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da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9期，原文标题《马拉多纳VS梅西：寻找下一个球王》，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阿根廷作家乌戈·阿希曾在《外国人梅西》的文章里写道：“梅西是海报，马拉多纳是旗帜。”马拉多纳退役后，寻找下一个球王是阿根廷足坛的“任务”，但强如梅西，也难与他比肩。
记者/刘畅
2010年6月17日，南非世界杯上马拉多纳和梅西在庆祝战胜韩国队时交谈甚欢
接班人之困
2006年6月16日，德国世界杯小组赛第二轮，阿根廷对阵塞黑，下半场30分钟后，小将梅西替补登场，开启国家队生涯。看台上的马拉多纳振臂高呼，当梅西打入一球，他激动地抬起双脚向梅西致意，仿佛他终于能将“球王”的重担托付。
阿根廷的足球传统里有关于Pibe（意为“小子”）的神话，那是一个从底层出来的天才少年，他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眨着一双淘气的双眼，放肆的一笑露出被隔夜硬面包磨损的牙。球衣穿在身上显得过大，但他能把球停得稳稳当当，再轻而易举地将它搓起。贫穷的生活令他坚韧不拔，他能带着阿根廷登上巅峰。
马拉多纳让Pibe成为现实。12年前他在美国世界杯被禁赛、黯然退出国家队后，阿根廷便在寻找下一个Pibe。进入“马拉多纳接班人”名单的阿根廷球员们，大多在江湖上有着独特的名号，“小驴”奥尔特加、“小丑”艾马尔是马拉多纳之后，在1998年和2002年世界杯登场的两位最早的接班人人选，可惜他们都未曾将阿根廷带回巅峰，也没能在足坛一枝独秀。而之后又有“兔子”萨维奥拉、“大头”达利桑德罗，乃至“野兽”特维斯。他们或与马拉多纳师出同门，或球风相似，或性格相像。马拉多纳却不甚认可，甚至同样从巴塞罗那出走、带领小球会比利亚雷亚尔大放异彩的里克尔梅，也被他公开奚落。
唯有梅西，在所有号称“新马拉多纳”的球星里，他是唯一出生在1986年马拉多纳封神之后的球员。6岁时，小梅西在家乡的波哥大独立球场第一次见到马拉多纳加盟纽维尔老男孩队后的首秀，那时他已是纽维尔老男孩少年队的一员。10年后，梅西作为巴塞罗那的新星登陆“西甲”。19岁时，他签约阿迪达斯，阿迪达斯特意为他设计了一双镶有两颗星的战靴，上面印有“上帝之手”和“1986年6月22日”的字样。
“我和梅西非常不一样，这点毫无疑问。这种不同在很大程度上又和个人性格有关。梅西对待任何事都比我要更加冷静沉着。他在做出任何决定时，脑海里犹如播放慢镜头一样。而我，脑海里就像劈下一道闪电。”同样少年出道，虽然一个场外新闻不断，一个似乎只生活在球场上，马拉多纳给了梅西最多的偏爱。他在梅西崭露头角时，便不禁溢美之词：“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去寻找下一个马拉多纳，这种做法把年轻球员都束缚住了。因为他们被我们看在眼里，被我们放在心里，但他们却碰到了天花板。我觉得梅西还没有碰到他的天花板，他和我们一直在等待的人并不一样。”
签约阿迪达斯当年，梅西就在西甲赛场复制了球鞋上的两项神迹。此后，在2008至2010年作为阿根廷主帅期间，马拉多纳把阿根廷10号托付给梅西，又把队长袖标戴在他的胳膊上。然而，纵使梅西带领巴塞罗那队两夺五冠王，横扫欧洲，阿根廷队的梅西始终没有巴塞罗那的梅西神奇，没有世界杯的加冕，“体系球员”的争论永无止息。马拉多纳仍是唯一的迭戈。
