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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打野球的外籍球员】你不知道的野球世界,在大学生和职业之外还有更厉害的篮球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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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球指所有的非职业篮球赛,它出现在企业团建、商家店庆、甚至田间地头。如果说职业篮球是电视屏幕上的“庙堂”,那么野球就是下沉市场中的“江湖”。野球手不隶属于任何队伍,他们随时出发,给钱就打。他们的足迹遍布全国,接触各个领域的人。


资本、全球劳动力、群众基础,喂养了这个独属于中国的市场。透过野球,可以窥见另一种中国。


···············

❶钱的问题

比赛结束的气氛比哨声更早到来。还有13秒落定,看台上的大爷拧上水杯,背了包欲走。九百人的体育馆内有一半人站起身。场地中央的两只篮球队目前相差八分,也实在没有继续看的必要。可大爷突然停住了,九百人中的一半停住了,甚至场上的一支球队也停下了动作——他们事后无法解释此时的犹豫,否则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对方从自己手里抢走了球,进三分,然后再进、再进,在13秒内将比分反超,以1分的优势赢得了比赛。

短暂的寂静之后,尖叫声和掌声从场子各个角落冒出来,人们陷入一种必须击掌相庆的狂喜之中。大爷跳起来,包里的水杯不停砸向看台上坚硬的蓝色塑料椅子。

“你来得正好,”穿越热闹的人群,王璁朝我走过来。他身高1米93,运动员身板,穿一件OFF-WHITE短T恤,“这比赛绝了,最后三个三分扳回比分,NBA都很少有。”

我们身处山西省平遥县的一座体育馆内。周围一切显示出一种混合的特色。两只球队中有中国人,也有高大的黑人、白人,有人体格如雕塑,有人的肚子顶着球衣。场馆四周挂满广告,“光大地产”、“上品土猪”和“范小姐的店”,交110块能出横幅,360块能占个好位置。挨近场地有一块蓝色横幅,上书“平遥监狱祝比赛圆满成功”。

圆满成功,王璁带我去吃庆功宴。我之前从一则介绍野球的媒体短片里知道他,野球指所有非职业的篮球比赛。如今这种比赛到处都是,企业团建、商家店庆、地方联赛,只要有钱、有场地,就有野球手。比如今天这场,“平遥第八届煤化杯”,就是企业赞助的地方赛事。2008年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毕业后,王璁先打了几年野球,然后成为了野球经纪人,为参赛机构招募球员打比赛。

运动员、篮协、老板们一二十人,坐了两桌,盘子层层叠叠,这是赢家的排面。终场13秒逆转被反复提及,一个人说个开头,另一个人马上接上,但过不了多久故事就循环一次。

“你赶上了百年一遇的比赛,”王璁说。啤酒不停地上,桌上一片绿色丛林。在座的人都是奇迹见证者,除了一人,不停叹气。朱老板双手交叉,“我当时坐在裁判席上,跟篮协主席说话,没顾得上看比赛,错过了。”

他举着手机,上面播放着终场逆转的视频,“我发给老爷子,他可高兴了。”朱老板是赢家队伍的老板,煤二代,个子不高,头面光滑。他有一百九十多斤,脖子几乎和肩膀一样粗。今天的比赛虽然自己没看到,但赚足了面子。

谁料一天后,这面子又没了。比赛输给一家肉店的球队。肉店老板长期养着几名外国球员,有2米23的大高个白人,有苏丹来的黑人,朱老板不是对手。赛后的饭局便清冷了一些,教练端着白酒向他道歉,“煮熟的鸭子飞了”。朱老板摆手,“竞技体育都是有风险的,这是友谊赛。”他又说,“不过要是在S市,就得拿第一。”

说到底,朱老板在平遥是客场参赛。他是S市人,开一家“半年纳税2个亿”的厂子,S市的赛事最重要。自去年起,王璁夏天便为朱老板张罗比赛,挑选外援,码队伍,打二十多天的联赛,目的是绝不让冠军落入本市另一位煤二代之手。

两位老板一直在较劲,王璁说,都是家族企业,都喜欢篮球,“咱现在不说买卖谁挣多少钱,已经不是钱的事儿了。大家这个钱都是一个数,都是一个数。”钱上没什么可比了,就比篮球。

