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da 本文作者“阿捷赫公主”，欢迎去豆瓣App关注Ta。
最近听说N抑郁了，每天回家就横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她妈很着急，一直抹眼泪。
我仔细想了想，大概有四年没有见过N了。我已经不知道她现在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她朋友圈极少发自己的照片。我只能从我妈那里侧面了解她。
我隐约觉得她并不愿意见我。我一年回国的时间很有限。我妈特别想让我和N的关系好，总是怂恿我去见她。我妈的新房子和她一个小区。于是我们走到她家楼下，给她打电话。她说，我不在家，我在麻将馆。后来她妈知道这件事，说麻将馆还不是就在那个小区里，真是的。
但是我妈没有再坚持。这么多年了，我妈突然明白，让N见我，对N其实是精神折磨。
1 童年
我们年纪相仿，她只比我晚生几个月。上学总是低我一届。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我从国外回来，我们就一起玩耍，也有其他玩伴。但是我们是表亲，一起住在外公家。别无选择，只好做彼此的玩伴。她尖长脸，我圆脸。两个人一般高。
她在院外认识了一个比我们大的男生，我们一起玩。后来突然有一天她对我说，那个人不是好人。随后我们见到他，也不讲话了。假装不认识。
她情商高，很招院里面大姐姐们的喜欢。她们就喜欢说她漂亮，我很是嫉妒。因为我从来就是最好看的小孩。妈妈抱我出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围观，觉得像是洋娃娃。带去坐火车，好多人都看呆了。她爸爸第一次看到我说，真是好标致的一个姑娘。所以我那时候听不得别人觉得谁比我更漂亮。
幼儿园时候，我们有一次看了一篇骇人听闻的新闻报道，有个人拉屎，结果拉出来一条蛇。我想上厕所，很害怕，就拉着她一起。我拉屎，她忍着臭在厕所陪我。出来以后告诉外婆因为我害怕拉出来蛇。
四五岁时，我们开始学英语。那套教程一共三册。有一条她得意洋洋的说，她把三册都学完了，所以再也不用学了。我那时候不知道学无止境，觉得她好厉害，我才刚开始学第二册。后来我们上小学一年级，她考了双百分，于是她爸妈给买了一套很漂亮的图画书。我考了语文100，数学98。数学以后会是我人生中的绊脚石，这是后话。
她爸妈给她买了一柜子的书。她哥哥一有零花钱就去买杂志，堆了一书柜。她哥哥有一次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误以为是《钢琴是怎样练成的》，还说那这本书非常适合我。他吼着纠正我。很多年后我特意把那本书拿回家，因为他们都不要了。那些书兼职是我童年的启蒙书。我妈妈那时候觉得给我买书很浪费，从来不给零花钱。直到后来，她带我去逛书店，我一口气读完了特别喜欢的一本书之后，她感动了，给我买下来一整套。到现在那套书还在我妈家，是我最喜欢的书。
我在上小学之前，妈妈就教会我用字典了。外公知道，觉得特别惊讶，高兴得很。于是我每天去他巨大的书柜前看书，他觉得我是热爱学习。其他孩子去他书柜，是调皮捣蛋。她就生气了，觉得她不再是最聪明的了。一天都闹情绪不讲话。
我们经常关起门来玩过家家，我们是各个国家的公主，我总是叫梅林。她总是假装能讲世界上所有国家的语言。我们披戴妈妈的纱巾，藏在外婆的壁柜里面穿越宇宙时空。
学英语的同一时期，我妈开始强迫我学钢琴。我外婆暗示我姨妈也让N学。但是N被送去学了两天舞蹈就结束了。我们上了同一所小学，两人的爸妈总是明暗比较我们两个。我从来都不是最顶尖的学生，但是我四平八稳。也混过一两次三好学生。始终不是班干部。11岁的时候，有女生开始不上体育课，在操场上站着。老师默许。有一天，妈妈出差，我突然发现我内 裤上有血。我爸爸说你长大了。他不会用卫生巾，于是笨拙地给我垫上医用纱布，就送我上学去了。我妈后怕那些纱布会掉出来，让我成为别人的笑柄。我以后也有特权可以不上体育课了。