2006年6月16日，德国世界杯小组赛第二轮，阿根廷对阵塞黑，下半场30分钟后，小将梅西替补登场打入一球
脚
摩纳哥世界冠军俱乐部的“冠军长廊”地板上，200克黄金铸成的马拉多纳脚印永垂不朽。球王的脚能颠橘子、颠袜子、颠纸团，被赋予太多神话。“大脚怪”的脚不长，39码不过中等水准，奇在扁平而宽大。著名阿根廷病理学家兼国家队队医奥玛瓦说：“马拉多纳的脚虽然长宽不合比例，但肌肉系统相当发达。”
足球一触到他的脚，就仿佛私订终身，粘在脚上，不再分开。小时候，他常常带球从家走到学校，穿过街道，爬梯子，球永远不会碰到地面。球场上，他能用脚底拉球、踩球、脚后跟磕球，颠着球过人，在人群间连续地“马赛回旋”。他随机应变，既能倒花脚传中，也能凌空倒钩回传。
马拉多纳连过六人的“世纪进球”是神迹，也是他从小的习惯。加莱亚诺在《足球往事》里回忆，马拉多纳只有12岁的时候，面对河床队的青少年队，“他接到守门员的传球，躲过河床队前锋后开始起飞：他从第一名球员的后面蹚过，过了第二名球员的小门，然后用后脚跟戏耍了第三名球员。接着，他马不停蹄，在呆若木鸡的防守队员面前晃倒守门员，将球带入球门。球场上只剩下7名被彻底击垮的男孩，另外4个则目瞪口呆”。
这种带着计谋的华丽盘带、巧妙脚步，在阿根廷被直白而自豪地称为“la nuestra”（意为“我们的东西”）。
梅西也有这种“东西”。虽然他的脚看似平平无奇，但也能颠橘子，似乎橘子是通向球王的第一道门槛。13岁时，梅西曾录过一段视频，他连颠了113下橘子，又颠了140下网球，又颠了29下乒乓球后，获得了接班马拉多纳的资格。19岁时他直接登堂入室，将“世纪进球”完美复制，让神迹再临人间。那是2013年西甲联赛对阵赫塔菲的比赛，第28分04秒开始，梅西从中线的边路区域拿球，连续闪过两名防守球员后一路狂奔，用速度甩开对手。在禁区附近，梅西一拨一扣就突破三人的堵截，过掉门将后，第28分16秒小角度推射破门。
相比马拉多纳过人技巧之丰富，梅西几乎都是小碎步，他接到球后不会碰它，而是开始跑，让球在他身边跟着滚动，看起来像个在遛狗的男孩。若马拉多纳带来的震撼来自于动作的出其不意，梅西的震撼则源于乍看上去的不明所以，他的过人动作需要慢动作回放才能看清。他的触球频率独步天下，一秒之内触球三次，防守队员就像慢动作。他急转急停中摆脱惯性，前一秒急刹车，后一秒就夹杂着假动作起速。无数防守队员在他的“凌波微步”前被判“死刑”。2015年欧冠半决赛时直挺挺“仰面而亡”的拜仁后卫博阿滕对此感触颇深。
与靠左脚独步天下的“单蹄马”相比，左脚的梅西也能靠右脚进球。梅西目前打进的710个球里，右脚竟也进了91个球。而马拉多纳在俱乐部和国家队的259个进球中，绝大多数都来自左脚。但“世纪进球”是右脚进的，价值千金。1990年世界杯1/8决赛，马拉多纳对阵巴西时从后场独自推进到门前，在人群中倒地传球，绝杀巴西的“世纪助攻”，也是右脚，价值双倍千金。二人打平。
里奥·梅西（摄于2019年）
身体素质
伟人都矮。马拉多纳身高1.65米，梅西身高1.7米，“矮脚虎”和“小跳蚤”分别是他们出道时的外号。
从外号上也能看出彼此的些许差别，尤其在他们成名的早期。梅西儿时的瘦小与他的球感搭配起来过于突兀，也曾给他带来困扰。梅西4岁时，他的母亲答应放他进足球场，是因为当地球会格兰多利的总经理许诺让梅西踢边锋，遇到别人撞他，她可以随时冲进场把他救走。因患生长激素缺乏症，13岁的梅西只有1.4米，不得不远赴巴塞罗那治病，那时同在拉玛西亚的皮克见到只及自己腰部的梅西，第一反应是，“他太矮小了，别伤到他”。