一位野球手告诉我,世界上球技傍身、又愿意做“雇佣军”的球员很多,但野球市场为中国独有。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国有出钱方,有老板。不管是为了爱好,还是面子,当解决了“不是钱的事儿”之后,这还是钱的问题。

朱老板邀请我去他的厂子看看。车还没开进大门,已经能看到道路两侧有黑色的沉积物,是拉煤车漏下的煤渣。每经过一个锅炉房一样的建筑,他能精准地说出一天产出的利润,像在数印钞机。“半年纳税2个亿,”他不断重复这句话。

朱老板办公室内有个隔间,里面摆了大约六十多个比赛奖杯,证明他对篮球的喜爱。他座椅背后的陈列柜里,有十几年前第一届S市篮球联赛的照片,那时他还是个高中生,就已经开始赞助比赛。如今赛事对他还意味着商场之上的社交方式,“老喝酒多没意思”。玩篮球烧钱,工钱、路费、吃住,今年七月到现在,“花了150多万”。

然而酒还是不能不喝。平遥赛事最后一天,朱老板宴请己方和对方球队,清瘦健壮的小伙子们排队跟他敬酒。朱老板喝多了话就多,开始讲一些私事,比如他那不争气又老和他争企业的弟弟。也开始炫耀,说自己为球赛花了多少钱。炫耀过后,他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又突然陷入一种忧郁,打开微信,给我看他的微信群组,群里每天都在时时更新煤价,“贸易战让我的利润损失一半”。

“看篮球的时候,我才是放空的,”交代完许多烦心事,朱老板说,“我就直说了,我就是为了高兴。”在座的人纷纷点头。

他不断点开手机上的各种app,股票、期货、炒币,“这些我都做。”最后点开手机银行,给我看他的存款余额,有很多位数字,横在屏幕之上。

我知道你很有钱,我说。朱老板放下手机,不久之后他似乎忘记自己已经做过一次,又点开手机银行,“给你看看我的银行存款”。直到几个小时后,他第四次还是第五次这么做,说自己纳税超过了父亲的成绩。

你父母一定很骄傲吧,我说。

朱老板突然低下了头:他们从来没表扬过我。

王璁坐在桌子另一侧,喝得上头。但他清楚知道桌上谁是谁,与老板敬酒寒暄,将他手下每个人都照顾到。忠诚是经纪人的品行。他之前有次带队比赛,终场结束,老板在群里@他,问为何自己队里一位外援正在对方老板的KTV里唱歌?他“腾”地跳起来,搁中国人一听,这属于“站错队了”。他“直捣黄龙”,带走外援,最终与他停止合作。

不够忠诚,意味着钱也可能结不回来,“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咱们是在人地界儿,对吧,很多事情我们是被动。”

三巡过后,他坐到我旁边低声问,“我是不是和你见过的其他北大人不一样?”我说,是更江湖吗?是的,他说,大学时就和同学们没什么话说。

饭毕,夜里12点,朱老板提出去唱KTV。王璁摇摇晃晃,快不能站立,还是要去。上车前他脸冲向我,“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❷技术原因

第二天早上七点,王璁发来微信慰问,“昨晚没事吧?”他喝完了就吐,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酒未醒,几个小时后,他就已经到了高铁站,去下一场比赛的城市。

再见到王璁是两天后,700公里外的河北唐山。他的行动轨迹被一座座城市名字连接,大多数是江浙、西南、福建两广一带的小城市,下了飞机高铁,再坐几个小时的汽车。他的时间被手机里的消息无限切割,不认识的老板、中间人随时呼叫,需要他协调出一支比赛队伍的行程安排。像所有水滴入海,线上联系好的陌生人们,在某天晚上聚集在一块28x15米大小的、完美切割的场地前,静待开场。

晚上六点多,唐山“梗酒杯”2019夏季比赛正式打响。王璁找来两名外援,代表某商贸公司出战。你一眼就能在赛场上认出这只队伍,两名身高超过1米9、跟腱纤长的黑人身手矫健,即使不发力时,他们的肱二头肌也有一种戏剧性的曲线。