就这样，我们的青春期就猝不及防地来了。
班里面开始有一批学生，穿着打扮成 人化，谈恋爱，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在一起。我管这一批人叫“恐 怖集 团”。老师很隐晦地说，我觉得下面点名的孩子们，穿得衣服像是孩子。她点到我。那些没有被点到的人，就是恐 怖 集 团的。
坐在我旁边的女生，没有被点到。爸妈离婚，她和亲戚住在一起，每天偷我的东西。但是她竟然认识N。有一次有男生拉她的衣服，露出里面的内衣，白色都变成了灰色，还有破洞。
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外婆是学校的音乐老师，但是她自己对于音乐一窍不通。于是每次坐在我旁边，抄我的作业。我奇怪，为什么她只在音乐课上跟我关系好呢？她也认识N。这个女孩子，后来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离家出走，据说跟了一个男生逃到邻市。家长报了警，追了回来。因为是教工子弟，所以信息压下来没有宣传。她也没有小时候漂亮了，脸越来越宽，额头上长满了痘。
那时候，知道成 人 生 理 知识和谈恋爱，就是反叛。可没有想到，竟然还可以反叛到离家出走。
小学时候，我过得很不开心。每天都觉得太漫长了。周六上午还要上课。每周末还要做油印的卷子，右手上总是沾了一手油墨。我的朋友F有事没事就喜欢讲自杀。我不会跳大绳，老师就把我藏起来，在跳绳比赛的时候，不至于给班里面拖后腿。我也翻不过去单杠也玩不转双杠。体育老师叫一群同学帮我，才勉强过了考试。我的成绩一般，人缘一般，体育很差，除了长得好看也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班上有男生喜欢我，喜欢我的方式是打我踢我，往我头发里面扔自动铅笔芯，跟我吵架。然后上课时候老师看不过去，把我们一起揪出去罚站。
我经常被年轻的17岁就当我们班主任的老师罚站，因为我迟到，我不带红领巾，我用硬币撬墙壁上的马赛克。然后心软的数学老师又把我拽回来让我坐下。
我天马行空，不喜欢跟小伙伴们一起玩，总是拿一本书看。我的作文总是分数很高。数学经常是不及格一次，然后又是全班最高分。
N哥哥也是我们那个小学的，所有老师都喜欢他。他成绩好懂事听话，一直是班长。
2 在人间
我将要升入初中的那个夏天，我坐在外公家的沙发上，姨妈带着N来了，我看到她开始变得高挑，穿了当时流行的松糕凉鞋。我那时候可能才一米四多，她已经快要一米六了。她一蹦一跳，很得意。我开始觉得她变得非常陌生。
N在恐 怖 集 团的苗头，在升入初中的时候，开始愈演愈烈。她跟全校文明的混混头子男生在一起了。关于这个男生，有很多传说。他爸爸坐监狱，妈妈是鸡头。他年纪不大但是长得人高马大，没有老师敢管他。不过我班主任发现这个人谁都敢欺负，但是就是不敢欺负我。因为我从来不理他，他怕我。我是英语课代表，如果我领读，班里面乱，我就让他维持秩序，他一吼，全班安静。那时候我的英语水平被同一级的学生老师给神话了。我从来都是考满分。以至于有一次我第一名但是不是满分，还有女混混同学问我为什么不是满分。满分有什么了不起，你爸妈不都会英文吗。我告诉她，不考满分是天时地利人和。别的没什么好说的。于是那个男生大概觉得我是语言专家，跟我讲话都小心翼翼，拿一张外国钱币问我是哪个国家的。
我被我妈放在姨妈家寄住几天。我为了装作很懂事，主动去洗碗，很害怕欠姨妈的。姨妈在我妈面前对我表现得总是很慈爱。但是我和N一起学习的时候，她过来送苹果，手里拿着一个漂亮光洁的，一个皱巴巴的。我挑了那个漂亮光洁的，姨妈盯住我，拿着好苹果的手却不放松。僵持了一下，她突然撒手。
我回家告诉我妈妈，她不相信自己的姐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肯定是我撒谎。我是小孩子，我曲解了大人的意思。
