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
1952年,人民政府开始在各村开办小学。
解放前没能上学的孩子,都上学了。我也在这年上了学。学校设在遯溪口。这里本来是一个小码头。一条小溪在这里汇入长江。沿小溪进去,就是富饶的双河槽口。槽口宽阔平坦,物产丰富。盛产大米,肥猪,生姜。半山上到处是茂密的森林,出产丰富的木柴。陪都时期,国民政府迁到重庆,庞大的政府机关,沦陷区的工厂,企业,也大量迁到重庆。重庆城市迅速扩张,人口急剧增加。生活必须品像米啊,肉啊,柴啊,都开始紧张起来。那时全靠水路运输。于是,沿江一些平时冷清的小码头,开始繁荣起来。遯溪口就是这时繁荣起来的。这时,河边常有几十条大大小小的木船停靠着。大米呀,肥猪呀,沿沿不断的运到河边装船。尤其是劈柴,那时叫“草墩儿柴”。就是把树砍下来,锯成一尺长的段子,劈开,再按模子捆成大小一至的捆,像草墩一样。所以叫“草墩儿柴”。每个三十来斤。这种柴买卖论个数而不论斤两。据说,会捆柴的师傅,会把柴跷起来,留下很多空隙。还会捆得很紧。这样,一个柴可以少四五斤。那时,双河半山和羊鹿山上,有好几家这样的柴厂。“担草墩柴”成了当地人找钱的主要门路。
也就是在这时,遯溪口开始繁荣起来。饭馆,酒馆,栈房都开起来了。重庆市立中学为避日本飞机轰炸,搬到了这里的何家祠堂。上千学生和老师,来来往往的家长和亲属,使这里顿时热闹起来。后来,何,耿等几家富户联合起来,建了一条几十丈长的街道。他们联合袍哥势力,把持了整个街道和码头。
抗战胜利,国民政府还都南京,此小码头也开始萧条。解放以后,几家恶霸地主被打倒了。到我上学的时候,街上只有一家酒饭馆,一家理发店和一盘铁炉。还有一家专做豆腐干的,姓周,人们都叫他“周豆腐”。周豆腐家的豆腐干很独特,长方体的像砖头,用烟熏的,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很好吃。每逢四,七,十赶场,街上鸡鸭鱼肉,蔬菜水果样样有。码头上停满大小船只。仍是一片繁荣。
因为一场大病,我还不会走路就瘫了。到五,六岁才开始学走路。而且右手肌肉萎缩,完全失去功能。左腿也短了一截。走起路来十分吃力。家里又穷,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形像猥琐。见人躲躲闪闪。活脱脱一个小叫花儿。常常受到那些顽皮的小孩的欺负。他们常常捉弄我,拿我寻开心。甚至恶作剧,又一次,路上有一个陡坎,见我要经过那里,他们就把水浇在陡坡上。黄泥巴上浇了水,又溜又滑。我脚趾紧紧抠住泥土,手拉着树枝,小心翼翼的走过。结果脚下一滑,还是摔到了。骨碌碌滚下坡去。我的右腿摔伤了,在地上扳来扳去。怎么也爬不起来。他们还哈哈大笑。我们家到遯溪口据说是五里路。冬春,长江水枯,沿江边走是一条直路,半个小时就到了。但是夏秋,长江水涨,淹没了江滩。得从半山上绕江家溪,过粉丝岭,经新草房弯弯,路线差不多长了一倍。要走一个多小时。要是下雨,就更没法走了。姜家溪是一条小溪。平时只有涓涓细流。可是一旦下暴雨,那山洪可是惊天动地。过溪的地方有两三丈宽,只有这里能过。其他地方都是水深过胸,根本无法过人。人走到水中间,水冲得脚杆打闪,必须迎着水站立,像螃蟹一样横着一步一步移动。而下面,就是十几米高的悬崖。洪水轰然而下,声如雷霆,惊心动魄。这样的危险,每年都要经过几次。之所以能活下来,除了天照应,无法有别的解释。
河边的路也不好走。特别是退水的时候,到处是稀泥,到处是陷阱。有的小河沟被泥浆填平,上面一层沙,看起来光光滑滑,平平坦坦。下面却是烂泥浆。有一次,过姜家溪。同学们都跑过去了,跑过的地方有很多泥浆。我看旁边没踩过的地方很光滑,我就一脚踩下去。“咚”,右腿陷下去了。因为左腿无力,我怎么也爬不起来。而且越陷越深。同学们都走了。我不敢再动,再动全身都要陷下去了。我就那样爬着,等着人来救我。过了好一阵,一个打鱼的老头把我拉出了烂泥坑。