想来中国淘金的外籍野球手越来越多。王璁的助理刘浩有次站在球场前,和我解释每个人来这的原因:他,24岁,打东南亚联赛,但一个赛季都没机会上场;他,39岁,这赛季没续签合同;他,31岁,澳大利亚、欧洲联赛都打过,受过一次伤;他,40岁,年纪太大了没有职业队要他。

篮球领域从来不缺有天赋肯努力的人,它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离心机,将那些因为能力、运气、年龄、际遇等种种方面抱憾的球员甩出了职业体系,这些人数量庞大,业精者不在少数,愿意继续打球。

场上这支队伍里,还有一位身高一米七左右、肚子圆滚滚的中国年轻人,戴个眼镜,满头大汗。

年轻人很少跑动,站在三分线外,等己方队员过人、拿球,然后把球传给他。他立正、屈膝,纵身一跳,球进了。围观群众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欢呼。“看来老黑也懂规矩”,站在我旁边的大爷说,“知道把球传给老板。”

年轻人是这家商贸公司的老板,三十岁,酷爱篮球。他不会过人、传球、防守和进攻,只会投三分。有外援在手,老板并不担心比赛。他叉着腰站在三分线上,看对方球员慢悠悠抢断一个球,远远地朝篮筐扔过去,却砰一下砸偏,篮板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几乎同时,篮板背后的路灯亮了起来。夜晚正式降临。

“It''s his entertainment,”黑人外援C.J评价这场球。

两天后决赛。比赛刚进行4分钟,C.J犯规,对方球员推了他一把,随即又跟上想要动手。球场旁边停住两辆车,此时突然下来数位保安,黑乎乎一片冲进来,将两拨队伍分开。比赛暂停。

外援们坐在地上,围城一圈。王璁站在圈外打听情况,很快他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喇叭声:“因技术原因,比赛结束”。比分定格在15比12,王璁带的队伍轻松取胜。

虽然是胜利,所有人看上去却不那么开心,“easy money,”C.J耸耸肩,“但我不想让观众失望。”大家在场地停留了一会,似乎在等一个转机的信号。

王璁看上去很冷静,这不是他遇到的第一次球场纠纷。之前在贵州村子里打,裁判吹一个技术犯规,一方不服就能干仗,球员冲突起来,他们所代表的两个村子也冲突起来。只要穿着村儿里的队服,就是自己人,敢打球员,就是欺负我们村,群起攻之,就是群架。直到警察来了,用警车开路带他们离开,后面还跟着一辆警车断尾,“那真是狠”。

这次现场的情况没那么糟糕,可不断有人告诉我们,赶紧散了,马上十一,怎么可能起冲突。再说还有外国人——“外国人”在接下来的采访遭遇中被不断提到,他们当然是打赢比赛的好帮手,但身份也随时能变成不稳定的炸弹,就看引信点燃前,我们能否找到浇灭它的另一种武器。

王璁站在场边,决定带队离开。他也是职业篮球离心机里甩出的一员。他成长于北京的部队大院,从小看部队里的球队打球。高中时,他常去北京篮球的“圣地”东单球场,在这里留下过一段传奇经历:17岁,他在一次扣篮时把篮板震碎,这一幕被当时正在拍摄的电视节目记录下来,广为流传。

2004年,王璁经体育特招进入北大。他一边出任北大篮球队队长,打CUBA(中国大学生篮球联赛),一边在街球界闯出名堂,前途正徐徐露出光明一面。2005年有记者问他,会借CUBA的舞台进入CBA(中国职业篮球联赛)吗?他说,我当然想了,现在正读大一,还有很多的时间,靠自己慢慢来。

青春与热望力透纸背。不过很快,王璁退出当时著名的街球队,北大毕业后,也没有像其他渴望进入职业队的球员一样,背着包四处到球队试训。

“后来那几年我很消沉,我觉得我找不到方向感,”第一次见王璁,我们坐在北京一个冷清的茶室,他不停抽烟,烟雾在茶面聚集。他想成为职业球员,那时北京CBA球队只有首钢,首钢有青年队,很少招外人。那就去外地吧,乙级联赛都可以。“做不到,”王璁说,“当时我妈是卵巢癌,等于给判了刑了,等于一直从判刑到给我妈送走,这两年多就过去了。”

