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峰想象了各种晚年的形态,但唯独没有眼前。中秋节晚上,她从小卡车行李箱里拿着发电机、音响、电视和麦克风,在广场上摆摊,一对路过的帽子付了10元,点了两首儿歌。
节日刚过,她把外孙托付给亲戚,清晨坐车到广州,作为证人出席庭审。9月22日、23日,备受关注的中国女子在泰国产后被害案,在广州荔湾进行跨国庭审。被害人小莉的6名亲友从广东云浮、四川赶到广州,与泰国春武里府法院进行连线出庭。9月23日下午,面对律师和法官的提问,回忆起女儿遇害一事,阿凤再次落泪。
被害人母亲摆歌摊。
失独
如果不是这起震惊中泰的杀妻案,58岁的阿凤,不会重返“舞台”。
阿凤祖籍在广东云浮,父母务农,初中时家里的农田被征,“只剩下一块自己种种菜。”毗邻珠三角和港澳的县城街道在拓张,她跟着师傅学习修钟表,自己出摊,又做过剧团演员。磕磕绊绊中,走过了前半生。
身高1米6的阿凤,体形偏瘦,从前追求者不少。修钟表这一年,她认识了后来的老公阿彬。上世纪80年代中期, 一次朋友带她到歌舞厅,阿凤的低嗓音被发掘,成了歌唱演员,到广东、广西各地剧场去表演,还曾跨过海峡到了海南,薪资飙至200元一个月。
走南闯北契合阿凤的个性,她成为歌舞团的“台柱子”。当时,剧团运演员和设备的货车,阿凤一直被安排坐在前排。
1987年,阿凤生下女儿小莉,她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到外地演出。女儿满三岁后,阿凤停掉了歌舞团的工作,回家照顾女儿上学。
小莉长相随阿凤,瓜子脸,四肢修长,自幼爱唱歌跳舞。阿凤依然记得,女儿幼儿园毕业后,她打算和其他家长一样让小莉不再学跳舞,把主要精力放在课业,被舞蹈老师一再挽留,说“你女儿有天分”。
2004年前后,小莉到肇庆市念中专,毕业后成为幼教,发现工作不如预想后,又打了多份工。2011年起,有了些积蓄的小莉和朋友往返泰国代购,此后和朋友合开了酒吧、美容院。
女儿创业期间,阿凤和女儿就住在店铺二楼,她负责给女儿煮饭、照看门店,闲暇时约上朋友打打麻将。
在她原本的设想中,女儿孝顺,老去后的生活“轻轻松松”。
“婚事”
亲友们事后发现,这场“婚事”更像蓄谋已久的“杀猪盘”。
2018年底,小莉和美容院合伙人梁文在泰国旅游期间,通过了微信一个“附近好友申请”,添加了陌生人卢某,后者常在微信找小莉聊天。
隔着房门,阿凤听到女儿每天与卢某聊上几小时。她感到不悦,提醒女儿,“你连他面都没见过,万一人品不好怎么办?”
小莉宽慰母亲说,卢某做泰国代购生意,人脉广,“就当多认识一个生意伙伴”。
小莉。
2019年1月底,线上聊了一个多月后,卢某提出为小莉订票到曼谷。这次见面,卢某给小莉的亲人准备了乳胶枕、燕窝等礼物,并自称认识泰国不少明星,拿了合法居留权。
在卢某的步步“攻势”中,31岁的小莉沦陷。常通过社交平台分享动态的她,这一阶段有不少在芭提雅的影像。在一段陪同卢某打篮球的视频里,卢某身材壮硕,和苗条的小莉相反。
卢某。
光看外形和编织的谎言,卢某是“完美”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卢某和前女友育有一孩,但卢某对这个孩子的耐心,又打动了小莉。两人在2019年4月“领证”,小莉已有身孕。
甜蜜期过后,“宽裕”的卢某开始伸手“要钱”。
梁文记得,2019年年中,卢某要求小莉在中国为其招揽代购生意,以代购产品、购演唱会门票、泰国旅游等为由,收取了小莉亲友十多万。
“她想着是一家人,收款后都直接转给他。”梁文向南都记者回忆道,“小莉的积蓄被挥霍后,又为卢某背了20万银行贷款,他说要做生意周转。”
亲友们不能理解,在外人看来机灵、精明的小莉,为何会对卢某毫无防备。阿凤认为,“是自己大意了。以前觉得她已经成年了,做生意时也见过各种人。” 闺蜜梁文细心发现,小莉和自己的聊天内容,卢某总是很清楚,到了后期,“她不允许我们说卢某的坏话。”
2019年10月底,小莉临产。“卢某原本答应产后送小莉到高端月子中心照顾,事后说没位了,让小莉在曼谷乡下坐月子。加上卢某代购的商品被朋友指是假货,小莉要自行垫资赔给人家。”梁文回忆说,这些事情让小莉彻底失望,2019年11月底,出了月子的小莉返回广东。
回国十多天内,卢某不时发婴儿哭闹的视频,小莉决定回泰国。出发前,她告诉母亲,打算把孩子带回国内自行抚养。