我们学校就在原耿姓地主的楼里。这是一栋那时本地常见的穿逗房子。全部由竹木构成。一般的穿逗房只有一楼一底。这栋房子四层,十多米高。在遯溪口街上可算是鹤立鸡群。我们的教室就在二楼。二楼有三间房。当中一间用着活动房。我们两个年级三十多人,只有一个老师。我们两个年级就坐在一间教室里。——我们二年级十多个人坐左边。我那时已经十二岁,但个子矮小,坐在第三排。三年级也是十多个人坐右边。我们都是解放后才开始读书的。年龄差距很大。小的只有几岁,大的已近二十。读着读着,我们班就有两个同学回家结婚去了。还有一个女生肚子大了也回家生孩子了。下了课,我们都到当中屋子玩。可是,谁也不到右边屋子去。我们都觉得挺奇怪。后来才听说那屋子死过人——解放的时候,有民兵在楼下擦枪走火,子弹射穿楼板,恰好射中了人。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件事。大家都不敢到那间屋去了。
我的坐位在中间,我的右边就是三年级的一位女生。她比我高一头。穿一条洁白的连衣裙。像一只白蝴蝶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她会唱歌,会跳舞,会打球,会说笑话。她说的话常常惹的教室里哄堂大笑。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位公主。不,就是一位女神。从她平时的说话中,我渐渐知道她就在街上住,她爸爸是驾驶木船的。挨着坐了几个月,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在外面见着也不认识,因为我从来就不敢正眼看她。我的面部识别障碍大约那个时候就开始了的。
有一天,天下着雪。我照例光着脚板去上学。——我根本就没有下雨天穿的鞋——走到街上一家人门口,突然被人一把拉进屋去。
“不会不认识我把?洗脚!”不容分说,把我已经冻成冰疙瘩的脚按在热水里。那个暖啊,一直暖透我的心。我第一次感到人间还有如此温暖。眼泪啊,止不住哗哗地流。任凭她轻轻地揉搓着我的脚。底着头,红着脸,什么话也不说。洗完脚,穿上鞋,沿街檐走到学校。那一天,不,从这一天起,我的脚一直暖暖的。
后来,我偷偷翻看了她的作业本,才知道她的名字:覃诗婕。
“诗婕,四姐,我就叫您四姐了”我心中暗暗高兴。
因为腿脚不便,行走困难。我常常中午不回家吃饭,中午放学以后,我落在后面。在河边转一圈,就回到教室做作业。一天,我发现抽合里有一个烧红苕。黄焦焦香喷喷的。我正又饥又渴,口水都流出来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三口两口,连皮带心一起吞下肚里。肚子填饱了,我心里却不安起来:是谁的红苕呢?我是不是偷吃了人家的东西呢?上课了,我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四姐”。没等我开口,她轻轻说,
“不要怕,以后,见东西您就吃,没毒的。”
我放心了,心里又是一股暖流流偏全身。“四姐,谢谢您我心里说。
这以后,常常发现我的抽合里有麦粑呀,包谷啊,馒头包子甚至瘦肉香肠。我是毫不客气,照吃不误。
那年端午节,家里闹了点不愈快:端午节,我们这里叫过端阳。照例是要吃盐蛋,吃粽子。过去我们家因为穷,没有种田,没有糯米。已经多年没有吃这些玩艺了。现在解放了,田也有了,糯米也种了。几姊妹闹着要吃粽子。可妈妈太忙,我们也都只会吃,不会做。弟弟不讲理,耍横。被妈吵了几句。我心里也不高兴,但我不敢说话,更不敢耍横。只得悻悻地上学去了。走进教室,很多同学都在吃盐蛋,吃粽子。我发现我的抽合里一条花手绢里包着什么东西。我伸手一拿,两个盐蛋掉了出来。我傻了眼,怀疑是坐错了位子。我左右看看,没有啊。