母亲身边只有他一人。他照顾了母亲两年,而两年的履历空白对职业球员来说不可想象。一些转型的尝试填补了篮球的空缺,比如做销售、卖体育用品、在机关单位上班。“我老有一个消极想法,就是在想我奋斗这十多年,我干嘛呢?你想流了多少汗啊,对吧,有多少,付出多少,最后你没把这当饭碗,你说你干嘛呢?”他的音调越来越高,“我一想我找个工作,朝九晚五,跟人聊什么?我跟人聊聊我当年在球场上有多牛逼?我觉得没有意义。”

母亲2009年去世。他不久接到哥们的电话,璁哥,别郁闷了,咱们打球去。“我就进去了野球世界。”何谓野?中国两大职业联赛,CBA和NBL加起来有三十几支球队,除此之外的民间自组篮球赛都可以称为“野”。相较于制度规范、人身依附紧密的庙堂之上,野球就是毫无保障、毫无归属的江湖之远。

“这里面其实(有)很江湖气息的东西,”王璁说,你游过泳吗?没学过,直接扔水里,自己扑腾吧。

❸圈层

9月4日,战绩一胜一负的中国男篮对阵委内瑞拉,争取世界杯小组出线的最后机会。事后证明这场比赛甚至不如上场对阵波兰——中国以76比79输给波兰,球迷还能找到找到微弱分差的责任人,而这场是59比72,一度被委内瑞拉打个9比0,曾有5分多钟的时间没有进球——都不知道要责怪谁。

几个小时候后,王璁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条视频。他穿红色卫衣,脸也是红的,“中国队这场球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我什么都不说了,我先干一杯。”他拿出一瓶野格,给自己和旁边的C.J各倒了大半个玻璃杯,“我认为,国家队应该跟我去打野球,我们去山里、我们去村里、我们去外场!就干!” 打野球常常在小城市、山里、村里,那些职业队几乎不会出现的地方。2010年开始,王璁一直在走,除了新疆、西藏,哪里的球都打过。哪里都有喜欢看篮球的人。村里赛场里三层、外三层的乡亲,镇上体育馆里黑压压的人群,如果去宁夏比赛,周围挤满了一排排的小白帽。

在平遥时,比赛开场前,我和篮协工作人员望着仍然空旷的体育馆。平遥的篮球史他信手拈来。

八九十年代,平遥有火柴厂、电机车厂、棉纺织厂,厂子和矿都有篮球队,经常比赛。古城小,“你除了看场篮球比赛,看看电影,看戏曲,还有什么业余活动?”

平遥篮球氛围延续至今。“昨天吹咱们那个裁判,一个主裁、一个副裁。那个副裁,他家是从父亲到兄弟,一家能组成一个篮球队。”

每年春节,贵州许多村寨自筹几万元,请球员过来比赛。务工人员终于返乡,他们和留守的村民一起,一人300、500,逢年过节看个热闹。土地上架两支木筐,一旦下雨,篮球在泥地上跳,球员们在泥地里滚。这叫村BA。

村寨之间离得不远,王璁打完一场,被小汽车接走,还能赶上下一场。现金就堆在球场旁边的桌子上,赢了当场抱走。鞭炮噼里啪啦。

篮球的群众基础太大了,王璁感慨。几个人就能开场,圈块地就能打。对抗性强,得分又快又多,论观赏性,篮球无出其右。

一次在唐山比赛,王璁遇到了美国人李·本森和克里斯。李·本森曾是CBA著名得分王。许多人认为,如果他没在19岁时开枪杀死了邻居,在监狱里待了八年半,他肯定能成为NBA的著名球星。出狱后,李·本森的篮球生涯在CBA得到彰显,成为首个拿到单场60+20的球员。快40岁时,他离开CBA,开始打野球。

李·本森脾气暴躁,不同的人都讲过他的段子:到地方先拿钱,不给不上场;挑地方,挑食,挑人,觉得裁判判罚不公,当场离开球馆;一言不合,他把一位队员推到墙上,抵住他的喉咙。王璁与他们合作了2年,开始一起打球,后来逐渐成为他们的经纪人。

