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书籍
李根秀美佐洲
几天前,毕业多年的学生说想读书,所以我让他介绍书。我说你打算读哪种书。
他说,文学的吧。我说,那就读《红楼梦》吧。他说,读过,可死活读不下去呀。我就无语了。你想呀,连“死”和“活”都用上了也读不下去,我还能说什么呢?自古至今,读书始终分为两大类,一是有意而读,一是无意而读。
有意而读,如过去的科举考试,如今的高考,还有专门人士的治学。这种读书,目的明确,前方有“幸福”在召唤,所以读书者不怕坐冷板凳,不惧“十年寒窗”。“韦编三绝”、“皓首穷经”、“两耳不闻窗外事”,哪一个里面不满含着一个“苦”字?他们中,有的是为了“苦尽甘来,光祖耀宗”而读书,有的是为了“黄金屋、千钟粟”而读书,有的是为了“医愚”而读书,有的是为了“中华崛起”而读书。为私为公,因为刻苦勤奋,都应认可。
无意而读也分为两类,一是为了消遣,一是纯属热爱。
前者让人想起这样一种情景:酒足饭饱,高卧华床,擎一卷艳情小说。片刻之后,饧目微合,便撒手书卷,酣然入梦。严格意义上讲,此之谓消食催眠,不是读书。后者常常用“如饥似渴”“废寝忘食”“手不释卷”等词语来形容,完全是喜欢书的内容,被书的内容深深吸引。读书成痴的故事不胜枚举。
我是属于大类中的二类,二类中的二小类——热爱读书。记得有名人规劝中学生读书:文学类的要读,科学类的要读,生活类的也要读。我是辜负了名人的教诲的,我读书是“单打一”——专读文学类的书。
我最初的爱上读书是在外祖母家。我小的时候,外甥长住姥姥家是常有的事。外祖母识字,他教我看《说唐》,看《五美再生缘》、《紫金镯》等唱本。我认识繁体字和能读文言文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外祖母家的北屋里有一盘大炕,炕的三面墙的下部贴满了报纸,算是“炕厢”,为的是保护被褥,不至于与墙体摩擦。报纸年代久远,早已脆黄,好在粘得结实,不曾脱落。我常常爬到炕上,去看报纸上的字和图画。清楚地记得有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有农民牵牲口扶犁耕种的漫画。文字内容就记不清了。文字有竖排也有横排,大部分是繁体字。有不认识的,外祖母就戴上老花镜教我。很记得当时我蹲着看得累了就跪着,跪着看得累了,就两只手扶炕支撑着。如今想起那个姿势,实在好笑!有点像狗讨吃的样子——看竖排的像狗在点头称是,看横排的像狗在摇头拒绝。
到了真正读书的年龄,却无书可读。这样说有点不真实。《红岩》、《林海雪原》等小说我是在上四五年级的时候就读过了的——我的大姐上过高小,经常把书带到家里来读。“评《水浒》”时,读到了《水浒传》,上社中高一时,我读到了《红楼梦》,竖排繁体,没有了封面,没有了第八十回。读《水浒传》,我记住了几个好汉上梁山的因由经过,有了给小伙伴们“讲古”的资本,可囫囵吞枣读完了《红楼梦》,却只能跟别人说“好,好得很”,而讲不出来。只能让宝黛钗们在我的心里美丽着,美好着。读《红楼梦》时,一下子让各色人物和纷繁内容所吸引,觉得以前看过的书不管有多厚,跟《红楼梦》一比,都单薄得可怜。
一九七八年,我参加了高考。肚里没有知识,自然就是失利。我的很多同学选择了复读初三,又上了高中(已改为三年),又参加了高考。我没有复读,主要原因是父母不支持我复读,生怕我这个独子远走高飞。七八年秋天,我参加了村里选拔代课老师的考试,成绩是第一名,当上了挣工分的老师,教上了一年级。到现在我一直认为,教书是最可以读到很多书的职业,因为时间充裕,环境适宜。我感激上世纪的八十年代,那时候,让我一头扎进了书的海洋。
在本村教书,我撺掇学校领导订阅了四年的《人民文学》,我自订了三年的《小说选刊》。那几年中,我经常跑县城里的“新华书店”,买的书目不在这里列举。那几年中,我到省城血液中心卖血十一次,每次所得的三十元钱大半消费在书店里。那时可以买到很多种大型期刊,像《花城》、《长城》、《芙蓉》、《柳泉》、《中篇小说选刊》等。这些刊物我都保存着。
一九八五年春,经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引荐,我开始到乡中学教语文。除了续订《小说选刊》,我还订阅了《河北文学》,两种刊物各订了三年。我喜欢读小说和散文,时常把期刊上的好文章读给学生们听。《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花市》、《卖蟹》、《陈奂生上城》等小说,我都记忆犹新。
写东西是在七九年或八0年的时候萌发的。
