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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一年，具惠贞本人也数不清到底接受了多少媒体的采访。
自她获得广东省职业院校学生专业技能大赛汽车机电与维修赛项一等奖的那一日起，她就一跃成为了那个被置于放大镜下的人物。“酷飒”“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不断被掀起的讨论背后，不仅仅是她以女性的角色夺冠的事实，更是她一下子用实力打破了两个“历史悠久”的偏见——职业性别与职业教育。
在这个传统概念中更多由男性所组成的“领地”里，女性一旦进入，往往就意味着会经历一些非比寻常的挑战，越深入一线越是如此。而进入职业院校，仅仅是她们踏入汽车世界的一次懵懂尝试。
数日以来，中汽人集中探访了多位来自国内四家职业院校（中职院校2家、高职院校2家）中选择就读汽车相关专业的女生，其中也包括古慧晶本人。人海之中，并非每个人都可以“一战成名”，但是机械的冰冷与性格中的柔韧之力相互交错，却也一样击响了金石之音。
热搜过后，逐渐被世人所重新认识的职业教育，也在无比期待着下一个“古慧晶”的出现。
也许从开始，
就意味着放弃
当刻板印象出现的时候，现实往往会变成一堵灰墙。对于这点，毕业于成都汽车职业技术学校（以下简称“成都汽职”）的陈丽萍颇有感慨。
当年，中考后的她最终落入汽车运用与维修专业，但最后却“缘定营销”。起因是入学后不久，经班主任推荐，陈丽萍被选中参加汽车营销大赛训练。幸运的是，她在全国比赛中获得了优秀名次，而这也让她能够顺利保送至四川交通学院（高职），开启了新一轮的学习之路。
对于女生来说，如果一定要学汽车，那么营销专业将是学校与家长的推荐首选。在调研中，有多位女生表示，如果个人因非主观意愿（例如调剂等）进入了例如汽修等以男性为主的汽车专业，会被建议通过参加营销比赛等方式进行转换。
对于工厂一线，她也确实带着一丝丝“抵触”。近距离参观车间的经历让她对这样的生活心生犹豫：“我感觉我要好好读书，如果我读不好书的话，就要穿着工装上一线去修车了。”这，也是许多女生一开始对该类专业所想象的场景之一。
就连已经获得大赛冠军的古慧晶，在回忆当时的艰苦集训时，也曾一样有过瞬间的动摇。在古慧晶所就读的深圳市第二职业学校（以下简称“深圳二职”），2019级整个年级一共6个班，240人左右，其中16个女生，古慧晶的班级占了8个，但唯有她一个选择了参加汽修的集训。
训练时的古慧晶
闯入汽车世界也许是凭借一腔热情，但是在真正走入之后，作为女性还是承受了相当多的压力，“当时处于训练备赛的阶段，我觉得我每天都在痛苦之中，每天都很崩溃，‘想放弃’才是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就连老师也曾看她辛苦，建议她转而去学汽车营销，只是古慧晶内心憋着一口气才愣是坚持了下来。
与男生不同的是，对于女生来说，学汽车的第一道坎就是如何在众人的刻板认知中坚定自己的信念。否则，很多事情还没开始就已经意味着结束。
这些认知无时不刻地从生活的夹缝中弥漫进来。古慧晶直言，来自亲戚、朋友、同学的不解自不必说，当时她决定真正学习汽修专业的时候，说到底她的父母还是比较支持的，可是当她表示要进汽修集训队时，却遭到了他们强烈的反对，直到她“搪塞”道已经转去了营销比赛队伍中，才获得了稍许平静。
职校的汽车世界中，第一个分水岭是专业，第二个分水岭就是竞赛。没有参加竞赛的学生们，将在课堂中学习校方安排的文化课和实训课，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再考虑是否要继续深造学习或者直接转专业。有多位学生表示，如果从未参加任何竞赛，那么这几年就会显得有些“中规中矩”，整体收获也将大大缩水。
许多人在职校学习经历中的痛苦和快乐，都源于竞赛的过程。陈丽萍直言，自己的中职三年都奉献给了竞赛。南京交通职业技术学院（以下简称：南京交院）汽车工程学院教师刘凯迪认为，这种机制将帮助学校挑选出最好的苗子，以获得前去参加市级、省级、甚至全国级技能比赛的资格。备赛过程中，学生的理论、实践及逻辑思维能力都能够得到提升，也能帮助她们提高升学后的学习能力及走上社会后的岗位竞争力。
而竞赛也确实改变了部分职校学生，尤其是一些女生的命运。刘凯迪表示：“原本觉得好像男生才能去做某些技术方面的工作，但其实女生的动手能力也很强，同时她的思维也较为敏捷，也有更强的学习欲望，因此也会被吸纳到备赛的队伍中。”