“谁的······”我还没喊出来,半截盐蛋塞进了我的嘴里。有人拉我坐下。我坐下,埋着头,好不容易把蛋吞下去,差一点背了气。我听见有人在笑。包里的盐蛋我没有吃,把盐蛋放到书包里。把手绢叠成一朵花。中午,我又得到两个粽子。我把它们带回家。把手绢叠成的花夹在一本书里,珍藏起来。现在还藏着呢。还把盐蛋粽子分给哥姐弟妹和爸妈。他们每人都吃了一口。他们都是第一次吃我的东西,别提有多高兴了。我看见妈妈流了泪,爸爸紧紧的把我抱在怀里,在我的记忆中,爸是第一次抱我。
转眼又到了秋天,长江水退去。又可以走捷路了。同学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走了几天了。这一天,我也试着走河边。江水刚退去,河边又濕又滑。同学们早已经跑到前面去了。我拖着一条无力的左腿,一步一步向前挪。前面有一道石坎,并不高,两步就能上去。当中有一个只能踩一只脚的洞。我把右脚踩上去,左脚无力上不去。我试着换脚,可是因为那个洞只能容一只脚,我试了好几次,还是上不去。急得满头大汗。突然,一个同学飞跑过来。我认得他叫大莽子。个子大,力气大,有时蛮不讲理。常常欺负同学。他像对我有仇似的,平时专爱欺负我。见他来了,我急忙让路,还是没有来得及。他从我身边挤过去,还有意无意的拐了我一下。我失去平衡,摔倒了。头朝下沿着斜坡往在滑。斜坡上满是泥浆,我越滑越快。眼看已到水面,求生的本能使我急中生智,我用右脚勾住了一块石头,停止了下滑。我的头已经触到了水面。我大声喊:“救命啊,姐,救命”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危急时刻,我喊的竟然是姐。——小时候,我只记得最疼我的就是我姐。我这时喊的,我也不知是那已经出嫁的亲姐,还是“四姐”。我的脚勾住的石头很滑,还在滑。我倒挂在那里,睁眼一看,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汪洋,下边是无底的深渊。(因为倒着看)水淹过了头发,淹过了额头,淹过了眼睛······我已经绝望了。
“坚持住,我来了。”
我听见了喊声。强抬起头。,水雾中,我看见一只巨大红蝴蝶从深渊飞了上来。接着有人使劲把我的头抬起来放到她的腿上,再把我的脚放下来。我终于站起来了。但是浑身发软——魂已经吓掉了。
“走,爬上去。”
我看着那滑溜溜的石头,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怯怯地说:
“姐,我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有我哩。”
她拉着我,俯在滑溜溜的石头上,脚蹬住石缝,手抓住石头,用力往上攀登。眼看已到半中。突然脚下一滑,哧溜溜的滑下去。前功尽弃,她乐得哈哈大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倒霉透了,你还笑?”
“这么好玩,我不笑,我跟你哭啊?来,再上。”
她用脚蹬住石缝,让我登上她的脚,向上一步。再用手撑住石缝。我登上她的手,又上一步。然后我登上她的肩,她上一步,我上一步。这样一步一步,终于爬上来了。我们都瘫坐在地上。管它是稀泥还是污水。她看着我又大笑起来。我莫名其妙。她指着我笑得前仰后合:
“你······泥鳅······”
“你不也是泥鳅吗?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
“坏小子,你说姐是乌鸦?”
