张桌子到现在还在，四十年了，不知是用什么木做的，还那么结实，只是桌面上用油漆画的图案早就脱落了，油光油光，早不见了当年的鱼和虾。
房子建成后，果真很气派很显眼。在大堤上行走的人，看堤围下面的房子看得很清楚。爸爸亲手设计的这房子在当年，可谓名躁一时，我只记得人们说去朱家嘴理发的时候，就会这样描绘，说，就在那个很威武的红瓦房子里，整个房子都刷了漆，门墙上有猪八戒和孙悟空……
那个房子，成了人家问路时的地理标识。
是的，当年我妈妈，是理发师，店，就开在这个威武霸气的房子里。
刚建成那两年，总有从大堤上的人下来参观。那时候，妈妈会递烟给他们，那些人一边赞叹一边询问，哪个大师傅设计的呢？要花多少钱呢？
我记得妈妈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非常骄傲，非常自豪，回答的什么内容我不记得了，我也跟着骄傲自豪去了。就是和儿时的伙伴们玩得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炫耀地说，哼，我家的房子比你家的好，我家比你家阔……
那个房子，其实前后也就十五年而已。从八一年建起，到一九九六年湖南沅江涨大水，十皖九溃，大水淹没了我们的村庄，房子被淹到快过屋顶了，人们都搬到了防洪大堤上。
大水退后没几天，轰隆一声响，我们家的房子倒塌了，是邻居告诉我们的。那时爸妈已改行去湖里打鱼做渔生意去了，我和弟早已离家在外读书，幸亏没住人，房子是空着的。
后来，爸妈上岸了，把房子建成了两室一厅，又是村里最简洁最早像城市的房子。现在，一改再改，反复装修，门前还修了车库，更是气派了，而当年房子的模样，早已不复存在。
可就是那座梦幻般的充满各种色彩的房子，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并且反复在我的梦里。好奇怪，住过那么多房子，有些也住过不下十年，但就这个房子，会高频率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梦中经常出现我还在里面生活的样子。
屋后面连接小水沟的水泥阶梯，我在梦中不知走了多少回，那些有图案的门，那些贴了瓷砖的壁柜，还有那精工制作的雕着图案的木窗，都那么清晰，仿佛那一切就在昨天，一切都真切地在那里。
我还梦见自己在那些壁柜里和弟弟捉迷藏，悄悄躲在一块布里，就是妈妈给别人理发用的那块围布，上面还沾着短短碎碎的头发呢。
梦如果真是平行在现实世界里的另一个模样，我真想交换过去，那座房子还在那儿矗着，没有洪水，没有改造，门前的孙悟空和猪八戒仍旧守候在那里，那么生动，那么有趣，我还能跟伙伴们炫耀说，我家比你家阔……
书生点评
老屋里的内容，很丰富，很暖和。成家立业盖房子，这，是一代代中国人的梦，跟土地有关，跟五谷有关，跟我们的生老病死，搭配得天衣无缝。
什么时候，我们的梦，被城市的世俗，所湮灭，倒在了一片水泥丛林里？也许，就在前天，不，就是昨天，这些梦的森林，回忆的版图，全部被拔根而起，我看到了岁月的一个个窟窿。
那就沿着这个梦的轨迹回去吧，路的尽头，一定有一间梦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