就读于厦门大学嘉庚学院机电工程学院车辆专业的董琦雨已经是班里的“获奖专业户”了，入学以来，她已获得大大小小奖项近二十余项。她发现，竞赛的世界可以让她更加专注，也更有冲劲。她同样表示，当看到学校里那些很逼真的教学案板，觉得甚是惊喜，因为这些案板可以展现详细的线路路径和机械结构原理，让她在学习方面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备战全国大学生综合能力工程训练赛的能车项目的董琦雨
在这里，她们打开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但是这样的机会也并非人人都能拥有。直到参加广东省的比赛时，古慧晶才发现有一些三四线的城市职校学生还需要借车、借器材才能尽可能地完成训练，而深圳二职近两年在实训环节的投入已超过2000万元。
这是她所体会到的，校与校间最为直观的差异。机遇与机会，开始与结束，也许早已有所预示。
阶段性困境，
与自适应环境
对于职校汽车专业的女生来说，学习更像是一场螺旋上升的过程。
说起报考汽车专业的原因，她们之中，有高考失利的，也有不知为何被调剂至此的，也有从小就热爱汽车，看中汽车行业前景，以及受家族产业影响的。
但是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她们大多都要面临两类挑战——力量与体系。
陈丽萍回忆道，在学校的课程设置中，即便是营销专业也会涉及到抱轮胎安装的实训，即徒手抱着沉重的轮胎完成安装、螺丝固定等过程，最后她是与班级中另一名女生合力才得以成功的。南京交院新能源运用与维修专业的张鑫入学前曾拥有两年部队服役经历，在刚开始的时候也觉得这是一项比较重的体力活，女孩子一般做不了，但后面也慢慢适应了，“其实也还好，男生能做的女孩子照样可以做”。
带军训时期的张鑫
力气只是一方面，构建完整的知识体系才是最重要的。在传统概念中，男生更喜欢机械，从小就会鼓捣，对机械结构更加敏感，而女生对汽车的认知，大多一开始都停留在表面。
古慧晶介绍道，在她们汽车专业的课程中，老师上课时往往是一对三十多个同学，其实很多人都很茫然，不知道老师说的是什么，无法形成概念，所以也间接导致部分同学对它失去了兴趣。
她也曾经苦于电路图的解读，“整个高一都听不懂，怎么都听不懂”，直到高二时才算开窍。她觉得这与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心理障碍有关。理解之后，她发现一切其实都很简单，根本没有想象的复杂，但当初的心理预设的确给了她不少压力。
而这，也是她毅然选择集训队的原因——她想学得更加深入一些。她认为，很多人觉得学好语数英等文化课就可以了，但如果忘记了自己当初选择专业的原因，实际上也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她认为，环境真的能改变很多生物，且生物也会适应环境。
的确，环境对这些职校女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从职校毕业未必能够代表着足够光明的未来，但是选择足以自适的环境，是她们自己给自己点亮的火把。
我们在调研中发现，升学是职校汽车专业女生们必选的上升通道，也被视为改变现有环境最有力的方式。
就读于南京交院的王纤纤有点后悔当初没有选择深造而是直接出来找工作。学习营销专业的她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并不算太擅长，找工作的学历门槛也让整个过程显得牵绊重重。这个专业对人的要求是具备优秀的沟通能力和开拓人脉的技巧，而她对这方面的自信稍显不足。
成都汽职营销专业教师蒲鑫向我们表示，现在的职校学生基本都会选择继续读书，以前学校内还会有直接对口工厂、实习后直接就业的班级，但是现已几近消失。现在各班级的目标都瞄准了考专科或是考本科，同学们也大都会选择继续读下去。人们普遍觉得，起码在中职层面，它所教授的知识尚不足以覆盖社会上的需求。
深圳二职的校长欧阳文伟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该校的升学率已达90%的升学率，考取专科的学生占据95％，本科占据5%。他认为，随着国家产业的转型升级，职业教育也告别了批量生产流水线工人的时代，而是注重培养专业性更强的技术类人才。
确实，在职业选择上，现在几乎已经没有年轻人想去一线了。即便能够适应汽修班的生活，张鑫也认为自己未来会选择技术性专业更强的工作，例如做技术研发，市场经理等。她直言道，男生可能还会选维修这方面，但基本上没有女生会去做一线操作工。
而升学后的生活，也一样伴随着未知。陈丽萍说，从中职进入高职后，她最大的感触感觉是，大学的节奏一下子慢下来了。过去的三年，她的生活曾被竞赛紧张地充实着，但在进入大学以后，一下子没有那么多可以参加的比赛，便突然间陷入了迷茫，失去了方向。她度过了一段自觉浑浑噩噩的日子，却也最终选择通过不断看书来充实自己的思维。
