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近六千字,重点对古书论“心正则笔正“等含义模糊或者截然不同的八个“正”字,作系统梳理和解评,力图正本清源,还原真相,便于对传统书论的准确理解;便于确立正确的取法方向。列位看官读后,如有感触,新解及不同意见,欢迎畅言指正,讨论批评。
历史上的书法理论或论言,都是论者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和特定情境下的论证和阐发。对这些名家的论言,如不联系当时的语境和历史条件,而仅按字面意义,作表面化的,想当然的理解,解读,就会造成误解,误导和产生无尽的歧义。误解,误导不是事,如果以误解,误导来指导学习,就要坏事。
一、柳公权的“正”
《旧唐书·柳公权传》:
穆宗时,以夏州书记入奏。帝曰:“朕尝于佛庙见卿笔迹,思之久矣。”即拜右拾遗侍书学士。帝问公权用笔法,对曰:“心正则笔正,乃可为法。”帝改容,悟其以笔谏也。
《旧唐书·柳公权传》心正则笔正说,载与正史,造成后世的误解和歧义良深。
误解之一:朝廷命官借机对年轻的花花公子皇帝书谏。心正则笔正,柳公权劝花花公子小皇帝专心练习书法,不可沉溺于声色犬马;
误解之二:为人道德品行公正,端正,字就能写的端正;心术不正,写字就不端正;
误解之三:学习书法,字要写的方方正正,端端正正;
启功先生认为,这是柳公权自誉之术,潜台词是说,“吾笔既正,足证吾心之正”。并批评说:“公权机巧工自誉,心正笔正何关书”。
事实上,“心正则笔正”一说,柳公权仅是陈述初唐书法家虞世南的书学理念,指书写时胸有成竹,而法随笔至,心中有正念,下笔才有规矩。引申和别解,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柳公权《玄秘塔碑》局部
二、虞世南的“正”
虞世南《笔髓论》:
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思。心正气和,则契于妙。心神不正,字则敧斜:志气不和,书必颠仆。其道同鲁庙之器,虚则敧,满则覆,中则正。正者,冲和之谓也。
这段话的大意是:
准备写字时,应当思想集中,杜绝杂念,心无旁鹜,志气和平,才可取得好的效果。如果心神不定,笔下所书也会没有精气神。
这里的“正”,就是平静的意思。
冲:《老子》:“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指空虚。引申为心无杂念,心气平和。
冲和:矛盾的统一。
虞世南,柳公权的论言,和汉蔡邕的《笔论》的“欲书先散怀抱,”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的“夫欲学书之法,先干研墨,宁神静虑,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则筋脉相连,意在笔先,然后作字”,孙过庭的“五乖五合”论悉无二致。主要讲书写时的心态问题,要心平气和、绝虑凝思。
虞世南《孔子庙唐碑》局部
孙过庭《书谱》:
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这是书法理论史上著名的学书“三阶段”论。
这里有一个问题,即“初学分布,但求平正”的“分布”和“平正”的准确含义。
唐以前的书法,没有过多地受到“干禄字”、“馆阁体”和印刷体的影响。当时的书法家所见所学,都是生动鲜活的字体,不象宋以后的书学直至现当代的书家,在书法的结构方面,被套上“干禄字”、“馆阁体”和印刷体的沉重枷锁。
平正”二字,最容易使现当代的人们产生误解误读和歧义。千年以来,受馆阁体”、印刷体、规范字教学的淘染沿习的强大影响,在惯性思维和书写习惯的导引下,今天的人们已经下意识的,先入为主的以端端正正,四平八稳为平正,而不知唐人所说的“平正”,并不是今天的人们所理解的平正。唐人的“平正”,是动态平衡的平正,而不是今天的横平竖直,千字一面,机械死板的平正。