与瘦小的印象大相径庭，在巴塞罗那接受生长激素注射，长到1.7米后，如今梅西的体重有72公斤。原本矮个子球员重心低，动作幅度小，运球就更稳，加上满身肌肉的铠甲，堪称“小坦克”，这是身高1.8米以上的后卫也很难把梅西撞倒的原因。而在梅西身体的巅峰时期，只需5米，他就能将速度提高到每小时20公里，即使博尔特在创造世界纪录时，从静止提速到每小时19公里，也需要10米的距离。
对于马拉多纳，小个子给他带来过两次误解。8岁时，他加入当地的球队试训，因为个子太矮，看起来不到年龄，教练差点淘汰他。另一次是俱乐部生涯转折时，他从巴塞罗那出走，转投“意甲”，意甲豪门尤文图斯的老板说：“像马拉多纳这样的身材，在意甲不可能立足。”第一次，他母亲掏出了医院的出生证明，他的足球生涯才得以开始。进入足球队后，启蒙教练带他见帕拉蒂诺医生，服用药物、接受注射，让身体更壮。第二次，他在那不勒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毕竟，梅西具备的特点，马拉多纳都有。彼时没有琳琅满目的数据供球迷挑选，但马拉多纳对抗着两三个后卫护球，以及长途奔袭半场的镜头比比皆是。他几乎不需要大幅度的假动作欺骗对手，就能在发力过程中完成身位的超越，又能在高速带球中任意急停、变向。这取决于他78公斤的体重和尤为特殊的双腿。曾经追随他多年的记者布朗克说：“马拉多纳的身体结构非常特殊，他的腿比普通人的短粗，如同大象腿，死死钉在地上，稳定性极好。另一方面，马拉多纳腿部肌肉发达，弹性好、灵活、启动快，像一门无后坐力的大炮。”
“矮脚虎”并非浪得虚名。梅西以其灵活、迅疾获“小跳蚤”之名，以被绊倒后不愿申诉、趔趄着向前的“古风”为人敬重，但与马拉多纳一比，实是“小巫见大巫”。在马拉多纳的时代，防守尺度大得多，意甲更以防守凶狠著称，那时背后铲球没有被禁止，甚至侧踹、剪刀脚、朝向脚踝的滑铲都是常规动作。马拉多纳作为球队的核心，更是重点“照顾”对象，电视转播里可以屡屡看到，马拉多纳被伐倒后，两手撑地爬起，继续带球后再被掀翻的画面。有数据为证，在1982年世界杯，阿根廷对阵意大利，马拉多纳单场比赛被侵犯23次；而在1987年世界杯的7场比赛里，他把阿根廷带到世界之巅的同时，被放倒57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马拉多纳更矮、更硬。
10号
毫无疑问，梅西是西甲历史上最伟大的10号。他登陆西甲以来，巴塞罗那获得了10座联赛奖杯，4次欧冠冠军，单赛季进球73个，单个自然年进球91个，均打破欧洲的历史纪录。如今他已是欧洲五大联赛历史助攻王，历史射手榜上也与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不分伯仲。
但数据不经分析，总会造成幻觉。比如相较而言，马拉多纳只拿过两次意甲冠军，没有拿过欧冠冠军，而梅西至今的总进球数是马拉多纳生涯的两倍还多。但抛开马拉多纳的时代赛制与如今不同，参加欧冠的球队更少，且马拉多纳只在那不勒斯待了7年，而且除了他，队中再没有能进入意甲名人堂的球员之外，最为关键的是，马拉多纳的位置与梅西不同，他更远离球门，进攻的机会更少，是更为经典的10号。