“伺候他特烦”,但王璁明白李·本森的价值不在于他是一个好人,而在于他能赢球。北大毕业的优势终于在野球届展现出来:王璁会英文,能和两位篮球高手沟通,这在行业内并不常见。王璁也能讲关于李·本森最好的段子:第二天晚上比赛,李·本森今天和老板说,我要去趟北京,去秀水进一批假表。老板让助理过来,陪他去,买表,第二天回来,他听着音乐去球馆,上场,砍下60分。

李·本森和克里斯是较早一批进入中国的野球手。两人的命运并不相同。李·本森的单子越来越少,老板们逐渐发现,他所带来的好处抵消不了那些麻烦。而克里斯活儿好不挑剔,在踏实赚了两年钱后,2017年回美国安心陪女儿。

球场上并不需要一个绝对的明星,王璁说,需要的是一个统一的思想,通过团队配合取胜。赢五十分和赢一分,都是赢。

他后来签约的外籍球员,性格大多温顺听话。他也只签约外国人,号称”圈里的老外没有我不认识的“。本土野球手自己联系业务,没必要多付10%到15%的经纪抽成。一场球赛的佣金多在三千到五千,忙碌的野球手一年可以打100多场比赛,挣几十万不成问题。

今年在山西,王璁将一条英文新闻链接发给几个朋友。朋友在手机上放大了看,上面是李·本森的最新消息:因过失杀人在美国再次被捕。

唐山的比赛结束后,年轻的老板请我们吃庆功宴。有人开车过来,说要去老板的家乡,外援们很兴奋,“看来要吃好的。”四十分钟后,我们到达一处没有招牌的烧烤摊前。屋内亮着灯,摆了两张简陋的桌子,老板和兄弟们已经喝上了,他把上衣卷起来,露出圆滚的肚子。屋外两张桌子,这是我和外援们毫无悬念的位置。

8月底,天气已经有点凉了。夜里十点,路上没有行人,一条土狗慢慢走过。有人端上来一盆凉的皮皮虾、一盆贝壳、十几串烤串和几块馒头。“我们跑这么远就为了吃这个?”有人说。 “你现在感受到我们的处境了吧?”埃隆·马克西坐在我旁边。他是美国人,辗转世界各地打球,拿过澳大利亚职业联赛的冠军,在中国已经打了两年野球。“就像这样,赢了一场比赛,被叫来吃饭。所有人都在敬酒,我们一直在尴尬地等菜,不知道要吃什么、要做什么。”

老板和朋友喝酒的声音透过门帘传来,是听不懂的方言。埃隆吃了一口烤串,又放下。他不吃辣,少吃油炸,在中国吃饭总是不太适应。他讲起一些遭遇,许多人和他打招呼,却用手去揪他的皮肤,想看看他皮肤上的黑色是否能刮下来。有时比赛被放到微信上,他用微信自带的翻译功能看了评论区,“里面充满了种族歧视的话,Nword之类的。”他摇摇头,露出一种痛苦的神情。

“但这里我可以打篮球。”

埃隆对自己的决定非常理性,“我热爱篮球,荣耀来自于工作。”而另一位外援C.J,看上去没有埃隆那么严肃。他是重度影迷,每天起床,先看一部电影,比赛前很可能已经看了第二部,尤其喜欢惊悚片。你怎么看的?我问。下载啊,免费的,meiju,你知道吗?他露出一口白牙。我意识到,他说的是网站“美剧天堂”。

C.J的篮球履历不出彩,在美国找不到很好的职业工作。结了几次婚,留下几个无法再相见的孩子之后,C.J来到中国打球,很快适应了毫无拘束的生活。他的手机里装满了各种本土app,看剧、玩抖音,满足他所有的消遣。

他们几乎走遍中国各地,但记不清那些名字。老板们有一些共性,“胖,不懂篮球”。他们遇到极其热情的观众,被拉住合影、签名,但明白观众并不知道他们是谁。

我随外援们去过一些地方,平遥、唐山、义乌、岳阳、贵阳,这些城市看起来总是非常相似。蓝色招牌的移动营业厅、带“娜”字的服装店、字号又大又整体的标语、老板娘低头打游戏的小超市,如果不是听到方言,我往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外援们来往“这里”和“那里”,打不知是谁的对手,然后坐在街边一处摊位前,逐渐和夜色融为一体。

