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墨中镜》
镜子是博尔赫斯小说、诗歌中一个重要的意象。它与其它意象(梦、迷宫)有着紧密联系。
在《墨中镜》里,博尔赫斯描写了一个苏丹暴君“病夫雅库布”的故事。叙事者是一位巫师,这种设定一开头就给故事蒙上了奇幻色彩。但博尔赫斯的风格在于将传说与历史、虚构与真实缝合起来。巫师的讲述内容是被一位真实存在的人物(英国旅行家伯顿)记录下来的。
巫师说,他的弟弟叛乱失败后,即将被雅库布处死的他为了活命,向其展示巫术。
“我要了一枝麦秆笔、一把剪刀、一大张威尼斯纸、一个盛墨水的牛角、一个火盆、一些芫荽籽和一两安息香。我把那张纸剪成六长条,在五张上面画了符录,在第六张上写了光辉的《古兰经》里的一句话:‘我们已经揭去你的面纱,现在你的眼睛明察秋毫之末。’接着,我在雅库布的右手掌画了一个魔图,要他窝着手,我在他掌心倒了一点墨水。”
于是暴君在他手掌心的墨水中看到了种种异象。巫师的命保住了,故事的叙述者也保住了。
雅库布被影像迷惑,要求巫师不停施展巫术。他看到了沙漠边草场上吃草的野马;看到了死人见过和活人见到的一切:
“世界不同地区的城市和国家,地底埋藏的宝贝,在海洋航行的船只,兵器、乐器和医疗器材,美丽的女人,恒星和行星,基督徒们用来画他们令人讨厌的图画的颜料,具有神奇功能的矿物和植物,靠人的颂扬和上帝的庇护维持的天使银像,学校里颁发的奖状,金字塔中心里的飞禽和帝王的塑像,支撑地球的公牛和牛脚下的鱼投下的影子,慈悲的真主的沙漠。他还看到无法描绘的事物,比如煤气灯照明的街道和听到人的呼喊时死去的鲸鱼。”
在这里,他们看到的映像,可大致分为:自然、文明、异教、神话、未来,可说包罗了人类知识(虚构的和真实的)的方方面面。它们组成了一整部人类精神世界的演化史:从神话到未来,从自然到文明。
后来雅库布希望看一个名叫欧洲的城市。在欧洲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看到一个戴面具的人。这个神秘人将故事带入了新阶段,也使故事变得更加诡异。
“那个人有时穿苏丹服装,有时穿军服,脸上始终蒙着一块帕子,从那时开始就侵入视野。他每次都出现,我们揣摩不出究竟是谁。”“黑水镜的映像起初是转瞬即逝或者静止不动的,现在变得复杂多了;画面随着我的指令立刻变化,暴君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显示的都是刑罚、绞索、肢解、刽子手和残暴者的狞笑。”
神秘人的出现,似乎改变了观看者的心境。之前希望看到的事物暗示了人的好奇心,可归纳为“创造”(人类或造物主的);此后渴望看到的事物却蕴含了毁灭或死亡。
在最后一次观看巫术时,雅库布要求看一次无可挽回的极刑。但被行刑者却是那位蒙着脸的神秘人。当他脸上的面帕被揭开,竟是暴君本人。随着镜中人被行刑,病夫雅库布也倒在地上死了。
故事戛然而止。谜团却未解开。
2.镜子之谜
从古至今,镜子有着诸种意涵:
a. 自我
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描述,6—18个月大的孩子在镜子前面,刚开始会把镜中的孩子指认为另外一个孩子,这时他还无法辨识自己的镜中像。随着长大,孩子有一天突然认出了自己镜中的形象:“那就是我!”
幼儿将镜中影像体认为“我”的那一刻,其关于自身的想象就开始了。在此之前,他是朦胧的、混沌的、与外物没有区分的。“我”的概念将他与外界分隔开来,产生了主体与他者的划分。
这是关于个体自我意识觉醒的一种说法。
人看镜子,即看到了自我。这个“我”与观者相似,却又不是真正的“我”,是虚假的成像。相似又虚假,是又不是,同时指向“我”与“他者”。面对“镜像”所产生的复杂神秘的心理,正是令小说家着迷的地方。
b. 虚幻
禅宗喜欢以“水中花、镜中月”比喻世间万象皆空。西方人也注意到了镜像所暗含的“虚假、虚空”意蕴。
镜中物都是虚假的、不存在的、惑人心智的,犹如世界。映像看上去如此真实,人眼能否区分真实与虚假?从哲学上讲,答案是否定的。对此柏拉图早已用“洞中囚徒”的比喻谈论过了,而它对西方神秘主义影响至深。囚徒将墙上倒影误认为真实,谁又不是洞中、或镜中囚徒呢?