那个男生就在姨妈家楼下喊N的名字。姨妈反而在质问N的时候，N说不认识。姨妈觉得非常得意。她说因为N漂亮，所以有男生开始找她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了普通的牛仔布鞋，松垮的校服，满头卷的短发，不知道防晒。青春期初期油脂分泌过剩。别人是长青春痘，我是头发油腻。比N矮一头。
过了几分钟，N非要下去买文具，一定要带着我。然后让那个男生看到我。N觉得她能跟高一级的人来往很得意，还要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于是这个男生有一次拿了N的电话号码问我认不认识这是谁的电话。
我的英语老师也是隔壁班的班主任，她每天在隔壁班上课就是在夸我。但是在我们班从来不，所以我并不知道我在其他班很出名。我从来不写英语作业，考初中全三年的英词汇，我是全校唯一一个可以标出词性的人。所以老师对于我不写作业装聋作哑，还让我去帮着判英语卷子。那些差生卷子上惊悚的红叉都是出自我笔下。我的作文还是很好，但是学中文的词汇太难了，我听写总是不会写。我语文老师恨铁不成钢。虽然我数学不好，但是班主任数学老师对我很好。我还记得物理老师口音奇怪，穿了紧身黑色弹力裤，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一股奇怪的香水味。念到第二年就有人退学了，回家给家里面的糕点铺子站柜台。
初中时候也有霸凌，但是我反应迟钝，没有觉察到。有一帮女生看我莫名其妙不顺眼，把我书包里面的卫生巾扔在地上。有男生表面跟我关系好，转身偷走我的五十块钱。
但是日子还是那样过，我们上体育课要经过一个河槽，里面全部都是工业污水和烂泥。有老师骑自行车不小心跌进去，脚上的皮肤马上烧掉一层。而老师小时候，亲眼看过她妈妈在清澈的河里面洗衣服。我们捂着鼻子踩着烂泥穿过河槽，有人说有个死婴在河边。胆大的女生带我去看，我走到中途，决定放弃。
后来还有都市传说，河槽附近有江湖游医，专门做人流。好多女生的人流就是那么解决的。然后死婴就随便扔在河槽上。
小学时候老师说我天马行空，不喜欢集体活动，不合群。初中时候，我姨妈说我不合群孤僻不喜欢跟人讲话，而N多好，朋友总是很多。
而我庆幸我多么不合群，躲过了所有的残酷青春。
N在学校很出名。因为她跟混混头子在一起。一次周五下学，我回姨妈家。看到她披散头发，手指里面拿着烟，和一群混混孩子骑自行车。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她像个大人一样打发我走，你先回去吧，别告诉我妈。
我一个人回家，开始温功课。姨妈回来问为什么N没有和我一起回来。我说不知道。
结果十点多N才回来，姨妈开始发飙，说为什么跟乱七八糟人混在一起。N抬头看我，非常凶狠。我摇头，不是我告密。然后N就跑回自己屋里面，脸涨得通红。我过去看她，说，我什么都没说。她躺在床上，摆摆手，说没事。转了过去。
我们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我的自行车锁，每天都被砸烂。我回家给妈妈看，她那时候竟然也没有很奇怪也没有纳闷我到底得罪了谁。而是非常自然的送我去修锁。修了几次，我忍无可忍。跟N讲，学校里面大概有人恨我，你帮我看看是谁。于是锁再也没有坏过。
我又一次寄住在姨妈家，开始一门一门期末考。N在我考试期间，晚上和我同床，故意在床上跳上跳下，不让我睡觉。第二天早上她起不来。我告诉她，没关系，这门课是生物，中考不会考的。所以我无所谓。她一脸挫败。
我现在回想不起来N的成绩如何。我数学不好开始请家教的时候，她好像并没有上什么辅导班。因为身高优势，姨妈开始动脑筋让她做体育生，这样可以顺利入名校。
我中考没有考得很好，但是垫底去了一所重点高中。江湖上有很多关于这所学校的传言。这所学校的老师太好了，以至于你没法上课睡觉，因为老师的话就直接灌进脑子里面了。这所学校老师都超级有钱，因为名气大，所有开辅导班非常厉害。