她抓起一坨稀泥打过来,恰好打在我脸上。
“好了,别闹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着享后福吧。先想想下午怎么上学吧。”
她拉着我就往附近的船上跑。跑到船前,那颤悠悠的跳板我不敢上。
“来,胆子大点,有姐在,你什么也不用怕。这是我爸爸的船。爸爸不在,我做主”她连拉带抱把我弄上船。麻利的打起几桶水来,从头到脚冲下去。满身稀泥不见了。她满身泥水,对我说:
“一会我再给你处理。”就往船舱跑去。到船舱门口她回头对我说:
“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我顺从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后面传来脚步声。
“睁眼——”
我回头,眼前一亮。刚才的泥鳅怎么变蜻蜓了?她穿着青底白花的中式满肩。我第一次发现我姐这么漂亮。衣衫破旧,满身稀泥的我蹲在地上,看起来不知有多猥琐。我急忙低下头。突然,一桶水浇到我头上,我哆嗦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接着两桶三桶又浇过来。我身上的稀泥被洗得干干净净。她一把拉我起来,又推了我一把。
“到后舱去,把衣服脱了扔出来,自己躲到被窝里去。”
我一一听从她的安排,钻进被窝里。温暖,安全,静謐。一切寒冷,恐惧,歧视欺凌都消失得远远的。唉,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美好的地方啊!我甜甜的睡着了——从来没有睡得这样甜过······。我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见一个仙女把我带到天上。好气派的天宫。好漂亮园林!仙女把我叫到面前用手一指,我的残脚废手立刻好了。她给我换上帅气的衣服。我变成王子了。她正要带我去参加······
一个好梦还没做完,一阵喊声把我惊醒。一团东西带着一股热气飞过来。衣服,这是我的衣服吗?我的衣服又脏又破满是稀泥。可这衣服,干干净净,干干燥燥。衣服上的几个破洞没有了。连痕迹都看不出来。
我的天啊,我这是真的遇到仙女啦?
我穿好衣服走出船舱,看见炉灶还燃着红红的炉火。我明白了,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我正傻傻的站着。姐一把拉住我的手:
“傻什么傻?走,上学去。”不由分说,蹦蹦跳跳地走下颤悠悠的跳板。怎么回事?我怎么不怕了?她拉着我的手,我觉得特安全,特兴奋。一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甚至有点喋喋不休,说了好多话。好像恨不得把一生没说的话都说完。
在学校门口,我们分手。我穿着干净的衣服,抬着头,挺起胸,大步走进教室。同学们都抬头看我。心里一定在说:这小子拣到元宝了?咸鱼翻身了?
上学的时候,我就是一只丑小鸭。不,比丑小鸭还可怜。就是一只可怜虫。一个小叫花。谁都不愿和我一起玩。不,好像是我不敢和任何人玩。女生都不愿靠近我,男生总是欺负我。没有人帮我。我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别人欺负我,打我,口水吐在我脸上,拦住不准我走路······我只能忍着。忍不住了,就哭。那些人见我哭了,就一哄而散。渐渐的,我发现哭到是一种武器。有人欺负我,我一哭,他们就跑了。一种多么无可奈何,多么可怜又多么残忍的一种武器。有一学期,老师给我写的评语,在写了一大堆好评以后,缺点是“小气爱哭”。老师啊,您知道这“爱哭”后面,我的心流了多少血吗?
有一天,一个同学向老师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有春夏秋冬?为什么夏天热,冬天冷?或许老师也说不清楚,或许老师故意让同学思考。老师转问同学,谁能回答?同学们面面相觑,好久没人举手。终于有两同学举手,老师听了他们的回答又摇头。四姐不断的看我,又拉我的衣服。我鼓起勇气,费了好大的劲,终于举起了手。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我站起来,怯生生慢慢说。