不能停下脚步，是她过往的经历为她指引的方向。
时代的变迁，
与延展的天地
女性也一样能够发现汽车之美。古慧晶认为，汽车最具工艺美感的地方还是发动机，它的精密性和匹配度成就了它的完美。张鑫也迷恋着从手动挡到自动挡，新能源车到无人车的发展过程，那是工业的奇迹，也是未来的倒影。
新的汽车时代来临，对她们来说也是一个全新开始。在女生的认知范围内，现在已经不是拼体力的时代了，而拼脑力，她们不会输给任何人。
在采访中，被女生们反复提及的，是“机会”二字。
刘凯迪说，在她的班级里有一位营销专业的女生直言想进入男性居多的二手车领域，而她也找到了心仪的企业，因为入职后企业会提供为期两个月的系统培训。她分析道，现在对于职校女生来说，已经不是是否推荐去读汽车专业，而是现在的社会对于女生来说提供更多的选择，要更多以学生的个性为基准，来判断她是否适合这个行业的工作。
她也表示，现在给到学生们的选择会越来越多。新媒体的发展，以及短视频、流量时代的来临对于00后的学生往往代表着更多的可能性，而学校要思考的，是如何帮助他们踏准时代的节奏，在提升就业竞争力的同时树立正确的职业价值观。
学校对学生们的要求，也因为行业的变化有了一定的转变。蒲鑫谈及现在汽车类的营销比赛已经发生了变革，以往只是简单的售后和卖车，但现在还要卖保险、推金融，这样的学生首先脑子要转得快、要会背东西，还要口才出众。
针对那些懵懂进入汽车世界的学生，古慧晶对个人机遇也有着独到的理解。汽车的奥秘无穷无尽，只要脚踏实地、坚定信念地进行学习，也许误打误撞中也能发现它的魅力。不要太过于纠结汽车这个细分领域，而是在当中享受这个过程，然后至于它带来的结果，自会与努力相匹配。
董琦雨也希望女孩子不要因为性别受限，要尽可能地去感受车辆专业所带来的精神内涵。她直言，现在她最大的快乐就是来源于学校汽车制造的实验室，那里有学长学姐们做的小车可以开展研究。她还加入了学校的汉印电子先进打印技术实验室，在那里，她接触到了糖霜3D打印的项目，小小的糖霜颗粒按照既定的程序在饼干上绘制出精巧的模样，弥漫在空气中的，是梦想的香甜。
饼干绘制在实验室中进行
除了自己想要选择的工作以外，陈丽萍还想象过第二条路，就是回到成都汽职去当一名教师。虽然个人之力渺小，但她还是希望能够进进一步推动职校的变革，无论是课程的设计，还是文化的建设上，她都希望未来的职校都能够再上一个台阶，就像国外一样，职校出来也是高级的蓝领。“在大家的观念中，中职学生的学习习惯可能会差一点，自控力也不是很好，但我想教他们如何去学习，如何去看清自己的内心，然后去克服现有的问题。”
兴趣所致，陈丽萍还在学校广播台担任主持人一职
今年两会上，一汽集团公司首席技能大师、红旗工厂制造部维修专业培训师齐嵩宇表示：从制造业大国到制造业强国的转变中，职业教育必须先行。在他看来，中国正处于由“中国制造”迈向“中国智造”的转型升级阶段，迫切需要一大批适应技术进步、生产方式变革和社会公共服务需要的技术型、创新型、复合型能工巧匠。职业教育承担着重要使命。
也就在前两天，全国人大代表、小康集团董事长张兴海“建议鼓励年轻人少送外卖、多进工厂”的话题冲上热搜，他表示，当下不少年轻人选择送外卖、送快递，不愿进工厂当产业工人，导致制造业招工困难，这不利于社会长远发展。他建议社会各界共同努力，鼓励支持更多年轻人成为产业工人。
这都预示着，职业教育的变革之路，依然任重道远。无论是政策层面，还是资金层面，包括社会各界对职业教育的认可度，都迎来了新一轮的挑战。而在此变革之势下，女生是否能在汽车行业拥有更多的机会去拥抱自我，去创新创造？答案还需要进一步探索。
后记
时隔半年，热搜已归于平淡，但古慧晶依旧还是那个古慧晶。如今的她已不再终日奔波于密集而紧张的训练，而是更多地期待着她人生的下一站——学期过后，她将前往心仪的深圳职业技术学院进行学习。
现如今回想起来，她还是会有些许惊讶。得奖之前，她原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但是又因为努力获得了更多的认可与关注。未来她希望自己能沉淀下来，去做一个让大众都觉得优秀的女孩子，这是一个“包袱”，也是一种动力，“我看到有人私信我说看了我的故事，她和家长勇敢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爸妈也同意了她的选择，这比所谓的火了更让我开心，这才是我想要传递的。”
是的，汽车行业本该就是个所有人都有机会来共同创造的世界。也许在不远的未来，翻开那本属于汽车产业的字典，在用“前途”这个词语造句的时候，它给会给出这样的例句：
“此时此刻，我们都选择奔向了汽车行业，且相信前途一片光明。”
*感谢深圳市第二职业技术学校、南京交通职业技术学院、成都汽车职业技术学校和厦门大学嘉庚学院对本次采访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