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寒冰要了解马拉多纳的伟大,首先要了解阿根廷这个国家。要想了解阿根廷发生的一切,马拉多纳也要先知道。
这丝毫不夸张,因为阿根廷两百年历史上,很少有人能像马拉多纳这样,拥有空前国际影响力。与为阿根廷赢得独立的圣马丁将军、设计国旗的贝尔格拉诺、“探戈舞王”加德尔、庇隆总统和庇隆夫人、革命者切·格瓦拉以及文脉大家博尔赫斯相比,马拉多纳几乎无所不能:他在足球上的成就,对人生的态度,对阿根廷的方式,都是前无古人。
以周期性社会危机闻名的阿根廷,始终有救黎民于倒悬的英雄情结。但与之前拥有至高权力的领袖们不同,马拉多纳从菲奥里托的街头,将深陷经济危机和马岛战争耻辱的阿根廷带到了世界巅峰。而且,以“上帝之手”这样非常阿根廷的方式,羞辱了曾在大西洋上让阿根廷人竖起白旗的英国人……《世界报》对马拉多纳的评价由此而生:一个重塑了国家的英雄。
现代国家的阿根廷民族自豪感经历了三次浪潮:200年前的独立战争,80年前的庇隆主义,第3次就是1986年世界杯。马拉多纳在墨西哥展示的不仅是出众的才华、速度、力量、人格魅力,还有阿根廷缺失多年的英雄主义。饱受周期性经济危机、军政府威权政治的阿根廷,在耻辱的马岛战争后,迫切需要能带给国民荣耀与希望的英雄。
马拉多纳生逢其时,在阿根廷人最需要尊严时为他们带回了尊严,还以最反秩序的方式羞辱了傲慢的英国人。没有什么比如此狡猾但又光荣的方式,让阿根廷人找回自信。8年前,阿根廷军政府依靠贿赂秘鲁淘汰夺冠热门巴西,在本土夺冠,但民众忘不了“消失的一代”和输掉马岛战争的耻辱,正是马拉多纳让阿根廷没有像1950年的巴西一样,继续沉沦在举国失措的癔症里无法自拔。
▲年仅14岁就升入阿根廷青年一线队,入选阿甲大名单,马拉多纳创造了阿根廷足坛的纪录。1975年10月20日,马拉多纳上演阿根廷联赛首秀,当时他距离15岁生日还有10天。在号称世界上最火爆的德比——博卡与河床的对抗中,马拉多纳和帕萨雷拉上演了令人难忘的对决。
在同样贫穷和被轻视的那不勒斯,马拉多纳也完成了自己的英雄之路。高高在上的巴萨从来不是马拉多纳喜欢的地方,就像当年他拒绝河床队的世界最高薪支票本,加盟“贫民球队”博卡青年一样。马拉多纳的肾上腺素只属于领导弱者,从底层向权威发起挑战,并始终为此保持激情。在博卡青年如此,在阿根廷国家队如此,在那不勒斯同样如此——1990年世界杯半决赛(阿根廷对意大利),赛前奏国歌时圣保罗球场的嘘声,几乎成为意大利南方最值得回味的世纪记忆。
阿根廷和那不勒斯人对马拉多纳的情感非常复杂,但马拉多纳懂得如何面对。蓝白球衣实际上就是他的第二层皮肤,即使他没能在意大利卫冕,阿根廷人仍饱含激情,以失败而不是胜利铭记马拉多纳的伟大:阿根廷队淘汰巴西和东道主意大利进入决赛,只是因为不能延续马拉多纳对抗足球强国的神话,德国人才得到了点球。这种“不公平”的失败回忆,反倒让更多阿根廷人对马拉多纳的情感持续升温。
▲1990年7月3日,那不勒斯圣保罗球场,意大利世界杯半决赛,马拉多纳在自己的“主场”对阵东道主意大利,阿根廷点球大战淘汰意大利,决赛中惜败联邦德国。
“迭戈就是足球”,这是《世界报》资深记者萨波里蒂的结论。马拉多纳16岁时就已与他相识,马拉多纳对阿根廷乃至这个世界的意义,萨波里蒂有一定的发言权。阿根廷诞生过三位足球天才:迪·斯蒂法诺、马拉多纳和梅西,但只有马拉多纳可以被定义为国家英雄。因为马拉多纳在1986年重塑了这个国家的精神,梅西曾在2010年无限接近,但最终失败了。阿根廷人眼中,梅西在巴萨拿到多少冠军,都无法让他们感受到马拉多纳带来的激情和归属感。
马拉多纳的教练生涯很失败,但这并不重要,对阿根廷人来说,EL Diego已是阿根廷在当代仅有的存在感。而且,比之前任何一位国家英雄都更有国际知名度。从柏林到新德里,从波哥大到莫斯科,从东京到悉尼,无论出租车司机、服务员还是路人,答案几乎是相同的“阿根廷?马拉多纳!”问题还有后半句:“那么梅西呢?他非常出色,但他不是马拉多纳。”
