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在河边偶遇。
当时,她坐在一把枣红色的木椅上,安静地望着河面。
说是河,其实就是学校食堂后面一条长长的水沟,沿岸栽种着高细瘦长的柳树,大概是刚栽下不久,并没有“微风拂柳”的美感。
黑黝黝的土地裸露在眼前,沟渠狭长而深邃,只是长长的,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
我那时正值好奇的年纪,走上前同她打了一个招呼。
女孩子圆脸短发,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上,堆积着好看的双眼皮。
她明显瑟缩了一下。
我没有泄气,出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她良久没有出声。
这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
我上前扶着木椅背后的靠手,问道:
“在教室里好像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你?”
她反应更加让我诧异 。
只见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旋身而起,嘴里还不停地念叨道:
“我很脏,我不配同你玩……我身上很脏……”
我惊讶地望着她 ——这个跟我个头差不多的女孩子,身上衣服整洁,头发也剪得干净利落,哪里脏呢?
后来,从食堂厨房的阿姨口里得知:原来那是她的侄女程程,患有精神分裂症。
那个年代信息闭塞,我压根儿也不懂什么是精神分裂症,只知道是一种精神疾病。
【看她挺好的呀?】
所以,再遇见她时,内心就产生了一种同龄人的怜悯之心。
我请程程到女生宿舍里玩,和班级里的同学一起唱歌,她渐渐变得开朗起来。
那所搭铺子中专学校,天天学的是武术散打,上的课是一些名词学术理论,我们完全不明白讲这些有什么用。
可是大家都花了钱报了名,谁都不知道自己来学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是闲暇时间总是够,好像每个人从学校出来再进入另外一所学校里——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程程一天天比一天依赖我,她每次在我休息的时间就来找我玩。
有一次,我们两个人沿着江堤坝手牵着手去玩。
程程终于向我吐露心事:
她说自己读书时喜欢上了班上一个男生。(我们那时都不懂爱这个字眼)
她形容自己对他的喜欢:
他学习成绩也不怎么好,我文科比他强,可是他理科特别棒!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像着了魔一样,那时好喜欢好喜欢他,每天上课下课脑子里都是他,就是总想看见他,只要一天没有看见他,就像丢了魂一样,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
她眨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我。
我问她:“那你这么喜欢他,他知道吗?”
程程轻轻晃了晃脑袋:
“他知道的,可是他不敢说出来。我觉得他当时应该是明白我的心意的。”
我很纳闷:“那你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她眼睛里突然迸出眼泪,抱着我的手臂哭道:
“是那个女孩子!她问我要粘贴画,我没给!呜呜……”
我从她断断续续地呜咽里得知:原来班上一个女孩子看上了她的明星粘胶,非要向她要。而这个女孩发现程程对那个男孩的暗恋,便故意套近乎,将程程那点心思摸得个里外净透。
那个年代的学生时期,关于早恋比现在要严谨得多,女孩普遍又要比男孩早熟,琼瑶剧当时是泛滥成灾。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他?甚至想到和他一起结婚生孩子。
傻乎乎的程程一直将暗恋积压在心底,见到一个友情的橄榄枝抛过来,就一股脑儿的将心事和盘托出。
于是,那个女孩就此一次次地向她要挟东西,直到有一次程程拒绝了她。她跑到那个男孩子面前嬉皮笑脸的告诉了他。
并且还故意在男孩子面前说程程的坏话:
你看她多脏啊?还想着和你睡觉生娃娃!
那个被程程暗恋的男生一时脸绷不住,他跑到程程面前,对她出言恶语: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肮脏?我什么时候想同你处过?你这种人还妄想同我生孩子!你也太不要脸啦!
程程当时一下子崩溃了,她忍不住当场放声大哭。男生不知所措,只能喊来老师。
学校里顿时炸开了锅,同学们看她眼神闪烁。
本来就大失所望的程程,看见每个人都仿佛带着有色眼镜望着她,那眼神里一个个感觉充满了鄙夷之色。
我成了一个孤立的人,大家都把我当成怪物。
程程很快被父母接回去勒令退了学,她已动不动就会放声大哭,根本就没有办法正常上课。
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问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难过的看着她那双大眼睛,大声道:
要不,我们把那个女孩子骂出来吧?反正这里没有人。
我先叫出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并大声骂道:
刘某娟,你个疯子!神经病!
程程刚开始有点迟疑,看了看无人的江堤,也大声喊了一嗓:
刘某娟,你个神经!
话一说出口,她哇的一声大哭,喊道:
我现在一下子突然舒服多了!
于是十六岁那年,沿着长长的江堤,两个年幼的女孩对着远远的长江肆声痛骂。直到今天,还颇有些好笑:那时,怎么就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我们骂完了狐狸精,又接着说神经病,说完神经病,又骂那个男孩子没良心。
反正对两个“犯罪者”轮流着骂,一个都没有放过。我相信这是程程那段日子以来,那一天是过得最开心。
后来,程程被家人接走了,我也很快毕业分配去了南方,从此两个人就杳无音信。
那些年,我还小,确实不懂什么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