刚去的时候特别压抑，是差生班上成绩中下游的人。物理考试总是33分，数学总是不及格。英语也不再是第一名。教室里面又热又拥挤，我经常在下午两点的第一节课上睡觉。通常那门课是政治。结果我不听课，考试之前抱佛脚，把参考书看了一遍。考了年级第一。内容是哲学。老师很激动，没想到差生班还能考年级第一。她问谁是XX？我举手。她本来想要表扬我，结果看到我是那个常年补觉的学生，于是就什么都没说。这不算她的功劳。
N也没有考好，不过她通过体育生名额去了一所普通高中。我所高中的区别是，平均会考分数我的高中会比她高中高一百多分。
文理分班拯救了我，在文科班，我不用再学物理了。虽然数学还是考不好，但是我总是前三名中唯一的女生。我拒绝当英语课代表，经常翘课，总是撬英语课。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欣赏我每一篇作文，于是默许我不去上课，还跟记录考勤的同学撒谎包庇我。
因为学校是重点，所以有很好的平台和机我写了一整年的英文博客，跟美国高中生交流。我被美国选中去交换，全额奖学金。我是唯一一个差生班的。
感谢我有机会开眼界。也发现自己极其得意的英文其实根本不好。回国之后，我开始用磁带一个词一个词的纠正发音。后来我跟美国朋友讲话，都不知道我竟然不是美国人，因为我“没口音”。美国学校非常好，带我们去逛了联合国、西点军校，看了纽约爱乐乐团和百老汇。我第一次在中央公园闻了大麻的气味。那时候中央公园还不太平，高中生都不敢往公园深处去。
与此同时，N出事了。她的叛逆酿成了苦果。和一个垃圾中学的男生在一起，怀孕了。她16岁。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她。整个事情都是我妈转述的。我无法想象那时候她的日子有多艰难。
她已经长到173，四肢壮实，排球运动员。冬天穿了厚棉大衣。很多个月没有月经。哥哥发现她大肚子，姨妈不想往坏的方向想。就这样，跟家里人一个屋檐下，直到怀孕六个月，无法再隐瞒了。姨妈告诉我妈的原因，是因为N离家出走了，拿走了姨妈衣柜里的钱。后来坚持不下来了，用公用电话给姨妈电话，求助并要求她不能责怪她。
后来我爸妈帮助N进了一个非常偏僻的医院。
N经历了极其痛苦的引产，把孩子打针弄死，然后催产引产，胎盘无法排出，医生伸手进去拉出来。没有麻药，什么都没有。姨妈看到排出来的死婴，放在白色的医用废品盘上，已经青紫了。脚很长。如果N再大一点，甚至可以考虑生下来。但是N也还只是一个孩子。
我妈讲这个事情的时候，我非常震惊。我低头看着自己校服裤子上开线的地方，想起初中时候河槽上我没有敢去见的死婴。
几年后，我在美国大学的校园里，有一群人在游行，说my body, my choice。
N那时候并没有选择。她的身体也不属于自己。
美国男同学走在路上，冲过来就抱住我。周末开舞会跳贴身的拉丁舞。高中饭堂女生坐在男生身上。拉美同学见面就直接亲脸颊。
国内老师告诫我们，美国同学比较随便，你们不能随便。
但是N不知道什么是安全套。她从入院到堕胎到休养，一言不发。脸色蜡黄。病床旁边放着红糖水。同病房的人不知道她为什么住院。
她拒绝跟姨妈解释。我妈妈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只是简单的说姓D，是垃圾中学的。D的母亲来看她，要给钱。全程D都没有出现。
3 我的大学
高考后我去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文化休克，气候不适应。生病。但是经济发达，思想先进，学风轻松。
N没有考上大学。在姨妈的安排下，她去了一家私立的职业学院。结果没几天就打道回府了。她说宿舍里面有个极其肥胖的女生霸凌她。学校里面还有黑社会的，三番五次杀人。我以为她是很厉害的混混，没想到她遇到真正混社会的，也没辙。后来她想去学空乘，结果被人含蓄告知长相并没有过关。于是就去了买机票的地方，开始卖票。
我过着吃睡玩的生活，每天看电影，翘课。不用担心钱，也没有去打工。每年去一个国家背包旅行。
