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和写文章|
韩曼(诗人、作家,现居上海。有《片段的春天》 《漫游的灯盏》等)
像麻雀一样跳。
土色麻雀,一只一只(而非乡村田野上的大群大群),在街道、花园、立交桥、地铁口跳跃,像我在上海跳跃、觅食——大约是面包的碎片,不可能是麦粒或稻穗。
画眉在鸟笼中假寐,鸽子在广场上受宠,孩子、女人、老人们用鸟食来诱惑、献媚。麻雀们卑微、自尊,在鸽子、画眉一类贵族化鸟儿之外,在街道、花园、立交桥、地铁口等等边角余地,觅食。上班或下班路上,常见麻雀伏在一抹阳光里。我反复敲打自行车铃以警示,它们仍一只、两三只兀自跳跃,或钉子般钉在那里。自行车只好绕一个弧形圈子,向它们致以崇高敬意。
这些上海麻雀应该来源于城郊,与乡村有血缘关系,保持田野的天真和朴素。没有华丽羽毛和婉转啼鸣,像农夫,穿打补丁的旧衣服,爱直着嗓子唱地方戏。鸽子,画眉,在笼子里吃营养套餐。麻雀并未因缺乏青睐而抑郁萎靡,反而对笼子里精致、虚弱的异类,深怀怜悯——麻雀像探监者,踮起脚尖来慰问。
麻雀,有最低的欲望、最大的快乐,几个米粒几滴水,就足以度过美好一天。成语“欢呼雀跃”,表明创造这一成语的祖先,对麻雀的欢唱、跳跃,早就有了深刻印象。由此形成推断:一个欢乐的人,像麻雀。
童年,故乡中原是麻雀天堂。大群大群麻雀,使天空获得生动和深度。农夫与麻雀和谐相处,生在同一座村庄,死于同一块田野。某只麻雀的祖先,与某个农夫的祖先,完全可能相互对视、对语,甚至交换过秘密和身体。上世纪五十年代,暴发过大范围追杀麻雀运动,“到处是锣鼓声鞭炮声,麻雀们雨点一样掉落。很长时间听不到雀叫呵。”外婆这样回忆当年情景。她爱麻雀。见麻雀跳跃,就舍出一口饭放在地上。她看几个麻雀吃食,与看我吃饭,表情没有区别。
多年前,渔村上空,麻雀追逐桅杆。其后代,如今已是上海传奇中的细节,永远不可能成为情节、悬念和主题——那是体态更大、声音更亮、羽毛更美的鸟们的事情,比如江鸥,沿黄浦江到大海上去,就剧变成海鸥,换一本新的身份证?麻雀永远是麻雀自己,而我,永远能保持自我?我像麻雀一样快乐,但有着失去这种快乐的趋势。我的欲望正被这座城市和时代,诱发、膨胀。有一个妻子还斜视其他美女,有一套公寓还艳羡一套别墅,有一份薪水还渴望更澎湃汹涌的奖金……这显然不符合麻雀们的主义。在麻雀和鸽子、画眉、江鸥、海鸥之间,我身份模糊、暧昧、分裂。我已经不好意思讲土气盎然的故乡方言、唱掷地有声的豫剧。得意时,使劲保持嘴巴和双腿的平静,决不能像麻雀一样欢唱、跳跃,以免曝光内心。我已经因家中晚餐的简单而发脾气。对待麻雀,我和建筑工地上戴着头盔、衣着杂乱的民工,有了不同立场?
某一时期,上班、下班都要穿过一片建筑工地。麻雀飞翔甚至就落在民工的头盔上,他们兴高采烈,像加冕的皇帝。工人们捧着盒饭靠在栏杆上吃,地上偶尔放着开了瓶盖冒着泡沫的啤酒。麻雀跳跃,他们常常弯下腰放一勺米饭,姿势像我外婆一样自然。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怀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北宋,晏几道在汴梁城里绿怀红袖,却断肠、悲凉、想念南方故乡——那收藏着少年旧狂的地方。在上海,我偶尔想想中原,穿夹克或西装,在绿、红、紫、黄的人流、车流、物流间,沉默、自制,防止一不小心唱起豫剧、曲剧,断肠复悲凉。
“好房子:麻雀在屋后,啄着粟米。” 松尾芭蕉的俳句。日本也有麻雀。松尾芭蕉爱麻雀。云雀们在欧洲。东方的云朵也很美,但麻雀对低处的事物更迷恋。按照松尾芭蕉的定义,我住的公寓还算是好房子。在纸上,麻雀啄着粟米一样写的字,应该是好文字。“即使在京都,听杜鹃的叫声,也想念京都。”仍然是松尾芭蕉的俳句。在故乡怀着乡愁,如同在恋人的怀中失恋,充满对种种丧失的预感和恐惧。
在上海,我是来自乡下的一只麻雀——上海光滑面颊上一粒固执的雀斑。
保持麻雀一样的简单、快乐,麻雀才可能继续参与我的生活。
雀跃、像麻雀一样跳跃,就能在喧嚣市井里,生发出一平方米左右的草香、安详和欢喜。
编辑 潘宁
【来源:杭+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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