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写实版的附庸风雅
西门庆也有书房?
书房本来是文人士大夫们专有的居所,不仅是功能性的实用,更是他们身份地位、品行爱好、底蕴的一个显现。但在明代中晚期,高度发达的商品经济与手工艺,让士农工商们有了更多的“闲钱”,市井生活的世俗化让原本专属于贵族、士大夫的事物也进入了市民当中。
明 仇英 《清明上河图局部》
什么叫流行风尚?
文人所钟爱的家具、园林、古物、时玩就是当时的流行风尚。
原本“低贱”的商人们僭越着居所、用具、服色,处处向文人贵族看齐,书房自然也免不了俗。褒义的说这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贬义的说法自然是“附庸风雅”了。
西门庆作为一个典型的明代商人,自然也要附庸风雅一把。
在聊聊西门庆的书房之前,我们可以先了解一下他的文化水平:
书里写他“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崇祯本第一回),但是能开铺子做生意,往来结交官宦、迎合上意,简单识文断字的水平是有的,至少得看懂契约文书与往来书信,还得看懂邸报了解上层风向,比如“急接过邸报来,灯下观看……西门庆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觑,默默不言。”
但大官人更多的文学修养是没有的,顶多听听小曲,看看戏文。
因此,还是普通商人的西门庆虽有书房,也就是个摆设,比如生气了去书房睡一宿,“走在西厢稍间一间书房,要了铺盖,那里宿歇”只当书房是个歇脚的地儿。
但当他因巴结蔡太师,从普通的商人一跃变成当红巨富还有了官职(“列衔金吾卫锦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之后,便开始正儿八经的休整园林、置办书房了,光他一个人就有三个书房:
一号书房:大厅书房
西门庆有官职后,专门在大厅西厢房处收拾一间做书房。
二三号书房:花园书房
夏月纳凉的翡翠轩,有着一明两暗的书房格局。
冬月起居的藏春阁,坐北朝南独立成院,冬天的时候还能看雪培竹子。
这两个书房,不是西门庆用来看书的,而是承载了一个半起居半库房的作用,里面的大橱柜里放置的也不是书籍善本,而是“汗巾手帕,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
西门庆的书房:
豪富与谁夸
作为一个拥有三间书房的暴发户,西门庆的书房更是尽显其“豪”:
先看西厢房书房,摆设有床几、桌椅、屏帏、笔砚、琴书之类。
这潘金莲见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间,脚蹬着地炉子,说道:“这原来是个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里,说道:“到且是烧的滚热的炕儿。”瞧了瞧,旁边桌上放着个烘砚瓦的铜丝火笼儿,随手取过来...
次看翡翠轩书房。关于它的着墨甚多,外面布局是:
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钻山进去,就是花园角门。抹过木香棚,两边松墙,松墙里面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前后帘栊掩映,四面花竹阴森,周围摆设珍禽异兽,瑶草琪花,各极其盛。
明间厅内,上下放着六把云南玛瑙漆的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儿,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的名人山水,一边一张螳螂蜻蜓脚、一封书大理石心璧画的帮桌儿,桌儿上安放古铜炉流金仙鹤(后文写它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众人夸奖不已。)。
正面悬着“翡翠轩”三字。左右粉笺吊屏上写着一联:“风静槐阴清院宇,日长香篆散帘栊”。
明 黑漆嵌螺钿花鸟罗汉床
里间书房,地平上安着一张大理石黑漆的缕金凉床,挂着青纱帐幔。两边彩漆描金书橱,几席文具,书籍堆满。绿纱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独独放着一张螺钿交椅。
里面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极其潇洒。床上绡帐银钩,冰簟珊枕。旁边流金小篆,焚着一缕龙涎。绿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
藏春阁的书房里,明间内摆着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匾书“藏春阁”,壁上挂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一把醉翁椅。里间有地炉暖炕,地平上安放着黄铜火盆,梅梢月油单绢暖帘。床炕上茜红毡条,银花锦褥,枕横鸂鶒,帐挂鲛绢。桌上象牙盒,流金小篆内燃龙涎香。笔砚瓶梅,琴书潇洒。
这三间书房各有不同,大厅书房看摆设自然正经了很多,笔墨纸砚也都大喇喇摆着,明显是作为待客的颜面。
花园里的两间书房就布置的舒适多了。
夏天纳凉的翡翠轩,东坡椅(即为我们所说的交椅)上放着藤丝垫,桌子和凉床都镶嵌着大理石,还有青纱幔帐、冰簟珊枕,风雅的琴桌所配的却是一把闲适的交椅,一派夏天气象。
而窝冬的藏春阁,地炉、暖炕、黄铜火盆、笔砚瓶梅,也是冬日应景。
这样的摆设就算是宋御史这样的官宦都垂涎三尺,可谓“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这样的官员不是没有见过好东西,但仍旧能令他们都眼红,足见西门大官人的书房之奢。
这不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炫耀式消费么?
西门庆的书房:
俗中典范
上文说了西门庆书房之奢,但问题在于,“奢”就是“雅”吗?
我们可以对照着看看当时的文人们对于“俗雅”的品评:
《长物志》里写几榻,认为“今人製作,徒取雕绘文饰,以恱俗眼,而古制荡然,令人慨叹实深。”。
写交椅,则认为交椅中 “金漆摺叠者,俗不堪用”;书桌也宜展现木材本色,不要上漆,“漆者尤俗”。
“今人见闻不广,又习见时世所尚,遂至雅俗莫辨。更有专事绚丽,目不识古,轩窗几案,毫无韵物,而侈言陈设,未之敢轻许也 。”
而西门大官人,在自己的书房里用的正是“黑漆缕金凉床”、“云南玛瑙漆的东坡椅”、“螺钿交椅”......
就连他栽种的“开得甚是烂熳”的瑞香花,也被认为“枝既粗俗,香复酷烈,能损群花,称为‘花贼’,信不虚也”。明王象晋《群芳谱·花谱》“瑞香”条曰“此花名麝囊,能损花,宜另植”;李渔《闲偶寄》卷五《种植部》又据此而曰“瑞香乃花之小人”。
一个“花贼”、“花中小人”的名头盖下来,连花都没了清白的名声。
再比如《遵生八笺》里写书房布置,认为“古雅精”才是宗旨:书室中画惟二品,山水为上,花木次之,禽鸟人物不与也。或奉名画山水云霞中神佛像亦可。名贤字幅,以诗句清雅者可共事……几外炉一,花瓶一,匙箸瓶一,香盒一,四者等差远甚,惟博雅者择之。然而炉制惟汝炉、鼎炉、戟耳彝炉三者为佳。
挂在翡翠轩两边的四轴山水名人画,古铜炉流金仙鹤,也逃不过嫌弃。
就当时文人的审美来看,西门庆的书房虽然时新,却真是处处应俗,基本全中。
参阅:
扬之水《物色》
王清和《浓香淡墨:西门庆的书房》
许大海、王佳《金瓶梅与明代器物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