暑假回家，我跟我妈去菜市场买菜，有个摊主一直盯着我看，然后问我是不是XX。我说是啊，你哪位。她说我是XXX呀，你初中同桌。我想起来那个以前白胖的女孩。她说你干嘛呢，我在这里帮家里卖货，但是主要在某商厦一楼当营业员。我说哦，我念大学。她问，你咋还念书呢。
因为N堕胎，所以她爸爸一直不给她好脸色看。但是他毕竟还是父亲。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于是他把N安排进一个街道办做事业编制，还买了一个当地大学的普通本科文凭。虽然她一天都没有去那个学校上学。之后又听说她开始上电大。我妈夸她非常聪明学东西很快。 在去街道办之前，有个亲戚开店，雇她去帮忙。她从站柜台，到开始兼职管账。亲戚很喜欢她，因为她情商很高。
我们那时候渐渐又开始有联络。从初中时候我听涅槃，到后来听所有小众或者流行的欧美歌手，很矫情。她从港台流行到兼容并包。我们喜欢的歌有很多相似的。 后来我跟着她和她店铺的员工一起出游，有陌生男人劝我酒，我作为一个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都惊呆了，没见过这样的社会路数。一个大男人，强迫一个19岁的女孩子喝酒，不喝就是不给面子。非常烈的白酒。 她很熟练的帮我挡下来，说她是大学生，不会喝酒，我帮她喝，大哥你别介意。 后来，这男人知道我亲戚是店主，低三下四地跟我抱歉。
我觉得很愤怒，如果我只是在这个店里打工的普通小姑娘，店主也不是我亲戚，是不是就可以这样随便欺负。
N说你一直是我妈口中的别人家孩子。我妈总跟我说看人家xx, 每天都好好学习，看看你。我笑，告诉她我每天翘课不写作业，数学不及格。
N那时候人脉很广。连我妈有一些事情，都问她。然后她认识人，就把事情给解决了。
N带我去见她的朋友。在一个小饭馆里面，有一个看上去很社会的男人还有一个眼袋很大的姑娘。我们开始闲聊，姑娘说她是某商场卖衣服的，每天站着特别累。还有挑剔的顾客。男人是她男友。当问到他做什么时，他戏谑又有点得意地说，坐家。我说你写东西？好厉害。他笑，不是，我就是坐在家里面什么都不干。他们问我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怎么还念书呢”。所以我说我是学生，也没提我是哪个学校的。
晚上回去，N有点得意地问我觉得那个男人怎么样。我很惊讶，因为实在觉得他不怎么样。也不帅，气质很社会，又是坐家。但是我什么也没说。N说，其实那个男的虽然有女友，但是他总是想和N好。我想了半天，没有接茬。
还有一次，N邀请我去吃饭，说顺便见一下她的新男友。她向他们介绍我，这是我姐妹，亲的。漂亮吧！人家才一百多斤。众人笑，那你二百多？
她个子高，所以也喜欢找高大的男生。饭局上还有其他男生。他们一直喝酒，N一直在笑。我插不上话，也不能喝酒。新男友喝醉了，然后大家一起去打台球。
打了几杆子，新男友醉醺醺，非要过来跟我说话，把我逼到墙角，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我当时非常害怕，想要躲开。N过来拽开他，他推搡她。最后还是那些男生把他拉走了。整个晚上气氛变得非常奇怪。N对我说对不起。
后来N告诉我，她讨厌跟她约会的男生，他们只想跟她上床。而她想要爱情。
4 小丑女
后来我又去了很多国家，之后到了美国实习。那时候我二十岁。
我拿到大学文凭，毕业前投了一家瑞典公司。他们破天荒地收了我，一个没有任何工作经历的大学毕业生。而其他同事都是工作过好几年的人。人力资源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我被录取了，而且我的工资比其他同学拿到最好的要多一倍。
N那时已经去了街道办，仍然在亲戚店铺兼职管账。后来莫名其妙地被亲戚开除了。后来亲戚隐晦地跟我妈讲，说账目不清楚，有一些钱少了。N哥哥凭着体育生的身份上了大学本科，虽然是本地的排不上名次的大学。最后也去了街道办。
我在一线城市工作了一年多，才意识到我生活过的那个城市，对于年轻人来说多么狭小。不仅文化生活贫乏，找工作的范围也无比局限。除了当公务员，去事业单位，就是银行。没有外资企业，没有四大，没有投行，连民企都很少。
