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姓谢谢。这件事作为我们的子女当然都知道。但是在她漫长的56年婚姻生活中,她的名字似乎从“张夫人”上升到“张奶奶”,如果在教堂,则上升到“张姐妹”。
至于她自己姓什么,她从来不提,别人好像从来也没谁在意。只是,等父亲去世后,她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她要我陪她回老家去找家谱,她说她记得日本人来的时候还有的,用樟木大箱子藏在厚厚的三尺土墙里,中间还修过家谱……躲过了日本人……我陪她回去,但那些家谱,一如我所料,全然没了——唉,还是没有躲过去浩劫。我陪她回去,只不过为了让她死了这条心……母亲从此成天念念叨叨:“你外公说的,我们这一支,是谢玄的这一支,宝树堂,你外公说的……”
家谱没了,但所幸故事尚在,在书里。我想起《世说新语》里的那位谢玄,便不时拿书出来翻翻,好复习一下自身血管中的半腔血统。谢玄年少时,不知为什么喜欢身上佩着“紫罗香囊”。那香气想必夸张强烈,而且,还不是藏在隐处,而是大剌剌地用抢眼的紫色丝袋盛着,挂在身上。所以是,既抢眼,又抢鼻。谢玄的叔叔谢安算是当时谢家的大家长,他看谢玄这行为十分不顺眼,但,可贵的是,他强忍着不说。其实,叔叔骂侄子,在那个时代哪有什么骂不得的!但他却宁可苦等一个机会。有一次,他不知跟谢玄打了个什么赌,他赢了——而当时赌的便是这枚“紫罗香囊”,谢安于是把赢到手的香囊悄悄烧了。而谢玄好像也懂了,所以居然没有去弄第二个紫罗香囊来佩带。那时候,他年少,但至于几岁,书上没说,我姑且把他定位为二十岁吧!
谢玄其实并不是“坏孩子”,实际上,“淝水之战”上战场的是他,他是一个有才略有气魄且有风骨的人。至于他爱什么炫目的颜色或什么奇特的香味,谢安只好尊重他的“个人风格”。只是谢安鬼鬼地去缴了侄儿的械,而谢玄,也知所收敛。古代有名世家的长辈教化子弟,其实也是挺有一套的。
千年之后,从明朝开始,中国人逐渐逐渐接受了一些西学,其中有些是既时髦又足以傲人的,例如“几何学”或“开膛破肚”拿掉发炎盲肠的外科手术。但也有些学问却令人趑趄,例如“心理辅导”,竟也“全盘西化”。不但中国如此,非洲似乎也沦陷。我常想,“辅导”这事能不能“民族自决”呀?能不能不要跟着英语美语的思维走?难道只因两百年前,中国国力弱了,国库空了,我们就连好好养大自家孩子的本事也没有了?非洲小孩如果有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带去社群,大跳一阵激烈的好舞,说不定就立刻身心舒泰,什么忧郁躁郁全没了。
而中国人如果静下心来读一读那本“一千六百年前辑成的《世说新语》”,或犹太人细读“三千年前的《约伯记》”,那该多么叫人惊艳啊!能发现自家老祖宗骨子里的语言和行为,真令人一字一句击节赞叹吶!
《世说新语》里记录的谢安是个好叔叔,除了“打赌赢香囊”的奇招外,谢安也常做“客厅沙龙的应对训练”。例如隆冬家叙,忽见庭院中悄然落雪,此时“年轻小屁孩”正人人手捧热饮一杯高谈阔论,谢安却令诸侄说一句跟雪有关的“联想诗句”。当天,赫然在座的竟然还有侄女,原来谢安早就懂得“女力”一事了。
结果谢安的二哥谢据的儿子谢朗抢先说了一句:
“撒盐空中差可拟”(“这雪呀,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像什么人在空中用他的大手掌,唰一声,撒下一大把晶晶亮亮的白盐粒子啊!”)
而谢安的大哥谢奕的女儿谢道韫(也就是有时会糗谢玄两句的那位老姐)却接着说:
“未若柳絮因风起”(“依我看,这样来形容要比较好些吧,冬天来了,但这雪呢,是冬日里特有的春之柳絮,白白柔柔的、牵牵扯扯的,经风一吹,丰姿妙曼。”)
谢安听了,只开心大笑,并不打算判定高下。试想,自家人寒天围坐,有和蔼可亲且文采斐然又不十分老的长辈做沙龙主人,真是其乐融融。突然下了雪,大家共同搜肠,以求叙述眼前的难得之景,当然不必判优劣(又不是作文比赛)。人在年幼时能有良好的“语言训练”,我认为是让心理正常的第一步。我认为凡说不清或想不清“自我状况”的人,是很难过“常人日子”的啊!在中国,在这个语言丰富的民族中,你就算“目不识丁”,也能把自己的心情说得十分传神,例如:“我这颗心呀,就像十五个(打井中水用的)吊桶似的——七上八下。”
那个下雪日的“艺文雅聚”,论者多半认为谢道韫赢了,后世因而称赞有才华的女子为“咏絮之才”。
但也有人作不平之鸣,宋代文评家陈善便以为两句各有所长。谢朗的句子状出雪粒的质感,白亮剔透(当然,这也关系到北方士族的南向大迁移,南方的海盐比较洁白漂亮,不像有些地方的盐,灰头土脸的)。顺便也提一下,有次我问物理教授刘海北(1939-2008,他是我好友席慕蓉的夫婿),在这个世界上,最透明的东西是什么?他居然告诉我是“盐”,这答案真令我既惊讶又敬畏。而谢朗凑巧选上这“最透明”的物体来形容雪,也算直觉力够强。而且,谢朗的“撒”字也用得好,有其自上而下的,仿如来自上帝或来自造化的一把“超强大力道”。此外,这句子还颇有童诗趣味。
谢道韫的句子则比较婉约柔美,说的不是“雪粒”而是“雪阵”,是“因为风的缘故”(借洛夫诗句)而起舞的“群体”。唯风也是有其劲势的,所以雪阵在柔和中亦自有其内敛的暗力。
如今,在国际上,中国这边正涨潮,不知道华人中懂教育的诸多大佬(包括中国大陆及台港澳地区)有没有想过,像心理辅导之类的课程,是否可以乘势把《世说新语》之类的本土原生种的书放进教科书里——或者,至少,也将之定为“课外必读”吧?
我四十年前听过一次“美国来的徐静教授”的演讲,她认为庙里的解签人,也应看作某种心理辅导员。
同理,《左传》也可以塞给外交系的学生看看。
至于洋洋大观,产自五湖四海的五千年来的平民百姓的“谚语大全”,应该也可以回锅一下,重新登场。当然,今人视古,未必句句皆是金玉良言,但如粤语中“牙齿当金使”(指人“言而有信”,便拥有“高信任度”)或“牵牛下水,六脚齐湿”(指别希望自己站在岸上,却叫别人去下水)用粤语念来铿锵好听,真是充满画面感的好隐喻,用华人的语汇来作辅导,总比满口什么“俄狄浦斯情结”来得顺耳吧。
张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