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著名哲学家,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陈嘉映,1952年生于上海,“文革”期间在内蒙古插队,曾经在油灯下研读了黑格尔、康德等人的著作,并自学了德语。日后陈嘉映投身分析哲学、现象学和科学哲学的研究,并为中国哲学界译介了两部极其重要的德语哲学著作,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和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
一
我多年以来只会做一件事:读哲学,教哲学;最常被问到的问题是: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哲学这个词像“文化”一样,到处用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哲学,这种箴言人人都懂,人人都可以起而去做;罗素和怀特海合著的《数学原理》也是哲学,那本书里满纸是没几个人读得懂的公式和推导,跟我们的行为做事也没什么关系。随便打开一本哲学导论,你立刻看到十几种关于哲学的定义,从“揭示世界的本质”和“探究最普遍的真理”,到“反思自己生活的意义”。每个人还可以自己另外总结出几种来。
我相信,哲学的确没有唯一正确的界说。虽然如此,本文还是想试试回答“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当然,只是聊备一说,读者若能由此得到些许启发就好。
先哲告诉我们,哲学旨在探究事物的所以然。你知道很多历史掌故,知道每个月物价的变化,但你不一定知道历史兴亡的缘故,不一定知道物价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变化。知识多的人博闻强识,但只有懂得道理,知其所以然,才算得上真知。当然,知其然是知其所以然的基础,要懂得事物的道理,先要知道事物实际上是什么样子。大哲学家净是些博学君子。先哲有时也强调得鱼忘筌,甚至声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不过,这并不当真是说无须了解世界就能明理,只是在强调哲学旨在明理不在博学。
天下的事情,有些是有缘故的,有些只是偶然发生。你开车追尾撞了别人的车,这多半只是个偶然事故,追尾当然是你的责任,该道歉道歉,该赔偿赔偿;但若交警问你:“你为什么撞人家的车?”你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考试做错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忘记钥匙放在哪儿了,一时失言冒犯了另一位客人,这些事情只是偶然如此,没有什么深层原因。当然,你也可能是有意撞人家的车,或有意说冒犯人的话,这些事故背后就有可以探究的缘由。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林林总总,历史学家爬梳历史事实,略过那些无关紧要之事,发现那些意义重大的事情,勾勒出历史发展的前因后果。
我们会想,探究物价变化的原因是经济学家的工作,探究行星如此这般运行的原因是天文学家的任务,都跟哲学没什么关系。不过,这是今人的想法,从前,人们并不严格区分一门一门学科,凡探究重大事物背后道理的工作,笼统视作哲学。这倒不是古人分不清何为经济,何为天文,而是因为天下的事物尽管五花八门,但它们背后可能有着同样的道理。重物抛到天上会落下来,火星环绕太阳转圈,每天有潮涨潮落,这些事情看似毫不相干,但在牛顿力学里,它们都由同一个万有引力理论得到说明。据此想来,只要我们向更深的道理追问,各种事物的所以然就会连成一片。
说到底,哲学的最终目的并非探究此一事的所以然彼一事的所以然,而是要通过探究这些具体的所以然,最终达乎世界的深层原理。亚里士多德把古希腊的四元素说加以发展,土向下运动,火向上运动,水和气在土、火之间运动,这四种元素的本性说明了世上万物的运动。四元素理论不只是物理学理论,希波克拉底把四元素说改装成四种体液的学说,用来解释人的生理、心理、病理。古人相信,人理和物理是相通的。按照苏格拉底的想法,一切明理,归根到底旨在“认识你自己”。直到哥白尼,自然的道理仍和人世的道理掺在一起,他论证日心说,所列的一条理由是:低卑者环绕尊贵者转动才合道理。
统摄万事万物的道理是最高的原理,研究这些最高原理的学问,叫作形而上学。在形而上学里,万理归一。亚里士多德哲学是个无所不包的大体系,他的《形而上学》研究世界的根本原理,《物理学》研究自然界的根本原理,《伦理学》和《政治学》研究人和社会的根本原理。亚里士多德的大体系,虽有沉浮,但在此后的一千多年,大致作为标准的真理体系被接受下来。
二
当然,像亚里士多德体系这种无所不包的大体系不可能没有瑕疵,后世学者不断在这里那里发现漏洞与错误,不过,直到伽利略才从根本上质疑这个体系。笛卡尔、牛顿等人群起响应。经过这批新哲人的努力,诞生了近代科学。