c.梦
谈及此,读者恐怕会觉得熟悉了。上面的论述与庄子“梦蝶”太像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镜子”与“梦”其实是一类事物。博尔赫斯经常暗示这点。例如《双梦记》:
“开罗有个家资巨万的人,他仗义疏财,散尽家产,只剩下祖传的房屋,不得不辛苦干活糊口。一晚他累得在园子里的无花果树下睡着了,梦见一个衣服湿透的人从嘴里掏出一枚金币,说:‘你的好运在波斯的伊斯法罕;去找吧。’第二天清晨醒来他后便踏上漫长的旅程,历尽艰险终于到达伊斯法罕。当晚却被巡夜士兵当做盗贼抓了起来。
士兵队长把他提去审问:‘你是谁,从哪里来?’那人回道:‘我来自有名的城市开罗,我名叫穆罕默德一艾尔一马格莱比。’队长追问:‘你来波斯干什么?’那人如实说:‘有人托梦给我,叫我来伊斯法罕,说我的好运在这里。如今到了伊斯法罕,发现答应我的好运却是你劈头盖脸的一顿好打。’
队长听了笑得大牙都露了出来,说:‘鲁莽轻信的人啊,我三次梦见开罗的一所房子,房子后面有个日晷,日晷后面有棵无花果树,无花果树后面有个喷泉,喷泉底下埋着宝藏。我根本不信那个乱梦。而你这个傻瓜居然相信一个梦,跑了这么多城市。别让我在伊斯法罕再见到你了。拿几枚钱币走吧。’
那人拿了钱,回到自己国家,在自家园子的喷泉底下(也就是队长梦见的地点)挖出了宝藏。”
梦与镜子相似之处在于:都是虚幻、且都与现实相似。博尔赫斯却故意在此混淆了虚与实。常识以为虚假的梦境,偏偏却是真的。“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梦是真实,恰恰反向暗示真实即梦。
d.预言
在传统文化(无论西方或东方)中,梦常常与预言联系密切。
例如《存放雕像的房间》:
“很久以前,安达卢西亚人的国度里有一个国王居住的城市。城里有座碉堡,碉堡的两扇门页不供进出,永远锁着。每逢一位国王驾崩,另一位国王继承王位时,新登基的国王亲手在门上加一道新锁,一共有了二十四把锁。后来有个不属于王室的坏人篡夺了权力,他非但不加上一把新锁,而是想把以前的二十四把锁统统打开,以便看看碉堡里到底是什么。
……第七间屋子空荡荡的,其长无比,最好的弓箭手在门口射出一箭都达不到对面的后壁。后壁上刻着一段可怕的话:‘如有人打开本堡的门,和入口处金属武士相似的血肉之躯的武士将占领王国。’
这些事发生于伊斯兰教历89年。在该年结束之前,塔里克占领了碉堡,打败了那个国王,卖掉他的妻妾子女,大肆掳掠王国。”
在博尔赫斯的文学中,预言通常可看作并非事前明了未来,而是未来恰巧按照预言发生了。《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汉学家艾伯特刚说完:“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可以成为您的敌人。”就被华裔德国间谍杀害,原因却是:“……在战火纷飞的时候我难以通报那个叫艾伯特的城市的名称,除了杀掉一个叫那名字的人之外,找不出别的办法。”
若将预言视作镜像,它与未来所发生的事物相似。预言是未来对当前的投影。
e.迷宫
《小径分岔的花园》中,艾伯特的话是一种预言,并立刻被证实了。但预言与真实之间的因果关系却出乎意料。预言者艾伯特虽然说出了预言,这预言却缺乏“现实性”或“必然性”(现实感是建立在“必然”之上的)。它指出了“偶然”。
“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分岔”其实说的就是“偶然”。而“偶然”来自“未知”:艾伯特若知道眼前的人是个暴露了身份的德国间谍,并且知道他需要向自己的上级通报的城市叫“艾伯特”,他的死就不算是“偶然”了。
人类世界充满了未知、谜团,因而充斥着偶然。某个时点、某个场所里某个人,当他面对“往后”时,试图推理自己的“未来”,犹如迷雾覆盖的道路上一个踮起脚竭力眺望的孩子,却看不见前路通往哪里、有多少岔道,这正是博尔赫斯谈论的“迷宫”。人生就如同迷宫。
3.谜底
博尔赫斯写了一首名为《镜子》的诗,摘抄三段于下:
我对镜子怀有一种恐惧之感
并不因为不可穿越的玻璃板
圈定和营造出一个并不存在、
不能容忍居留的映像的空间
……
它们警醒又冷峻森然,充当着
一项古老协议的忠实执行官:
再三再四地复制着人间景象,
就好像是在自然地生殖繁衍;
……
上帝创造了梦魇连绵的夜晚
也创造出了镜子的种种形体,
只为让人自认为是映像幻影,
也正是因此,我们才时刻惊悸。
镜子营造出一个不存在的映像空间、它自然繁衍般不停复制人间景象、让人自认为是映像幻影。这里已说得很明白:镜子的虚幻、不停繁衍犹如真实的特征,使真实显得像虚幻、使虚实无法分辨、使人怀疑一切皆为幻梦、使人生恍若迷宫。
自我与影子、真实与映像、梦与醒、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人间一切莫不显出结构上的对称性。在小说或诗歌中用镜子来象征这种对称,再适合不过了。
同时,镜子内外的形象既相似、又相反,正好印证了博尔赫斯式叙事的“偶然”特征:叙事的因果既可以是相似的、又可以是相反的,它们其实是随机的。
《墨中镜》里,随着墨水中“神秘人”的出现,“真实”与“虚构”,或说“自我”与“幻象”、“真我”与“假我”对调了位置,暴君雅库布进入镜子之中,其命运与镜中人紧紧联系起来:“影子”一旦消失,“本体”也即死去。“黑水镜的映像起初是转瞬即逝或者静止不动的,现在变得复杂多了”,陷入镜中景象的过程中,幻影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难与真实区分。这种分不清真实虚假的状况,正是博尔赫斯要表达的令人“时刻惊悸”的东西。
每次思考人类精神的演化过程(从神话到未来,从自然到文明),又何尝不是一次次对镜自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