冷静的时候,王璁明白野球圈和职业圈距离遥远。你在这个圈子打得好,也不会被职业队挖掘。没有球探去各个赛场挑人,没有人对野球手做数据统计,没有野球手可能跨越青年队、选秀进入到只需要几百人的职业金字塔顶尖。

今年8月,北京首钢签约前NBA球员林书豪作为外援,一年税后300万美金。职业球员有归属感,但野球手是“篮球背包客”,“你一直在路上,一个电话你就上路了。打几天你就可能得到下一个地点。你有大量的时间花在路上。这对球员来说,消耗非常大。你的休息、恢复,包括你的训练都是要靠你自己来解决,你必须有这个意志。”王璁说。

❹围城内外

贵州是野球圈里的宝地。这里比赛数量非常多,下沉到村子、寨子,打都打不完。11月初去贵州前,王璁发消息给我,说这是一场重要的比赛,同时他“要告诉世界一些事情,what is basketball。”

我脑补了一路他怒斥中国男篮输球视频里的语调,带着京腔的高八度。直到我在贵州修文县的马路边上见到他,他紧皱着眉头,语调低沉,“比赛推后了一天”。野球的赛程一旦更改,所有球员接下来的日程都有可能受影响,没人为他们的损失担责。我们站在土堆成的、需要不断调整站姿才能平衡的马路牙子上,前方是因修路而挤做一团的车辆,后面是农田,进退两难。

“为什么要推后?”“因为主办方球队的外援明天才到,今天和我们打的话太吃亏了。”“可不是都定好了吗?”“主办方不想在揭幕战输球,太没面儿了。”

一天后,重新调整好的球队站在修文体育馆门口。一排穿着短裙的女学生举着参赛队的标牌,高大的黑人球员们手插着兜,有人带了外放的音响,往外一字一字蹦英文说唱,与远处广场舞悠扬的音乐遥遥相和。到了既定时间,体育馆大门紧锁,又等了半小时,还没开门。

刘浩跑来说,主办方领导还没来,要等领导先进。外援们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不问,也习惯了不去问他们并不理解的事情。

面子始终是野球圈子暧昧隐晦的规则,它有时意味着退让,有时意味着狂飙突进。我见到贵阳人李志豪,他长年做西南地区的野球生意,组队参加过贵州金额很高的赛事,第一名奖金18万8。“打(了)第二,打不了第一,”他说,第一名的老板请了美国发展联盟的一个队,包括队医在内有14个人,从西雅图空降遵义。赛事是“老板的游戏”,不差钱,奖金根本不足以抵消成本,但第一名才有面儿。我问老板是做什么的,他笑,有矿,家里有矿。“你知道山西有煤矿,贵州(也)有煤矿。”

第二天开赛,尽管主办方集齐了外援,但场上依然实力悬殊。王璁带来的黑人外援们轮番上演扣篮,C.J玩得最开心,他弹跳惊人,篮球黏在他手上,沾筐就进。扣篮像尖针,每次都能戳破现场人们气泡一般越来越高涨的情绪,哗,哗啦啦,掌声一地。

场上有DJ根据比赛实况放歌,一扣篮,音乐昂扬,汪峰唱“想要飞得更高”。要是两队在篮下争球,庞麦郎低吼,“摩擦、摩擦,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

王璁有时担心扣篮会刺激对手。老外“单纯”,你在我脑袋上扣一个,我也在你脑袋上扣一个。中国球员有时会多想,你在他脑袋上扣,“让他很没有面子,因为中国人很好面子”,他就要废了你。尤其十几年前,江湖气更重,“顶人膝盖应该怎么顶,伸脚怎么伸,点手腕怎么点,怎么能让对方王牌三分钟之内下场”,都是学问。

外援们没有医疗保险,伤病自己负责。但知名的本土野球手不愁保险的事情。“挂靠”,所有人都提到这个词。大型企业或者国企,会招进一些篮球运动员,给他们上社保、每月发工资,不要求他们上班,只需每次企业间打比赛的时候到场就行。

这种比赛的数量不少,煤炭系统有“乌金杯”,纺织系统也有大型赛事。企业不差钱,养球员就是为了确保高质量球员能在关键时刻为自己比赛,争第一,“争个面儿”。

最好的那些野球手,是企业间抢手的资源。一场胜利曾被野球圈子津津乐道。2017年,体育公司华熙组织了一场篮球赛,两支队伍会师决赛,一支全部由CBA球员组成,一支由野球手组成,后者3分险胜。