近代科学诞生的故事一言难尽。这里要说的是,新哲人对所以然的理解,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们本来在多种多样的意义上问一件事情的所以然。我们问钟表的指针为什么转动,得打开表盖,查看里面的齿轮发条,这里问的是钟表的机制;我们问武松为什么杀死潘金莲,问的是他的动机。前面说,你开车追尾,交警不会问你为什么,因为你并没有追尾的动机,但是交警可以在另一意义上问为什么,比如车速过快或刹车失灵。究竟有多少种为什么,至少得写一篇博士论文来加以讨论,不过,我们大致可以把为什么分成机制和理由。顾城把妻子杀了,就算刑侦人员把他怎样实施谋杀的每一个细节都调查清楚,甚至生理学家把顾城当时的内分泌变化都调查清楚,我们可能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古人追问事物的所以然,并不把机制和理由分得清清楚楚,这多多少少是由于,在古人看来,事物之所以具有这样那样的机制,本来是有理由的。这有点儿像我们在研究生物机理时的想法,长颈鹿为什么脖子这么长?我们是在问长颈鹿脖子越来越长的机制,但这个机制背后还有一个进化论的理由。而伽利略革命的一个根本之点,恰恰是要把机制和理由区分清楚。伽利略明确宣称,科学只问事物的怎样,不问事物的目的和理由。前人把这两种所以然混在一起,结果,对世界的认识始终含含混混,不可能取得实质性的进步。
从前,天下形形色色的道理是通过理由连成一片的,现在,科学放弃了对理由的追问,但科学并非退回到零零星星的所以然。科学也追求整体性,不过,这个整体不再是网络式的融会贯通,而是建筑式的层层还原。世界这个大机制的最基础的一层是量子物理学,其上是化学,其上是生物学,其上是生理学,其上是心理学。每一个层次的所以然,由下一个层次的所以然来解释。粉笔为什么是白的?因为粉笔是由碳酸钙做成的,碳酸钙吸收红外波段和紫外波段的光线,不吸收可见光,所以,各种可见光都从粉笔反射回来,合在一起就是白色。为什么碳酸钙只吸收不可见光呢?因为原子和分子所吸收的光子的能量必须与它们自身能量级别之差相应。为什么原子和分子的能量级别是离散的?这要用描述原子和分子行为的波函数方程来解释。
这一层一层构成了世界的整体机制,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大机器,这个世界机器没有目的。天下的事情不再被分成有些事情有缘故、有道理,而有些事情只是偶然如此。在一个层面上偶然如此的事情,从更基础的层面上看,其实“必然如此”。你好像偶然忘记钥匙放在哪儿了,但我们可以在潜意识里找到遗忘的原因。
科学取得了巨大成就。这还不仅是说,现代工业没有哪个部门不依赖科学,而且,科学使我们对世界有了崭新的理解。然而,在科学所刻画的世界里,没有理由,没有目的。从前,世界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就像我们的家园。现代人常感叹意义的失落,原因多种多样,但我们现在对世界的整体理解肯定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我们不能为此责怪科学。科学旨在求真,有目的就是有目的,没有目的就是没有目的。草生出来是为了喂羊,羊长肥了是为让人大快朵颐,人是世上最高级的存在,上帝造出这个世界来为人服务,这种想法不管多么令人安慰,却并不怎么靠谱。
三
今天还有没有哲学?如果有,还是不是从前的哲学?
从前,哲学探究世界的所以然,是把事物的机制包括在内的,如今,这部分工作完全由科学去做了。早先,哲学家通过道理的推衍来设想宇宙的宏观结构和物质的微观结构,科学则通过严格演算和实验来确证这些。今天,人们要了解这些事情,一定去请教科学,不会再听哲学家的玄想。在提供世界机制理论这项任务上,科学早已取代哲学,何须霍金今天来说哲学已死。
但关于事物机制的思辨从来不是哲学的主体。哲学探究事物之所以如此的道理,尝试贯通这些道理,一开始就不是出于纯粹求知的冲动,而是通过求知领会人生的意义,解答“什么生活是良好的生活”。要是不知道人这样做那样做的道理,我们就无法理解人类行为;要是不区分有道理的行为和没道理的行为,我们就失去了判别是非曲直的基础。哲学思辨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始终维系于苏格拉底为哲学提出的核心任务:认识你自己。
在这个核心处,今天的哲学与古代哲学仍一脉相传。并不因为有了科学,山川草木就成了一些只可由科学加以研究的机制;斗转星移,春华秋实,仍然是我们了悟道理的源泉。实际上,“认识你自己”从来不是指盯牢自己的肚脐眼,我们只有在广阔天地中才能达到真实的自我认识。万物并非只因为能为人服务才有意义,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它们自在存在,我们悠游栖居在自在的江山之间,生活才有意义。世界如果变成了只供人利用的资源,人自己也失去了意义。
科学并不取代哲学,但科学的确改变哲学。我们今天不再能够用假想的“高贵野蛮人”来论证自由的价值,不再能用行星的圆形轨道来论证自律的必要。这并不意味着自由和自律只是一些没道理的偏好,而只意味着我们必须为自由和自律提供更加切实的论证。人类生活不可能离开说理,只不过,有了科学作为参照,哲学获得了更加明确的自我意识,意识到没有什么还原方法可以把我们领到不移的终极道理,贯通道理的目标并不提供终极的世界图画。还原论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建筑隐喻不属于哲学,道理以网络的方式联结,哲学是一场生生不息的对话。
来源:“哲学园”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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