我在那家公司做了一年，开始申请美国的研究所。
虽然和N在一个城市，但是没有怎么联系过。
我拿到了心仪学校的OFFER，等待开学。以前加州寄宿家庭的女主人M来访。但是我每天要上法语课，她又闲不住每天要出去逛。我爸妈都上班。所以N被抓来陪她。N会查字典，在讲一句话之前想好久，然后还用手势来辅助表达。N开车载着M和她朋友去接我下课。我和M开始用英语聊天。N的朋友说，看看人家，这几分钟讲得话比我们一天跟M讲得话还多。
我去了美国念书，假期回家，在家族聚会上见到N。N变得非常胖，脸还是窄的，但是身体又高又壮。胡乱穿了衣服，像是在遮肥肉。她有了一个未婚夫，个子很高，大她好几岁，但是非常非常瘦，所上去比她还要年轻。在一个街道办做事，离过一次婚。城市下属的一个镇上的人。我问她为什么选定了这个人，她说，因为他对我好。
后来他们结婚了。我在美国，奇怪的是对于这个婚礼，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妈甚至都没有怎么提到。我妈只是说，那天N很漂亮。礼服选得好，身材也不显得臃肿了。
她哥哥跟她前后脚结婚，找了一个因为和副院长儿子恋爱而被开除的合同工护士。那姑娘比我们还小一点，非常苗条，来自一个小镇，一直考不到护士证书，所以也在亲戚的店里面站柜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姨妈家。她问我在美国什么地方念书，我说X大。她说我们有个亲戚，人家是麻省理工的，可厉害了。我说哦。
她说自己的爸爸是警察，后来才知道是护林员。妈妈没有工作。
N和她哥哥结婚以后，都开始觉得手头有点拮据。他们街道办的工资是两千多块。而这个城市的物价已经赶超一线城市，东西还很少打折。于是哥哥的新太太和N一起在微信朋友圈卖起了首饰，新太太去了售楼公司当销售小姐，N不仅卖首饰还开麻将馆。新太太自从当了售楼小姐，朋友圈就清一色的是“今天不买房，你会后悔”；“感谢张女士购房一套，好房快没有了，别让自己难过”。N的朋友圈全都是淘宝风的明星同款首饰。
我没办法，只好屏蔽她们。有时候想起来她，艰难地扒开所有微商信息，想要看看她们到底过得怎么样。新太太完全没有发任何个人生活。N偶尔发一些她二十岁出头还苗条时候的照片。发型略有点杀马特。
我戴了一条纤细的有一颗珍珠的项链，N会很敏锐地发现，然后问我牌子。我说你的睫毛漂亮，她就带我去她朋友的店里面粘睫毛，坚决不让我花钱。她开着她爸的公家车，给买她首饰的人送货。
我习惯性化淡妆，涂了眼线和眉毛口红，出席家族饭局。姨妈姨丈主持的。她哥哥说，哎呀小妹，你不必要吧，只是家人吃个饭，你还花这么隆重的妆。对了，是不是在美国天天派对啊，学习很轻松？电影里面都那么演的。
我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说我化妆是习惯，是尊重大家。还是说我们大学是全美国课业压力最重的学校？还是说我每天要死要活得学习，考试前一个月，我和我室友同学在一个屋檐下都忙到见不到面？还是说我在法学院的教材有两千多页都要看？或者我在念一个美国人都找不到工作的专业，我作为一个外国人找工作很难压力很大？
但是我明白，我们生活的环境实在太不同了。如果我解释所有这些，会让人觉得矫情又夸张。所有这些，只有同样经历过的我同学才能理解。
姨丈问我，用不用每天下课去刷盘子到中餐馆打工。我很震惊。我妈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王启明他们吧差不多。我今年才看了一遍《北京人在纽约》，觉得又残酷又野蛮。他们不会讲英文，被同胞欺负，没有美国文凭，在中餐馆打工，在美国黑下来。这样的生活，也仅仅就是一二十年前的事情。我感谢我爸妈，让我从来没有忧虑过钱，我永远有钱花，我不用担心交不起学费。我在研究所念书的时候，还做不给钱的实习，就是为了简历好看而已。所以我学习吃的苦都不算什么，简直就是太幸福了。