阿凤后来重复刷着这段视频:2019年12月24日,母女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屏,在母亲身后的小莉笑容明朗。一天后,在去机场的一段视频里,小莉神情低落,附上一段文字,“我以为我很聪明,聪明得毁掉了自己”。
凶险
阿凤无法忘却那一幕:太平间里,十多天前还好好的女儿,被白布盖着。
“他们让我不要看,我自己的女儿啊,我掀开一点,看到她脸部黑乎乎的。”亲友劝住了阿凤。
2020年1月10日,泰国春武里府班海滩出现一个黑色行李箱,里面有一具女尸,手脚被绑,身体呈蜷缩状态。此时小莉已经失踪两天。
两天之前,她曾高兴地告诉母亲,卢某称“在台湾的胞妹将寄5万美金过来”,因卢某欠下的债务可以还了。但8日下午开始,阿凤开始联系不上小莉,她着急地用方言给女儿微信留言,“女儿”却让阿凤添加卢某的微信沟通,后者用小莉的微信发朋友圈称,“到了台湾。”
泰国警方调查发现,行李箱里的死者是小莉,嫌疑人是卢某,后者在偏僻海滩抛尸。因为涨潮,行李箱搁浅,被一名在岸边的海军士兵发现并报警。
案发后,卢某父母证实,卢某是独生子,没有胞妹。“别墅是卢某以前女友的身份登记租的、卢某和小莉的结婚登记在泰国政府官网无法查证、卢某是台湾的经济通缉犯。”梁文气愤道,“他说谎都不用打草稿。”
朋友小许很懊悔,她曾让小莉迟一周出发,过了元旦后由她陪同赴泰,小莉说牵挂孩子,“我不等了。”
泰国检方以杀人毁尸灭迹罪起诉卢某。该案在2020年9月、2021年5月开庭,法医出庭时提到“死者被绳子活活勒死、死亡过程非常痛苦”,卢某在庭上拒绝认罪。
梁文一路陪同阿凤赴泰国善后和找律师起诉,“我经历了电视里才会发生的故事情节,把这一辈子的泪都流干了。人的渺小和脆弱,真的体会得刻骨铭心。”
协助处理案件的同时,她关注起其他发生中国在泰女子遇害案,劝其他女孩择偶时,“不求他多荣华富贵,多甜言蜜语,只求他善良真心相待。擦亮双眼,远离垃圾人。”
纽带
女儿被害后,阿凤以泪洗面,几个月没出家门。
朋友成为她的倾诉渠道,她有一次梦到女儿在身旁,给自己买了药,却看不清模样。“朋友劝我,女儿和我就像缘分,你和她缘分尽了。现在外孙是你和她之间的纽带,好好把他带大。”
阿凤照顾外孙。
外孙童童带回国时只有三个月大,经常哭闹,要整夜贴身照顾。阿凤后来搬离了店铺,新家依旧留有女儿留下的痕迹:奶粉罐、备好的纸尿裤、婴儿防摔护栏。女儿走后,关系疏离的丈夫也开始帮阿凤照顾外孙。
阿凤手机里存了不少童童的视频和照片,不时拿出来端详。“有人在网上问我抚养的原因。把外孙带回国是我女儿的心愿。”
“我有时候看着他自言自语道,你(指女儿小莉)看,他真像你。”她体力已不及年轻时,童童一岁半后,开始教他一步步爬楼梯。
女儿走了一年多后,阿凤摸索着学用手机软件,K歌App成为她的精神寄托之一。
失去了经济来源,外孙马上要上幼儿园,阿凤决定重操旧业。
傍晚6点多,在县城广场一角,广场舞人群还没到,阿凤骑着小货车停下,打开后厢——这里有她的K歌“家当”:两台音响、一台二十寸的点歌机、两个音响支架、一对麦克风和塑料板凳。
从前是台柱子的阿凤,坚持音质很重要,她托朋友从东莞买的音响,花了一万多元。按歌友每唱一首歌5块钱,设备开销至今还没回本。
大的设备刚抬下,天空突然闪起红色的光,阿凤停下插电,拿出透明遮罩给设备挡雨。10分钟后雨水又停,她在微信里和老友商量,决定还是出摊,打开一对话筒套,黄色的海绵套薄且偏小,一不留神会戳破,她熟练地套上,这也是朋友帮忙网购的。
忽而又下雨,阿凤只好把音响搬到广场的亭子里搭起歌台,折腾之下,这晚8点多才开唱。
“漫长路,骤觉光阴退减。
欢欣总短暂未再返,哪个看透我梦想是平淡”
——《夕阳之歌》响起来时,忽然能明白阿凤说的音乐对她有治疗的作用。她说,“唱歌是找点事做,不然没有寄托,很难受的。”
有人赞她声音像梅艳芳,她舞动双手。这一方“舞台”前聚了20多名听众,有人坐在小凳子上听,一对路过的母子扫码付了10块钱,点了两首儿歌。
十多首歌曲过去,晚上9点半,阿凤开始收拾,她拔下插头,两位好友帮忙把音响抬上后厢,结束了出摊。好友分开走了。阿凤骑上小货车,穿过县城主干道。
秋意袭击了这座小城,晚风拂过脸庞,不再燥热。
(应受访者要求,梁文、童童为化名)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黄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