“古希腊神话中,农神,就是管庄稼收成的女神德墨忒耳和她漂亮非凡的的女儿珀耳塞福涅一起忠于职守,母女两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哪里需要多大的雨水,哪里太阳太热了,哪里风吹得太久,她都掌握得清清楚楚,随时调节气候。在她的调控下,大地上年年风调雨顺,人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人间的幸福生活,连天神宙斯都疾妒。更不用说黑暗中的冥王哈斯了。
冥王哈斯要娶农神的女儿。托了多少人去说亲,农神及其女儿就是不答应。冥王老羞成怒,便使了个诡计。他从冥宫挖了个地道直通地面。把洞口伪装起来,在洞口种了一簇非常漂亮的花。农神的女儿爱花,急忙跑过去看,刚走到花旁边,“轰”的一声,连人带花一起掉下去。冥王得到了农神的女儿,把她关起来,逼她成婚。珀耳塞福涅不吃不喝,以死抗争。冥王又派人轮番劝说。珀耳德福涅还是不为所动。冥王没撤了。就使出阴谋诡计。找了个什么果给她吃。这种果共十二颗。吃一颗,一个月不能出冥宫。十二颗吃完,就永远出不了冥宫了。女儿吃了六颗。有人悄悄告诉她实情。大错已经铸成。女儿每年必须有半年留在冥宫。女儿请求先回家告诉母亲。母女都很悲痛,但已无法挽回。母亲悲伤地对女儿说:
“您走了,我也无心耕云布雨。但人间不能损失过大。于是母女两一起用雪把刚出土的麦苗盖起来。让树叶落掉,以免水分蒸发。让蛇虫蚂蚁都到温暖的泥土里睡它几个月。母女俩含着泪做完这一切,女儿放心的到地下去了。母亲日夜思念女儿,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什么事也干不成。终于熬过了六个月。
女儿回来了。母女俩在天上飞来飞去,吹热风,播喜雨。于是万物复苏,生机盎然。又是一个丰收年。等人们收完庄稼,正沉侵在喜悦中时,女儿又要到地下冥宫去了······
“太精彩了!鼓掌!“
老师打断了我的话,大声说。
同学们热烈的鼓掌惊醒了我。是我在讲吗?我敢这样讲吗?我想起来了。我开始还怯生生的。讲着讲着,我忘了自己,完全沉侵在精彩的故事了。声音越来月高,以至绘声绘色,手舞足蹈。
这是他吗?是那个傻乎乎怯生生哭兮兮的傻小子吗?四姐使劲鼓完掌,张开双臂······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急忙缩了缩身子,她立刻转身紧紧抱住她右边的同学鱼儿,抱得鱼大声惊叫:轻点,我的手杆断了,痛死我了。教室里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老师叫我继续讲。
“这是神话,是古代人们没有认识自然时对自然的一种解释。实际上,春夏秋冬是地球在绕太阳旋转的轨道上不同位上的表现。太阳光直射地球的位置在不断南北移动。向北移过赤道,北半球的春天就来了。太阳越往北移,北半球天气越热。到了夏至,太阳直射达到北回归线,北半球最热,进入酷暑。而南半球则是隆冬。夏至以后,太阳南移。北半球开始渐凉,秋天就来了。
老师,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不知道说错没有?
我说完了,向老师深深鞠了一躬。教室里再次暴发热烈的掌声。老师走过来,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久久不放。
老师说,大家都没想到吧?我们平时最看不起的同学,其实是最有才华的天才。以后谁也不许欺负他。说不定他比我们更有出息。
有一次,老师教我们造句。用“青山绿水”,“家乡”,“鲜花飘香”造句。我心里想着当时流行的一首歌词。突然心血来潮,写出了几句:
青山绿水,河流环绕,
这里是我的家乡。
滔滔西来,滚滚东去,
门前是浩瀚的长江。
山川美丽,平原漂亮,
处处鲜花飘香。
翻身的人民,齐声欢唱,
歌唱祖国繁荣富强!