记得有一天翻看《河北日报》,看到“布谷”栏上有一篇小小说,叫《兰嫂回娘家》,写一个生产队的女饲养员回娘家途中,遇上一个村子的生产队里母猪难产,她热情地去帮忙,收拾完后,已是夕阳在山,没能回成娘家。这个故事触动了我,鼓励我要写点什么。我开始留意河北报的“布谷”,留意人民报的“大地”,学着人家文章的样式,写了一篇小说,题为《一张选票》,写一个大队选举大队长的故事。我找到我的高中老师,让他看,让他给修改。他问我想往哪儿投稿,我说:《河北日报》。我把小白纸折出印痕,生怕誊抄得不整齐。往学校送信的邮递员告诉我,投稿信不用贴邮票,把信封剪掉一个角即可。我收到了退稿信,32k纸,两张,顶头印着“河北日报编辑部”,钢笔字,落款是“韩晓春”。编辑嘱咐我用方格稿纸誊清再寄来,还约了字数。我找到上中学的学生,从她的作文本上撕下几张纸来,用剪刀铰齐整,誊写清楚,又寄了去。记得很清楚,五天之后,韩晓春编辑又把稿子退了回来,依然附有退稿信,肯定了我的修改,又提出了进一步修改的建议,让我必须用正规的方格稿纸誊正寄来。这一下我怵了头:正规的方格稿纸啥样子呀?我跑到县城的百货商店里去买,没有,只有横线的稿纸!我又找到我的高中老师,他说他也没见过。他出主意:可能跟高考的作文答卷纸一样吧!要不,你画吧。于是,我找了复写纸,用圆珠笔在小白纸上画了几张“方格稿纸”。画的格子有点小了,也不均匀。这一次把稿子寄了去,便是“泥牛入海”了。我想一定是韩晓春编辑生气了。后来有人埋怨我:你不会去市里找报社?找那个编辑?我没有找,我的死相从这件事上暴露无遗。
韩晓春编辑的退稿信我至今保存着。
自此,我便不再投稿,只是读书只是写。
早些年读过白话的《聊斋》,当我读了文言的之后,才知道,原汁原味的作品,咀嚼起来才是真正有嚼头。读文言,一字一句细细斟酌,便觉内涵丰厚,想象空间巨大,青凤婴宁们的哭与笑如在耳畔,衣袖飘飞如在眼前。蒲公也写荤腥也写幽默,让人发笑均出自内心。郭沫若先生说他是“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实在是一字不爽。
也是在八十年代,我再读“红楼”,三读“红楼”。我从弄清“四大家族”的连络有亲到十二钗的“正册”“副册”“又副册”;从主次人物的表象到他们的真实性情;从“黛玉葬花”、“宝玉挨打”、“湘云醉卧”、“凤姐设局”、“晴雯撕扇”等精彩情节到作者构思情节的真实用意,一步步揣摩,一步步探究。有的得解有的不得解。读“红楼”,我还是在初探阶段。
突然有了《红楼梦》的电视剧,一下子把我早有的对书中人物形成的印象全给搅扰了。请想一想:黛玉的谨慎猜忌,宝钗的工于心计;黛玉的“情情”,宝玉的“情不情”。那几个演员表现出来了吗?我曾想过,有的文学著作可以拍成影视剧,比如《三国》和《水浒》,因为书中人物大多都脸谱化,虽有心理活动,可以让演员自己说出来。比如李逵的叫骂,刘备的哭诉等,可“红楼”人物,有许多是不适宜让剧中人物来“自报家门,吐露衷肠”的。对钗黛等人物的心理刻画是原著塑造人物形象的主要方式,可影视如何来表达呢?独白?旁白?画外音?都不适宜。所以说,观众看了《红楼梦》的电视剧,只是了解了几个故事情节而已,而曹公著书的原意却是让读者了解诸多人物各自不同的鲜明形象呀!
我自己认为,《红楼梦》只适合静下心来,细读细品,甚至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九0年到九二年,我在师范学校进修了两年。时间很充裕。我读了《红楼梦》的百二十回通行本。当然能看出高鹗后续四十回的粗糙。这不能怪高鹗,他当然愿意续出让人称道的内容,可能他没有真正领会曹公著书的原意,没有悟出曹公对各人物结局的暗示,或者迫于当时政治势力的限制。所续不尽人意,在所难免。不过,“高续”也有可圈可点之处,“黛玉焚稿”就是一例。
前两年看了《脂砚斋全评石头记》,结合读一些红学家的著作,开始对《红楼梦》做进一步的探究,开始了解曹公的“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等高超的写作技巧。正如脂批所云:雪芹无一处废言。曹公在这一回点一件东西,说不定在下边的哪一回里就又出现了。写每一件事,绝没有半点对结局的预示与透露,读者始终是怀着极其好奇的心理去读。写人,绝没有其他古话本里所用的“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一类的格式化成分。举写黛玉一例:“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这是多么高超新奇的选词造句呀!任你闭上眼睛细细想象去!红楼人物数不清,别说雷同,近似的都没有;虽说“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袭人是宝钗的影子”,那只是借二侍女来补正黛钗而已!