▲1982年6月13日,诺坎普球场,西班牙世界杯揭幕战,马拉多纳首次出战世界杯,阿根廷0比1不敌比利时,但留下迭戈“以一敌六”的名场面。小组赛第二战,阿根廷4比1匈牙利,马拉多纳梅开二度,打开世界杯进球账户。
马拉多纳的人格魅力不止于在球场上,还在于他始终都站在弱势群体一边。少小成名被媒体封以“魔术师”头衔时,他如是说:“我不是魔术师,家乡菲奥里托那些每月只挣几千比索还要养家糊口的人才是。”可以断定的是,哪怕梅西也能率领潘帕斯雄鹰捧起大力神杯,但更有人气的依旧会是老马:梅西永远不会在身上文“格瓦拉”的头像,永远不会抨击美国总统、教皇、国际足联甚至阿根廷总统,更加永远不会与卡斯特罗、查韦斯成为朋友。因为在加泰罗尼亚养尊处优的梅西,在阿根廷得不到普罗大众的共情。
马拉多纳曾将自己与贝利做过对比:“如果贝利是足球场上的贝多芬,我就是足球场上的罗尼·伍德、凯特·理查兹(滚石乐队成员)和U2乐队的博诺,因为我就是足球的激情。没有这份激情,我连一分钟都无法呼吸。”迭戈重新定义了足球的激情,也让阿根廷再度拥有了真正的国际尊严。再造国家之功,非马拉多纳莫属。
▲墨西哥世界杯1/4决赛,阿根廷对阵英格兰,下半场第6分钟,马拉多纳将球分给巴尔达诺,后者射门被挡,英格兰后卫解围,皮球奔向门将,马拉多纳突然前插,抢在门将希尔顿之前用手将球打进。马拉多纳赛后说这个球是“一半上帝之手,一半我的脑袋”打进的,“上帝之手”的说法就此诞生。
在阿根廷和那不勒斯,马拉多纳和他右肩上的格瓦拉一样,早已是一个精神图腾,或者一种信仰。这种象征意义超越了国界,也超越了足球。在他之前,从未有足球运动员,在草坪之外有如此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力。当他已退役超过20年,仍然是这个世界不可忽视的主角之一。
对过去15年成为现象级巨星的梅西而言,与马拉多纳相比较可能是他无法避免的命运悲剧。球场上马拉多纳拥有比他更胜一筹的球技、力量和领导力,在球场外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弱者和底层人民的支持。
▲1986年6月29日,墨西哥城阿兹台克体育场,11.5万名观众现场见证了阿根廷折桂,马拉多纳作为队长捧杯封王。
某种程度上,这让近年才开始向媒体和阿根廷足协、南美足联官员表达愤怒的梅西,显得软弱很多——对生来腼腆的巴萨天王,这当然是苛责,却也是无上荣光。8月梅西试图离开巴萨时,有涂鸦艺术家在巴塞罗那街头将他画成格瓦拉的形象。但阿根廷足球真正的格瓦拉,是也只能是马拉多纳。
马拉多纳从不掩饰挑战权威和既有秩序的激情与勇气,他也证明了自己完全具备这样的能力。庆祝千禧年派对时因过量吸毒险些丧命的马拉多纳,选择了到古巴戒毒,一住就是五年。他甚至公开表示,如果不是足球运动员,一定会成为切·格瓦拉那样的革命者。
▲马拉多纳是图腾,是信仰,他会出现在世界人和角落,甚至残垣断壁之上。
马拉多纳近年来的轨迹,总是让人想起切·格瓦拉。两位二战后最有国际知名度,也都成为了某种图腾和信仰的阿根廷人,最终同样没有逃脱悲剧的命运。不过,对于已习惯悲剧结局的潘帕斯草原来说,这反而让马拉多纳的形象更加高大。没有马拉多纳的阿根廷队,再未染指大赛冠军,更加深了人们对这位出身贫民区的球王的追忆。
球场内外的马拉多纳已成不朽,他也因而得以真正碰触到上帝之手。从此,迭戈将永存于阿根廷的每个地方:记忆、皮肤、谈话、墙壁、旗帜和内心里。“只有在忘记的时候你才会死,而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这是电影《可可(Coco)》的台词,没错,正因为我们将永远不会忘记他,他也将永远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