对比唐人的楷书,尤其是中唐以前的楷书,即使是为“题勒方畐”而作的应其所用的碑刻,都不是平正死板的。但今天的人们,对这些古今关键性的不同点,已经视而不见了。如某某人所谓的欧体,和真正的欧阳询楷书,两相对比,已判若云泥,但如今的初入书途者,反而对以“题勒方畐”为用的唐楷趋之若鹜。
这里的“分布”,具体来说,就是讲结构的变化和章法的布局。
当前的书法理论界对这段话的权威解释是:
“三阶段”,是概括一个真正的书法家从学习传统到有所创新的三个阶段。
第一“但求平正”,是掌握前人法度的阶段;
第二“务追险绝”,是努力探索新法的阶段;
第三“复归平正”,是最终建立新法的阶段。
陈方既先生解释说:孙过庭用“中庸”的哲学观念,来阐释一个书家从学习、探索到创新的全过程。孙过庭视学法阶段为“未及”,求新阶段为“过之”,最终确立新法阶段为“中庸”,即“通会”的最高境界,至“通会”而“人书俱老”。
我们认为,纵观古今书家所走过的道路,皆由这三个阶段而概莫能外。但今天人们理解的平正就“平正”而附会唐人的平正,就是钻牛角尖,离其本意真谛,不啻隔山打牛。
孙过庭《书谱》局部
四、徐浩的“正”
徐浩《法书论》:
字不欲疏,亦不欲密;亦不欲大,亦不欲小;小促令大,大展令小,疏肥令密,密瘦令疏,斯为大经矣。
晚唐至北宋初,科举“干禄字”的阴影和死法的枷锁,已经笼罩在书法家的心头,套上书法家的手脚。
徐浩没有说出“正”字,但要求写字要疏密,大小一伦,笔画多的字和笔画少的字,小者要促令大,大者蹙令小;笔画疏肥的字令其密,笔画细密的字令其疏,总的来说要整齐划一。徐浩认为这是书法的“大经”,即根本经验。
徐浩《法书论》,充分地反映了一种不偏不倚、力求将书法统一在一个平正安稳的,固定死板模式的僵化思想。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所有的正书都按这些原则书写 ,那里会有风格面目的多样性。
徐浩的《法书论》,首先为馆阁体开路召魂。也证明唐楷自晚唐到宋以后,已走入末路。事实上,晚唐柳公权的楷书,已见端倪,他的楷书受到后世许多书家的贬斥,当在情理之中。
徐浩《李岘妻独孤峻墓志》
五、苏轼的“正”
苏轼论书:
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 。
书法备于正书:现代人往往理解为书写的技法,正书是最完备的。而正书就是楷书;正书是文字书写的最后一体 ,行、草书是由正书发展而成的。
但书体的发展史,楷书却是在草书之后产生的。
苏轼所处的北宋初,正书、真书是篆书,隶书,楷书的通称,而不是后来人们所理解的仅仅指楷书一体。北宋以前的篆书,隶书,都叫真书或者正书;北宋以前的书论所谓的“楷”,多指楷模,法则。直到宋朝第十位皇帝,南宋的赵构提出“篆、隶、真、行、草”五体之说,篆、隶就不再叫真书,正书。从此真书始专指楷书。
苏轼《梅花诗帖》
刘熙载《艺概*书概》说:
楷无定名,不独正书当之。汉北海敬王睦善史籀书,世以为楷,是大篆可谓楷也。卫恒《书势》云:“王次仲始作楷法”,是八分为楷也;又云:“伯英下笔必为楷,则是草为楷也。”
所谓“楷”,在南宋前,都不是哪一书体的固定名称。不仅正书可以称“楷书”,汉代北海敬王睦善于写史籀所作之书(古籀文,俗称大篆),世之学书者就以之为楷法,于是大篆也可称为楷书;卫恒称王次仲开始作楷书,于是八分(隶书)也可以称楷书;“伯英下笔必为楷”,则张芝的草书为楷。这里的草书称为楷书,是楷模,规范的意思。
张芝成为“草圣”时,还没见过真正的楷书。
苏轼所处的北宋,书法上出现了两种趋向:
一是宋初的赵光义爱好书法,淳化三年(992年),出秘阁所藏历代法书,命翰林侍书王著编次摹勒,刻成《淳化阁帖》十卷,以后辗转翻刻,风行天下。凡是想靠书法进身的人都得认认真真地临摹学习,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但这部选本一半以上为二王法书,其中掺有伪迹和摹本,作品绝大多数是行草书,风格都比较秀媚。由于赵光义的偏好,不予收录颜真卿风格的雄厚豪放,更不用说北朝的稚拙生辣了。大家都以这种法帖作为学习榜样,书风容易偏向媚弱;