王璁总是提到这场比赛,“当职业队碰上了最高水平的野球队的时候,他会翻车。”以此来说明中国野球的水平并不差。获得胜利的野球手们,在圈子里被称作“山东帮”,也叫“野球国家队”。

义乌的一次比赛上,我见到“山东帮”的王雪峰。他“挂靠”在两家企业,同时被更多的企业邀去打比赛。赛事频率像晴雨表,王雪峰甚至能感觉到经济形势对野球市场的影响,前两年煤价下跌,煤老板们不好过,比赛就少,“应该会少20%、30%左右。”

“山东帮”核心成员有六七人,大部分毕业于山东科技大学。此外的“广州帮”、“北京帮”,也主要以当地大学为据点,聚集着同所大学毕业的篮球体育生。“山东帮”出道十余年,据资深野球手讲,野球市场至少存在了二十年。在那场对对职业队的胜利中,王雪峰贡献了一次关键封盖,他很谦虚:比分一直咬得紧,“有可能当时是他们轻敌”,“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赛季马上开始,他们也不想拼太凶,害怕手伤之类的。”

可并没有更多的比赛去验证二者的优劣。刘浩有次说起篮球的圈层,手从低到高打着手势,草根篮球、街球、大学生篮球、野球,他把手举到最高,职业。

2015年,姚明在CBA推行大学生选秀。大学生球员终于有了向职业突围的机会。但野球场内外,我却常听到挣扎于职业篮球的大学生的故事。李乔2017年经选秀进入CBA,合约两年,他只待了一年。

吃饭、训练、睡觉,重复的三点一线。刚毕业的大学生难以接受这就是全部的生活。李乔在CBA打了10场球,自认非常幸运。“一般新秀第一个赛季都上不了场,”有选秀的球员两三年没机会上场,而没有上场时间,就没有比赛数据。

大学生球员进入职业队,要面临一个现实问题:每个职业队旗下,还有青年队,他们还嗷嗷待哺。王璁说的直接:“掌权的这些人,包括体制内球员自身来说,他们也不希望看到很多人过来抢饭碗。”教练控制球员上场,让谁上,不让谁上,难免“勾心斗角”。

这些从10岁开始就在青年队集中训练的球员,并不会成为大学生的至交好友。“他们跟我想接触的、或者跟我以前在大学和社会上接触的朋友都不太一样,让我觉得不是很舒服,”李乔说,天天和队友只聊生活上那点事,过个三五年,他不会觉得有什么成长。

王璁连“抢饭碗”的机会也没有。他毕业的时候,距离选秀开始还有六年。他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不再有条件系统训练。虽然没什么证据,但他感觉到自己的竞技水平正在下降,肌肉流失,命中率每天“下降千分之一”。有天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过了一整天。心理医生让他做一些放松的练习,并给他开了治疗抑郁的盐酸舍曲林。

刚接触野球的时候,他认为这些人是“混蛋”,一群被职业体系抛弃的失败者。比赛也很野,有人在他投篮的时候把脚伸向他的落地点,期待终结他的篮球生涯。可如果他想继续以篮球为业,野球是唯一的方式。“世界就是这样”,那么他能做的就是找到容身之处,“你得吃这碗饭”。

❺混乱,与可能性

熊炜的办公室在操场右侧,他泡了一壶功夫茶。“有电视、有(NBA)转播的时候就开始看了,”姚明在火箭队的时候,他喜欢火箭,现在喜欢湖人,“詹姆斯在哪里就喜欢哪里。”他喜欢勒布朗·詹姆斯强悍的打球风格。

此次来贵州打比赛,王璁的老板就是熊炜,私立景阳中学的校长。近几年的修文篮球赛,熊炜一直为自己的球队邀请外援。

这两天,他没那么悠闲。有人举报他们使用外援是不公平竞争。“其实这个怎么说呢?”他倒了杯茶。所有人都知道,用外援是圈内常见的现象,就看有没有人较这个真。做了一番沟通工作后,比赛继续进行。