过去看《红楼梦》,心里总是说喜欢这个,讨厌那个;喜欢这个识大体,通世故,讨厌那个尖酸刻薄鼠肚鸡肠。现在已经变成了对书中人物都喜欢,不论地位尊卑,不论颜值高低,不论出场的次数多少。在我的心中,《红楼梦》就是一棵大树,萌新是喜,落叶是悲;风扬是潇洒,静立是大度。百读不厌,时读时新。
0二年春上有一天,一位好友向我推介余秋雨,说他听广播听到了余秋雨的《都江堰》,实在是好文章。我当天就去了县城里的“智源书店”,买了《文化苦旅》,一读就放不下了。我让“智源”的老板给我进余秋雨所有的书。我接连读了《千年一叹》、《借我一生》、《霜冷长河》、《行者无疆》、《山居笔记》和《笛声何处》。全是盗版,价钱便宜些。秋雨先生的文笔如大河奔流,如云翔浩空。词语之新奇,语汇之丰富,是我以前从未读到过的。秋雨先生的每一篇文章都洋溢着清醇馥郁的人文情怀,满含着对祖国对民族乃至世界文明的热爱、忧虑和前景之关怀。秋雨先生写人状物抒情说理,大开大合,收放自如;见解独到,剖析精辟;针砭时弊,不仰鼻息。读先生的作品,让人时时拍手称奇,拍案叫绝。有人议论秋雨先生的人品,说是道非,我看大可不必。我们是欣赏先生的作品,作品人品,二者分开,后人自有公论。
毕淑敏,也是我敬重的作家。我读过她的两个散文集,在网上读过她的《昆仑殇》、《血玲珑》、《拯救乳房》、《临终关怀》等小说。她的作品以新颖、美丽著称,且不乏意义深刻的主题。她选材绝对是新奇的,让人意想不到的,而用语也是新鲜美妙的。她的比喻句用的非常多,却丝毫不会让人生厌,这是因为她的比方都新奇得如早春之花,如久旱之雨。新奇是其一,恰切最为人称道。这就如同一个智慧的人随口说出的幽默,别人是学不来的。
我喜欢老舍的语言风格,还有冯骥才的,汪曾祺的,林斤澜的。他们写文章都好像在“玩”似的。那么美妙的句子信手拈来,俯拾即是!他们写人状物好像不是在写,而是用铅笔在纸上写速写画漫画一样,人物都在朴素真实地打滚跑步,架鸟遛狗,说笑哭骂,吃喝拉撒。这个能学得来吗?我是打死也学不成分毫的!
我很佩服铁凝女士。八十年代读她的短篇小说,后来是“三垛”,再后来是《笨花》。我跟朋友在书店里拿起《笨花》时,朋友念成“笨花儿”,我说:不对,是花,是棉花。
我读《笨花》,如同听本家大姐讲久远的“赵州”故事。每个情节,每个细节都那么熟悉!因为熟悉就觉得亲切,因为觉得亲切就倍感喜爱。我读《笨花》,在所有的赵县方言下面都画了横线,计有一百四十七处之多。我将其一一“翻译”,作为我发在《微赵州》上的第二篇文章,题为《<笨花>“赵州”方言解释》。
铁凝女士,文笔洒脱大方,不拘小节。语言活泼跳跃,俏丽灵动。笔下的人物性情分明。作品主题深刻厚重。实是大家之风。铁凝女士连任作协主席,名实皆归。
我总是任教语文,不停地读书,对我的教学工作帮助极大。我之所以“能说会道”,全是因为我的“书底子”在支撑着我。我还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语文老师。
因为教书,读书的时间很充裕。有了电脑,读书更方便。我有空就读,抽空也读。猛然间在脑瓜里闪出个材料抓住就写。我是农村人,我熟悉“三农”,实在是太熟悉了!所以就多写农村的事,农村的人。有朋友说我的“风格”像孙犁,像赵树理,我知道这是在抬举我。我自己清楚,我哪里有这些大作家的风格的影子呀?我倒是想有,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学不来一星半点的。我知道我读过的书是我写文章的源头活水,是我的“灵感”的发源地。
读书让我有了称心适宜的工作,又帮助我写出东西来自娱自乐,我怎能不感激我所读过的书呢?
写这篇文字,我不是在讲读书的经验,只是在讲我读书的经历。如果让我劝年轻人读书,我只能这样说:如果你真心实意想读书,就读自己喜爱的书,必须是好书;如果你真心实意喜欢读文学一类的书,就先读《红楼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