二是当时“趋时贵书”盛行。米芾《书史》说:“李宗谔主文既久,士子皆学其书,肥扁朴拙,以投其好,用取科第,自此惟时贵书矣。宋宣献公授作参政,倾朝学之,号曰朝体。及蔡襄贵,士庶又皆学之。”时贵们的字本来都属秀丽,奉为时尚 ,蔓延和助长了媚弱的风气。
苏轼的话,不过是据当时书体发展变化的实际情况而言罢了。苏轼的书学理念,根本上还是强调“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的“尚意”思想。苏轼的正,是倡导人们学习书法,要以六朝篆隶、行草为楷模,讲法度,讲变化,有古意,出新意,而不可专尚阁帖,“趋时贵书”。
四、姜夔的“正”
姜夔《续书谱·真书》:
真书以平正为善,此世俗之论,唐人之失也,古今真书之神妙,无出锺元常,其次则王逸少。今观二家之书,皆潇酒纵横,何拘平正?良由唐人以书判取士,而士大夫字书 ,类有科举习气。颜鲁公作《干禄字书》是其证也。矧 (音shen审,意为何况)欧、虞、颜、柳,前后相望,故唐人下笔,应规入矩,无复魏晋飘逸之气"。
(干禄字书:唐人颜元孙依平、上、去、入四声将日常用字定为正、通、俗三体,称为干禄字。)
姜夔认为:正书要写得平正工稳才好,是一般世俗的观点,更是唐代书家的偏失。
唐代的文官考试,主要是两个方面的要求:一是楷法严正,二是判词中规。读书为做官,为了取得科名,应试者都得按科考规定的字法风格写字,所以使得士大夫书,难免都有“科举习气”。
唐人下笔,法度森严,一点一画有规有矩,但不再有魏、晋人那种(有法而不为法所拘的)飘逸潇洒的气息了。
最先提出唐人书有科举习气的是姜夔。他分析了这种习气产生的原因:一是朝廷以书判取仕;二是朝延为这种需要制定了“干禄字书”;三是欧、虞、颜、柳等代表人物的成就对当代和后世的影响。这些分析都是很中肯的。他的这个观点,后世宋,明,清的书法家,书法理论家都有相同的评述。
米芾《海岳名言》批评唐人楷书“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批评他们的楷书有意雕琢安排,笔画粗细一律,世不久传。诚然,唐以后的楷书,除赵孟頫的行楷以外,再也没有名家出现,证明唐楷的“不能垂世”。
真书以平正为善的世俗之论,唐人之失,是楷书在宋以后千人一面,千体一同,终于走向没落的主要原因。
五、项穆的“正”
项穆《书法雅言》
书法要旨,有正有奇。所谓正者,偃仰顿挫,揭按照应,筋骨威仪,确有节制是也。所谓奇者,参差起复,腾凌射空,风情恣态,巧妙多端是也。奇即连于正内,正即列于奇中。正而无奇,虽庄严沉实,恒朴厚而少文。奇而弗正,虽雄爽飞妍,多谲厉而乏雅。
算子:出现于春秋战国时代的计算工具,为长短、大小、宽窄一律的竹、木、兽骨条。
结字须令整齐中有参差,方免字如算子之病。逐字排比,千体一同,便不成书。这是历史上书家的共识。
六、于令淓的“正”:
清人于令淓《方石书画》:
唐之工书者,何尝一概平正。其后法久弊生,流为方正板滞,参以己意,工者未不入规矩,其后专效棒心,波及前明,余风未息,此皆世运所使,入主出奴,亦何怪其然?有识有力者,不以世俗转移,方能追古人而从之。
于令淓的这个观点,从另一个方面指出唐人书法的演化脉络。初唐的褚遂良,中唐的颜真卿的书法,并不是一概平正。到晚唐的柳公权,徐浩楷书,干禄字的果实,已经瓜熟蒂落了。世俗转移,法久弊生,方正板滞,已无可挽。
但于令淓没有看到产生这个现象的另一面。孙过庭《书谱》说:“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真乃居先”。
(勒:铭刻;方畐:为端整方严的诰命,表奏,公文;“畐”通“幅”,方正。)
字体对书法的表现,有天然的约束性。唐人的榜书,诰命,表奏,公文,墓志铭,功德碑,端整方严是起码的要求,甚至是硬性的规矩。我们看唐人书法,褚遂良,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他们的楷书,不是上述用途的作品,都写的自由烂漫,饶有天趣;反之则拘严整饬,兴味索然。如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和《多宝塔碑》等相比,就大异其趣;褚遂良的墨迹《大字阴符经》,李邕的墨迹《前后出师表》,与唐人碑体书法截然不同;柳公权的楷书的严整和行草书的放逸判若两人。元赵孟頫楷书直取李邕,不及其他,这是主要考量因素。名家的眼光,不得不叹为独到。