关于是谁举报的,熊炜觉得可能是没有吹上比赛的裁判。而刘浩判断可能是一支请了两位外援的球队,拼着舍掉自己队伍的人,也要把景阳中学这支全外援队伍拉下马。

也许他们都是对的。熊炜连续去开了两天会,这意味着,他至少被举报了两次。

这圈子里到处是坑。比赛没有合同,输球了老板有可能扣钱;许多赛事消息靠中间人告知,有人脉才能有比赛。埃隆提到打球时常遇到本土球员的糟糕打法,本地裁判也会有偏向。他指着右胳膊上一块清晰的淤青,“上次在山西的比赛被打的。”一个球员在比赛中直接朝他的胳膊来了这么一下。他还拿出一个视频,上面显示一个球员拿脚绊他,但裁判没吹哨。

埃隆极为珍惜自己的身体,我早上十点在健身房见他,他正伏在器械上举铁。“你猜猜我多大了?”他下来,擦去汗,像打扮精致的女性抛出一个不会失望的问题。 “三十多?”他露出得意的笑,“我马上41了。”

“我现在身体状态比我二十岁的时候好,也比我三十岁的时候好,”他说。他不抽烟不喝酒,每天锻炼,采访的时候手里端着一杯蛋白水,“我依靠身体挣钱。” “中国有足够大的篮球市场,”他说,“我再打两年。”
围绕球赛的是种种复杂的博弈,一旦能站在球场上,“它会变得很纯粹,就是胜利和运动带来的乐趣。所以说它看似很复杂,但是它最后又归到很公平竞争的一个事上,我觉得是它能长存下去的一个原因。”李乔说。

11月8日,王璁带队站到了决赛场上。观众席黑压压全是人,球馆外的广场也是。如果有不明情况的人来到广场,一定会被这场景震惊:一块巨大的LED直播屏发出耀眼的光和声音,数百人同时仰头,同时沉默。

我想到之前在景阳中学操场上,一个男学生在与黑人外援友谊赛后,怯生生地去和他比手的大小。NBA在电视上,但县、村、寨,很少亲见高水平的比赛,哪怕它仅仅提供一种视觉上、生理上的反差,也是一种直观的刺激。

比分一直追得很近,第三节时,裁判罚下王璁队伍里的一名外援,第四节时罚下了第二位。他的队伍没有替补了。王璁穿着拖鞋观赛,本来没打算上场。助理刘浩及时递来一双球鞋。他一直备着。

比赛前一天,我们最后一次聊天。他讲起高二时,母亲给他介绍了一位篮球教练,因此获得了转学去一所拥有知名篮球队的高中的机会,条件是再次从高二读起。他接受了,并认为这是改变一生的决定。那所高中的篮球队蝉联过七次全国冠军,他在进校一年半后,也和队友举起了冠军奖杯。

现在著名的街球手吴悠是他的发小,他们曾一起组队,后来王璁退出。他坦言这是篮球理念的不同,街球讲求动作华丽,而篮球是竞技体育,讲求输赢。“因为我尝过赢的感觉,”他说,“一年半以前你什么都不是,”而高中时那次冠军“一下让我得到了金字塔顶端的感觉”,那种辛苦付出得到回报,苦尽甘来的爽感。

最终比赛得分定格在87比76,王璁赢了。主办方颁给球队一块刻着“第一名”的牌匾,和六万块奖金。这个牌匾最后交给了景阳中学。野球比赛有时会给冠军颁发牌匾,有时是奖杯,它们和野球手拍照留念之后,都进了朱老板那种专门储藏战利品的房间。野球手最多能留下一枚奖牌作为纪念。有人自豪地说,他已经拥有了“百八十块”奖牌,放在家里,不时看一下。

前一天的采访在修文县一间条件糟糕的酒店里进行。每一次去小地方比赛,主办方提供的大多是这样的酒店,柜子歪歪斜斜,地板有污渍。空调也坏了。下一个城市的比赛已经提上日程。“没有成为职业球员是我的一个遗憾”,他说,“但我要赢”。他抱着腿坐在看上去不怎么干净的床上,身边正在充电的手机一直闪烁,显示有人找他。█

* 朱老板、李乔为化名

本文刊载于《智族GQ》2019年12月刊

看完野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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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靳锦

编辑:何瑫

摄影:贾睿

视觉:张楠

运营编辑:肖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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