也许老师是为了鼓励我,或许老师认为我在小学生中真的是“才华横溢”了。老师对我的“诗”大加赞偿。把我的造句本在两个年级传观。一位老师懂音乐。把我的“诗”谱了曲,教学生唱。连小街上的人也会哼几句。还说这是黄 写的歌。人们真把我传成神童了。四姐也叫我诗人。
四姐的苦心,还真的起了作用。我不再怯懦,不再猥琐,不再怕人。我也敢在人前大声说话。也没人再欺负我。我也开始有了朋友。老师对我更是信任有加。叫我教同学读书,给同学检查作业。我能为老师做点事,我感到很高兴。老师教两个班,太忙了。
四姐要走了。
四姐毕业了。那时的小学实行“四、二制”。一至四年级为初级小学,五,六年级为高级小学。四年级以后,算初小毕业。要经过考试,优秀的升入高级小学。大部分人被淘汰。四姐要毕业了。她说,升不升得上高小还不一定。
放学的头一天,四姐递给我一本书。我正要翻看,她按住书,神秘兮兮的说:
“过一会再看”她转身走了。
我打开书,里面有一张纸条:
“明天上午,人和寨等您。布谷鸟。
现在看来,这很像少男少女们搞的地下活动——早恋。但那时,绝对不是。小学生我们算大的。但也就十二,三岁。那时十二,三岁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
人和寨就在学校的后面。据说是南宋末年为抵抗蒙古人而修建的。寨子东北两边都是几十丈高的天然悬崖,西南两边地势较平坦,用巨大的条石修成的几丈高的寨墙。南边有一道门。上有“人和寨”三个大字。没有年代的记载。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总是突突的跳个不停。姐要走了,我心里总不是滋味。除了父母哥姐,她就是我惟一的亲人了。两年多来,是她,給了我胆量,给了我信心。把我从一个胆小如鼠,可怜兮兮,受人欺负的可怜虫,变成了受人尊重的,才华横溢的优秀学生。姐走了,会不会带走了她给我的胆量,给我的信心。我会不会重新变得猥琐,······,屋子里又热又闷,使人透不过气。突然,一道闪电,把周围照得雪亮,一声惊雷,轰轰隆隆的滚了半分钟。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呯呯嗙嗙好响。一股凉风吹进屋里,驱走了屋里的闷热,雨声成了催眠曲,我进入梦乡······
叽叽咋咋的鸟鸣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喜鹊叫了,今天有好事。我一翻身起来,啊,雨过天晴,霞光万道。空气也是甜丝丝的。我准备出门,妈妈问我;“不是放学了吗?还要上学呀?”
“学校还有点事,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不要等我。”我蹦蹦跳跳地出门了。
七月的清晨,被雨水洗过的田野,一碧万顷。那层层梯田,层层翠绿,与蓝天相接,像是用翡翠嵌成的上天梯。含苞欲放的水稻,身背娃娃的包谷生机勃勃。叶尖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布谷,杜鹃还在叫,但已显得悠闲,得意。它们也和翻身农民一样,忙了半年了。丰收在望,也该歇口气了。昨夜的雨,把多天来不可一世的酷暑逼得退避三舍了。湿漉漉的风轻轻的吹在脸上,还有几分凉意。看来,老天爷都知道了我们的约会。
进入寨门,眼前是一片茂密的包谷林。寨墙边有一片树林。蓊蓊郁郁的。经雨水洗过的叶子,像一面面镜子,反射出刺眼的阳光。一群什么鸟在树上跳来跳去表演欢快的大合唱。
“人在哪儿呢?”我正在纳闷。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鸟叫了。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
我寻着布谷鸟的叫声过去同时回了一声“米贵阳!”
两只鸟飞到了一起。布谷鸟飞过来,一把将杜鹃鸟抱住。 越抱越紧。抱得杜鹃鸟都透不过气来了······
“您松开,”杜鹃鸟语无伦次。
“我不松。”
“为什么?”
“索债!”