在英国，10号球员被誉为“攻势发动机”（Play Maker），是全能的控制性中场，能够靠一个人穿针引线，把大家组织起来。《伟大的10号足球员》一书中说：“10号大将的一个共通点是很会传球。他们通常是队中最会传球的选手，更优秀的则令人叹为观止。尽管口语表达受限，他的闹钟却充满流动的三度空间几何图形，如果那可以转印在坐标纸或电脑屏幕上，应该可以为他赢得诺贝尔奖。他看得到尚未出现的空当，对时机的掌握与球体飞行轨迹有高人一等的感觉，让他得以把球传到他要的位置。”
按此定义，梅西终归是披着10号的前锋，儿时的习惯就是过掉所有人后进球，在俱乐部有顶级中场与他配合。虽然他的助攻数已冠绝天下，传球路线和视野都很绝妙，但仍透着前锋的思维，威胁球大多在对方后腰到禁区前沿的位置上，致命一传多，短传配合多。马拉多纳曾无意间透露过克制梅西的办法，“只要让梅西距离对方球门50码的地方拿球，然后剩下9个人组成人墙，阻止梅西穿过”。一语成谶，南非世界杯上，送阿根廷回家的德国队恰是这么做的。
马拉多纳则是10号的极致代表，个人才能与球队战绩的辩证关系是梅西需要面临的问题，马拉多纳不需要，因为他就是能一个人决定球队。小时候在黑夜踢球造就了他需要实时感知到队友的位置，为他们输送炮弹。成年后，在用身体的任何部位接下球后，他的威胁传球能覆盖中前场所有区域。当年在意甲赛场上，AC米兰主帅萨基针对马拉多纳的策略是，要求巴雷西、马尔蒂尼疯狂拼抢马拉多纳之外球员的球，通过不让皮球滚到马拉多纳脚下来防住他，因为他一旦在中圈附近拿球，对球门造成的威胁实在太大。
队长
梅西的领袖气质不易察觉。从顶着一头鸟窝一样的卷发出道以来，他始终是个安静、内敛的男孩形象。马拉多纳首先在国家队任命梅西为队长，因为他发现梅西虽然不会像他一样，公然与足协主席对抗，随时随地袒露内心，却是比赛型的领袖。梅西希望队员们在场上主动找他，尽量把球传给他。那时，马拉多纳在世界杯开赛前飞赴巴塞罗那，询问梅西喜欢的阵型，就是为让队里最重要的人踢得高兴。
然而梅西作为天才，自小最擅长的就是面对落后，“拉下脸来”，在比赛中憋一口气，独自解决问题。《脏脸天使》中记录了一个瞬间：2014年世界杯阿根廷对阵瑞士，比赛僵持到终场前，梅西在边线拿球，表情坚毅起来，开始带球过人，试图单枪匹马进球，无功而返。比赛进入加时赛前的短暂休息，球队聚集在教练席前，“他却是最后一个走向队友的人，他站在他们身后，举起一瓶水从头上浇下。主教练萨维利亚先说话，然后是马斯切拉诺，梅西一言不发”。
马拉多纳与此大相径庭。城市里长大的梅西，父亲是工厂的经理，虽算不上富裕，但家庭对梅西百般呵护。他自小参加球赛，场边总有外祖母的目光，下场后，他就躲在外祖母身后。而贫民窟打拼出来的马拉多纳自小要靠拉出租车门、卖废品为生，足球是他全部的游戏。贫民窟的教育告诉他，要将忠诚与义气置于一切之上，而老大永远是那个最强壮、最有魄力的男孩，尤其是在球队里。
1986年世界杯决赛，阿根廷被西德连扳两球，马拉多纳把球狠狠地砸向草皮，冲身边的前锋布鲁查加大吼：“加油！德国人已经筋疲力尽了，你看布里格尔（德国后卫）的腿，已经肿得像圆木，他们也跑不动了！让我们把球传起来，我们能在加时赛之前就把他们干掉！”3分钟后，马拉多纳直传，布鲁查加单刀破门，阿根廷以3比2登上世界之巅。
职业生涯晚期的梅西并非没有加冕的机会，他还有一届世界杯。在阿根廷人心里，若他能以一人之力，帮助球队在俄罗斯夺冠，他就是马拉多纳。而无论梅西成功与否，他退役后，阿根廷足球又将寻找下一个Pibe。
（参考文献：《马拉多纳自传：我的世界杯》，迭戈·马拉多纳著；《梅西》，吉列姆·巴拉格著；《足球往事》，德华多·加莱亚诺著作；《足球人》西蒙·库柏著；《脏脸天使》乔纳森·威尔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