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朔朋友圈陈朔朋友圈2224篇原创首发文章20世纪《非虚构写作》大师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如果还活着,他将乐意用以下笔调描述传记电影《传奇的诞生》 (2016) 75分钟出现的情况
DICO NASIMONTO在右路轻轻放下高空后,一记“绕道”,就离开了连接正面的法国人,轻轻踩在被挡住的对手身上“自行车”。
当这位年仅17岁的黑人球员用“牛尾巴”甩开第三名法国队员之后,大地已经跟随他的“任加”韵律剧烈地颤动。显而易见的是,纳西门托自幼在狭窄街巷里练就的灵活身法,在他随后躲掉第四名凶狠的拦截者时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紧接着,展现在拉桑达体育场3万7千名观众面前的是一次完成度极高的踩球转身表演,伴随着解说席的惊呼声,纳西门托如入无人之境般杀入了高卢雄鸡的腹地。他把球拨给右侧伺机已久的加林查,后者牛刀小试地切过一名高大的白人边卫后又将皮球敲回中路。这时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巴西人没有像世界上所有的优秀前锋那样尝试停球动作,而是直接将球分两次挑入法国队的禁区,皮球从一名法国中卫身旁轻轻跃过,又跃上了另一名法国中卫的肩头,一直到纳西门托将它凌空送入网窝,它始终未曾落地。
某种意义上看,首映两年后才在中国大陆公映的美国电影《传奇的诞生》是迄今为止大银幕上最接近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传世之作《足球往事:那些阳光与阴影下的美丽和忧伤》神髓的一部。《传奇的诞生》与那些叙事工整的体育励志题材的最大区别便是,它真正理解了古典足球那种挥之不去的骄傲与伤感。
贝利与加林查,克鲁伊夫与马拉多纳,属于这些古典球星的一撇一捺,是喧嚣鼎沸的商业足球孕育出的试管婴儿无从理解也无从追忆的步骤。21世纪的绿茵偶像们习惯在场内外与世俗保持相安无事的姿态,习惯按照大众喜闻乐见的频率擦拭羽毛,制造速食新闻,养活时装女郎的虚荣心、奸商的贪欲与媒体从业者的好吃懒做。
现代足球的工整和标志,使得绿茵场上的度量衡成为社会秩序的模板,这是它“独善其身”的功勋,却也成其愚蠢、成其短视、成其无精打采。它的全体受益者们至少对一件事已经无能为力了,那便是将足球纳入到对抗无休无止却又自得其乐的混乱的庄重叙事之中。
古典球星一直位于Twitter、Facebook与Instagram沉溺者的反面,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耻辱”、“灾祸”和“独裁者”的敏锐感知力与精准理解力是与生俱来的。他们在实践中逐渐认识到,从贫穷到富有的裂缝,从来无法像世人想象得那般以奖杯和钞票进行填补,那是血液里积攒的东西,是古难大陆的遗民挥之不去的传统,是第三世界作家笔下世袭罔替的三颗蛋。
| 克鲁伊夫
“从金蛋里出来的是先生们,从银蛋里出来的是先生的太太;从铜蛋里出来的,是那些劳作的人。” ——《镜子:照出你看不见的世界史》
而街头巷尾随处滑动的足球,则是晦暗年代里逆转运势的不宣之秘,就像塞尔维亚电影《梦的味道》里形容的那样——“相较世界的其它部分,足球还很年轻。当时都是富人在台上跑,我们这些穷人在台下看,而足球正好反过来。”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是这么记载贝利的进球的:“当贝利努力奔跑时,他洞穿对手犹如砍瓜切菜;当他停下时,他双腿穿花绕布宛如迷宫,令对手不知所措;当他跳起时,好似借梯上爬,直入半空;当他主罚任意球时,人墙中的对手都想要转身面对球门,这样他们就不至于错失进球。
他出生在一个偏僻的穷苦之家,他到达了黑人以前不被允许到达的权力和财富的顶峰。在球场之外他从不馈赠时间,也从不施舍分文,但是我们这些有幸看到他踢球的人却都收到了非比寻常的美丽馈赠——那些堪称不朽的时刻。正是这些时刻让我们确信,不朽真的存在。”
电影中贝利世界杯进球的每一帧分镜头,均出自对现存的黑白影像的史诗性复刻,无数球迷在纪录片里费力扒开的那扇门,如今径自敞向这个只堪纪念却无力创造的平庸年代。
昵称迪科、全名为埃德森·阿兰特斯·多·纳西门托的巴西桑托斯俱乐部的跳级生,在1958年的瑞典世界杯后蜕变为举世瞩目的“球王”贝利,以上情节已被载入轻轻一点即可弹出页面的史册。至于历史事件背后那些“化腐朽为神奇”的具体脉络,那些不容置换亦无法复制的细节,则从来鲜于被人问津,而这恰恰是《传奇的诞生》蓄意切入的角度。
电影“非虚构”意味最浓重的一个桥段发生在决赛前新闻发布会的现场,瑞典队主帅当着全体记者与巴西将帅的面,用饱含歧视的语调扫描出了历史纵深处的写实图景:
瑞典主帅:他们当时(1950年世界杯)的队伍毫无章法,现在也一样,你对他们还有什么期望,他们都是畸形人。
媒体记者:你影射的是他们队伍中各个种族的人都有?
瑞典主帅:不,就是字面意思,他们都是畸形人。
媒体记者:你能说明一下吗?
瑞典主帅:达伽马·桑托斯,后卫,他年轻的时候在一家工厂工作,由于意外导致一只手被割断;右边锋加林查,天生患有脊柱畸形,长短腿;候补队员,卡斯蒂诺,他是个色盲,还少根手指,就这样还当守门员,挺辛苦的。
| 加林查
时至今日,巴西队主帅蒂特可以在媒体面前公开反怼对巴西足球颇有微词的唐纳德·特朗普,在伸出一只手的同时言称“我们获得过5次世界杯冠军”。但在贝利、加林查、瓦瓦、迪迪等人在斯德哥尔摩夺冠之前,主流舆论是怎样看待在硬桥硬马、严丝合缝的欧洲足球脚下遭遇过惨败的桑巴军团的呢?贫民窟贵子们散落一地的尊严连同他们的“任加”踢法,在取得殊荣的前一秒仍被世俗迂腐恒常的价值观踩在地上,所有的偏狭都显得那么掷地有声且信誓旦旦。
在世俗体系里,“英雄莫问出处”与“不以成败论英雄”从来是两件只可意会的虚伪摆设,主流认知对其判定的“弱者”的怀疑论自然要大行其道。不止是贝利,还有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6厘米的加林查(葡语意为“小鸟”),没人真的相信他能如小鸟一般在高大如林的欧洲后卫群中纵横驰骋。
这样的怀疑论,当然是周而复始地运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尚未成名的新星,亦不止遍布在电影开场那段巴西与苏联小组赛前瞻的渲染中:“他们缺乏作战经验,没有受过正统训练,毫无纪律章法,且队伍中鱼龙混杂。我们得知由于多名队员受伤,他们不得不派出一名17岁的替补球员,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让人不自觉地开始可怜起巴西队。缺乏自信绝对是整个巴西队的致命伤,而首发一名17岁的年轻队员,只会让他们败得更彻底。”
你看,“他们”一词,世俗用得多好,不用再去强调“巴西队能参加世界杯就谢天谢地了”,也不用特别指出“一整个场馆的白人观众都会对他们喝倒彩”。仅仅是一句“他们”,便至少道出了两个折叠世界亘古如斯的真相。
- 作者:92年生,金牛座,爱文艺、喜昏睡。秦朔朋友圈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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