我们就这样抱着,任凭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地把我松开。
“我欠你什么债了?”我委屈地说。
“忘了?您演讲那天······”
“啊,我知道,那天你想······”
“别说了,您知道那天我有多激动。我看到了你的变化,我成功了,我情不自禁,我差点把鱼儿的手杆抱断了。你欠我的。”
“好了,我欠你的。现在我还了。其实,那天是您非要赶鸭子上架。”
“我不赶你上架,你现在还是鸭子。”姐严肃地说。
好了,我们都不贫了。说说吧,今天叫我来到底做什么?”我傻兮兮地问。
“今天了,四件事,做完就走。第一,占领山寨,第二,索债。第三,观景。第四,考古,第五,野餐······
“第六······”我抢过话头。
“没有第六了。”
“现在,第一,第二都已经完成了······”
“不,第二完成了。第一还没有完成。我们已经占领人和寨,我们还要建立政权。现在,我宣布,黄太永,为人和寨寨主,就是山大王。覃诗婕为压寨······”
我一把蒙住她的嘴。
“不要乱说话。”
“好,不说了。第一也完成了。我们走吧。”她拉着我的手。我想挣脱,她不放。“您腿脚不便,就让我搀着您吧,啊?”她细声细气,好像在求我。
我任凭她拽着我的手,回到寨门口。这寨子坐北朝南,门前是一片开阔的农田,与西面连成一片,对面是一座小山岗。敌人要进攻,必须越过这片开阔地。而不管是冷兵器时代还是热兵器时代,要越过这片开阔地都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看看这寨墙,我不得不赞叹古人的智慧和力量。那上千斤的大石头,是怎样弄到几丈高的寨墙上去的。几百年了,石头一点没有风化。錾子路也清晰可见。那勾缝用的白色的东西,听说是糯米浆和什么东西和成的,至今还和石头一样坚硬。
寨子的东北两方下面都是几十丈高的天然的悬崖峭壁。没有寨墙,只在悬崖边用条石做有护栏。东北面悬崖下,就是遯溪口的街房。站在护栏边往下看,好高啊,心里咚咚的跳。看街上的行人,就像一群群蚂蚁在爬。寨子的北边,面临长江。浩荡东流的长江,在上游被苏家浩劈开,一分为二,到这里又合二为一。从江面到寨上,有两三百米吧。其中有一百多米是峭壁。这里的崖壁更加陡峭,箭直是斧劈刀削。除了有翅膀的,谁也别想上来。听说寨子里原来有一口竖井,沿着竖井下去,经过一个通道,就到了临江悬崖的半崖上。在河边也能看见半崖上有一个长方形的洞。听当地人说,有人爬进过那个洞,里面有灶,有锅碗瓢盆。我们有同学尝试爬进寨洞,都没有成功。而寨上面的竖井,早已经找不到了。
站在悬崖边上,极目远望。只见明月山横亘西北,马鞍槽锁鈅东南。扬子江穿中而过。江山多娇啊,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这寨子,就是为抵御成吉思汗修建的。这么浩大的工程,要动员多少人力物力啊。可见在民族危亡之际,我们的民族有何等惊人的力量!然而,这里并没有打过仗。成吉思汗的儿子蒙哥被堵在了合川钓鱼城,一堵就是三十多年。最终放弃攻城,回家争夺王位去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无限感慨。
姐把我的手拽得更紧,往她身边拉:
“我的诗人,别感慨了。你知道这里发生过战争吗?”
“这里没有发生过战争。但是这里驻扎过军队。1859年,石达开猛攻涪陵五天五夜。目的是打下涪陵,沿水路攻下重庆。在重庆建立政权。清政府万分紧张,沿江重兵防守。就是这时,这里驻过军队。可惜石达开久攻不下,被迫放弃。走旱路经丰盛,木洞而去。如果细找,也许能找到驻军的痕迹。”
“呃,诗人,听姐也来谈古论今。看见对面那地方了吗?”她终于松开我的手。我感到一阵酸麻,用手指着对面。那里是苏家浩的北端,叫庙嘴。那个庙就叫中江寺。著明的“木洞十二景”之“中江呼渡”就是这里。传说石达开兵败大渡河以后,有不少被打散的太平军化整为零,逃回家乡。有一个小官,队伍打散以后,他和几个兄弟逃进深山老林,摆脱了追兵。买了一条鱼船,顺江而下,一边打鱼一边逃命。老天絶人啊。船漂到中江寺,翻了`!兄弟几个再也没起来。他一个人拉住了鱼船,游到岸边。在那里守了三天三夜,一个尸体也没守到。到是遇到一个家乡人。那人告诉他,他的父母兄嫂妻子儿女全都被杀了。他绝望了,不想回家了,就在这里陪自己的兄弟了此一生。从此,这里就有了一个摆渡的人。他平时把小船停在庙嘴。不管打霜下雪,半夜三更,江南江北只要有人喊
“过河!”
他立马划船过来。他也不要钱。没人过河的时候他就打鱼。打到鱼就吃。没打到鱼就不吃。有人说,有时两天三天不见他吃东西。有些常在这里过河的人,顺便给他带点粮食蔬菜什么的。就这样过了几十年,人渐渐老了,老了。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老人和船都失踪了。没人摆渡,人们感到很不方便
我听得入神,忘了一切。姐讲完了,重重的一拳打在我的肩上,又吓又痛,我差点跳起来。“你想打死我啊!你要谋财害命啊?”