姨丈还语气奇怪的调侃了我，我愤怒到自我保护，忘记了他具体讲得是什么。但是姨妈当时觉得特别尴尬，就厉声告诫他不要再讲话了。但是我妈从来不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护我。我那一次恼羞成怒，无论我妈以后再怎么逼我，我都坚决不再迈进她家门槛。有一次我妈要送一个东西上去姨妈家。我坚持站在楼下等，等了二十多分钟，零下十几度。我妈下来说姨妈知道你不愿意上来，脸色不好看。我不讲话也不解释。
我每次去她家吃饭，是我妈逼着的。她很爱她姐姐。希望我也爱她。这样的聚会每次在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发生。一般情况下N哥哥会在。N经常缺席。然后姨妈会很尴尬得解释说N很忙。我会懂事得假装不在意，然后带回来香水和纪念品给他们分。
N的丈夫跟结婚前很不一样，拒绝去N娘家吃饭。说他们做的饭不好吃不合口。所以姨妈再也没怎么见过这个女婿。N还和丈夫打架，据说被推搡得很厉害。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住了很久。这个瘦男人工作清闲，一回家就开始玩电脑游戏。不然就歪在沙发上玩手机。兼职赚钱全都是N在做。
后来毕业了，我找工作，从第一份兼职，找到全职，然后终于在梦想了很久的机构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做的事情也是我喜欢的。我妈一直说，以后长大不饿死就行了。
N哥哥的太太开始生孩子，N也赶紧生孩子。两个女孩子前后脚生出来，就像我跟N。N非常着急又坚决地要孩子，不知道在赶什么。因为以前堕胎的破坏，生这个孩子的时候异常痛苦，大出血，差点没命。N开始身体不好，这个孩子的体质也不好，经常生病。N哥哥的孩子身体非常强壮，像个“铁蛋”。我想起来N以前跟我打听过去美国生孩子要多少钱。
N夫妻俩要交房贷车贷，两个人每个月工资加起来不到五千块。还生了孩子。N婆婆把自己的房子卖了，住在他们家，有时候住出租房。N婆婆的贷款也是N夫妻俩还。原因是N丈夫上一次离婚把钱都败走了。N在小区里面租了麻将馆，老头老太太去打个几圈，她每桌挣几块钱。麻将馆还包饭。N去煮饭给打麻将的人吃。首饰也没有在朋友圈发了，看来是不卖首饰了。
N想开一个物流公司，又去银行贷款了十五万，结果工商批不下来。就这样钱接到了，计划却打了水漂。
N跟姨妈要钱，说要去香港打HPV针。我妈说你打的那个疫苗，叫什么来着，在香港还蛮贵的。我说我那个是美国免费给打的，但是要26岁以下的处女。我妈说对啊，我去告诉姨妈，说再好好看看，是不是现在N不需要打了。
姨妈跟我妈抹眼泪，说N每天中午来姨妈家吃饭，为了省钱。然后拿着手机就歪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疑似抑郁。身材臃肿。耳后的皮肤化脓，姨妈买了药给她，她转身出门，忘记拿走。姨妈问起我的生活，我妈淡淡说其实都差不多啊。姨妈说，那简直千差万别啊。
N最新的朋友圈是她参加了牙膏销量大赛，欢迎转发和购买草本植物牙膏。头像一直一直都是漫画版的小丑女，又狰狞又诡异，趴在地上抬头看。我也喜欢小丑女，只不过是《自杀敢死队》电影版的。喜欢到不行，甚至买了那件破T恤。那是一部非常烂的片子，整个闪光点就是小丑和小丑女的变态爱情故事。
我喜欢小丑女是因为，她以为男友为救她死了，开始痛哭。结果小丑女看到队友来了，马上抹干眼泪摆个姿势开始笑。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悲伤。
N朋友圈的签名写的是，所有的事，最先面对的是自己。
(全文完)
本文作者“阿捷赫公主”，现居New York City，目前已发表了8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阿捷赫公主”关注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