赵孟頫《仇锷墓志铭》局部
唐人的干禄体,碑体书法,本质上就和“达其性情”的书法艺术存在隔膜,后来的台阁体,更与书法风马牛。唐人这种特定场合的实用字体,被宋、元、明、清、民国的有识书家集体选择性抛弃。但在当前,却成了初学的人趋之若鹜的显学,说明当今人们对传统书法的理解和体认,还远远不如古人。
七、董其昌的“正”
古人书皆以奇宕为主,绝无平正等匀态。自元人逐失此法。所谓“字如算子,便不是书”,摇笔便当念此,自然超乘而上。
科举时代的书法,一直有所谓“馆阁体”,或称“台阁体”明代前期情况尚好,中期以后,过分严格,各人写来千篇一律,没有个性,达到僵化的程度。他们学习的要求,不在高雅,只求匀整。所谓匀整,主要是要写的又乌、又光、又方,容易引起考官注目。我们今天还能在各大博物馆看到清代“会试”“殿试”的卷子,一眼望去,犹如铅字一样,笔画结构,完全僵化。这不是书法,而是伪书法之名的俗化 ,平庸化的汉字实用书写。
沙孟海先生说:清朝前期书法衰落,主要原因在于清代统治阶级借以笼络知识分子的科举制度格外严密,一般知识分子从小就学习“馆阁体”小楷 ,意在端正匀净,不许有破体,俗体,过分拘谨的结果,失去了艺术意味。如同妇女缠脚,后来即使放大,也成了病态。
八、王羲之的“正”
王羲之《书论》:
夫书字,贵平正安稳。先须用笔,有偃有仰,有攲有侧有斜,或小或大,或长或短。凡作一字,或类篆籀,或似鹄头;或如散隶,或八分;或如虫食木叶,或如水中蝌蚪;或如壮士佩剑,或似妇女纤丽。
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
王羲之所谓“平正安稳”,字里行间强调八个字:动态平衡,字字意别。这才是书法的本质和真谛。它和写字的原则区别就是三个字:变;不变。万字一同,即使写的再漂亮,也是“排算子”的写字;字字意别,勿使相同,就是书法动态平衡的“平正安稳”。
结论:
1.近三十年来,书法艺术才真正在普罗大众中普及。但在繁荣热闹的背后,存在着极大的误解和误区。
纵观历史上的书家,几乎都是诗文书画兼通的高级管理者,或者诗文书画兼通的高僧;即使文化下移后的明清书家,大多数都出身贵族或富家子弟,同样诗文书画兼通。这种现象一直到解放前,都没有大的变化。
而今天的书法家,书法爱好者,文化修养的欠缺是其普遍的短板。其学力不足以支撑对书法深层次问题的探究,因此不能作出深入的思辩分析,而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这一点,今天的人们与古人已不可同日而语。
通审古今的学术思想,证古辨今的反思能力,评判高下的学术理念,在当今的书法爱好者中还远远没有建立,因循“馆阁体”的僵化陋习,沿袭规范写字的简单套路,有意整齐的死法教条,“正”、“稳”、“方”、“平”仍然是许多人学习书法的着眼点和立足点。这与经典书法的“不作正局”“趋变适时”背道而驰,也与书法的时代精神格格不入。
八个“正”字,有正有反。但许多人仍然选择性的接受僵死教条的误导。这些误导,带来的后果,是跨世纪性质的沉渣泛滥,至今仍然余波荡漾。
2、在文字书写的功能已经基本没有实用价值的今天,书法在本质上更是应该回归其表现性。科卷,诰命,表奏,公文,墓志铭,功德碑,早已成为过往云烟。一些僵死的所谓传统,正统,片面以“正”为上法的落后理念,应该予以疏理,予以驳正,予以断割。
3、表现书法的代有创新的艺术本质,适时趋变,表现性情,才是当代书法艺术繁荣发展的大趋势,大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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