“你有财可谋吗?我才舍不得呢。”她又拉住我的手。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突然,天暗下来了。刚才还热烘烘明晃晃的太阳,躲到乌云里去了。乌云迅速扩散,很快布满整个天空。天黑得像傍晚一样。长江上的轮船也打开了灯。风越刮越猛,地面上的树叶尘土,打着旋飞上天空。“怎么办?”我没主意了,大声问我姐。可回头一看,姐不见了。我正在着急,刺眼的白光一闪,天空的黑云被撕开一道血红的口子。
“轰——”一声巨响,大地在哆嗦。“哗——”白亮亮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痛
“姐——”我的声音在发抖。
“快进屋”大石堆后面传来轻松的声音。我快步绕过大石堆。啊,果然这里有屋。我一头钻进去。
“就站在门口,挡住风雨。转瞬间,外面已经成了风雨的世界。雨点借着狂风的势力,疯狂的往“屋”里扑。我站在洞口,任凭风雨扑打我的身体。我心里很委屈,嘴里咕噜:
“不,不早点喊我,进,进屋,还要我,要我挡风雨。”
“你是男子汉,就要给女人遮风挡雨,这叫担当。再说,你刚才惊慌失措的样子,像男人吗?”姐一改温柔的样子,显得有点严厉。我吓了一跳,委屈的低下头。
“用左脚站着。”
“我······”
“站着!”声音越加严厉。我的左脚本来无力,一站就痛。不一会脚杆已痛得打闪。
我看见姐眼里闪着泪花。
“过来吧”她让我坐她前面,她双手搭在我肩上,头埋在背上。“就这样给我遮风挡雨,姐才安全。”
她从旁边的口袋里拿出一枚鸡腿,一块一块地撕下来,喂到我的嘴里。我津津有味嚼着。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我的亲姐姐。这时的我,完全成了一个婴儿,贪婪的躺在妈妈怀了。我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
“姐”我转身抱住姐,“两年多了,一直都是您给我遮风挡雨,驱祸纳福。离开了姐,我怎么办呐?”
“怎么办?赶鸭在上架吧。不上架永远是鸭子。上了架就有可能变成白天鹅,甚至变成凤凰。”
“两年来的变化,你自己也知道。姐已经放心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等会雨停了,我们就要分手了。”
“不要,我不要你走。”我死死抱住姐,耍起横来。我可是在妈妈面前都没有耍过横的。
她左手轻轻抱着我,右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喃喃的说:
“我的诗人弟,乖,听话。我会永远想着你,常常来看你的。”说着,松开了手。扶着我站起了。
“记住我们的小屋。”我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这是几块大石头当中的一个空隙。就五六个平方吧,地面用石板铺得平平整整。能遮风能挡雨,且特别凉快。
“喔,我还有一点不放心的”姐到有点喋喋不休起来。“就是你的那条腿。左腿比右腿小了许多,有肌肉萎缩的危险。你站立的时候尽量用左腿。站酸了也要用。晚上睡觉的时候,自己捏半小时”。
顿了一下,她加重语气:
“最后再送你两句话:
“忘掉你的身残,
“记住你是天才!”
我们走出我们的小屋。雨过天晴,神清气爽。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姐又拉着我的手,经过寨子西南边的一个缺口,走向江边。长江已经涨水,河边只有一条扯船子走出的小路。她始终拉着我的手,生怕我摔倒似的。微风吹起她的白色连衣裙,一飘一飘的,我总觉得她像一只蝴蝶。我们真的不再说一句话。
河边走完了。我该上坡就到家了。她松开我的手,把我往上推。我一把拉住她往回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磨刀溪了,她拉着我又要往回走。我们都噗哧一声笑了。
“我们这样送来送去,送到何时······哈哈哈”我们同时开口,异口同声。
“好了,我们真的分手。”我挣脱她的手。“您站到崖上,看着我走。”我大步走去。可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转身。一直到只见一个白点,她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直到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