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min 几年来，每天总要读点书，每天晚上总要做梦。看的大部分书都忘了，做的大部分梦好像都记不起来了。(莎士比亚)。
但小时候念的一些书中的一些句子，却记得。比如鲁迅先生九十五年前写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讲儿童读书，多么形象：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 ……
很多论文与教案，把这篇文章的背景、主题、用词、造句、等等等等，都说了很多很多，但大多不谈“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这句话的来历。也许他们觉得这句话不太雅，不宜在介绍大文豪的文章中讲。而儿童读的另外几句书，来自《论语》、《易经》、《尚书》，论文与教案中是不妨谈谈的。容易查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是《论语·述而》篇中的原话。“上九潜龙勿用”是《易经》乾卦的卦辞“上九，亢龙有悔。…… 初九，潜龙勿用。” 上下文有点念乱了。 “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是《尚书·禹贡》中的话，则完全念乱了。《禹贡》中讲了九州，讲每州的“厥土”（该州土地）的性质、“厥田”（该州田地）的等级是“下上”还是“上上”、“厥赋”（该州税收）等级、“厥贡”（该州献给王室的实物）是哪些。课文中是跳着念了一些词。《尚书》有很多传说。特别是关于包括《禹贡》在内的几篇文献的来历，后代有不少争议。《禹贡》号称是大禹写的，但不少人，包括梁启超，都认为《禹贡》是战国时代的人写的。鲁迅先生精通四书五经，当然对《易经》、《尚书》都是很熟的，但照抄原文反而太呆板。因为这句话是描写小孩子念《尚书》的，尽管《禹贡》这篇文字比较好懂，不如《尚书》另几篇那么诘屈聱牙，但对几岁的孩子还是太难理解。小孩子不懂句子的意思，记错了，念乱了，念成这个样子，文章这样写才贴切，才生动。
其实，“笑人齿缺”这句话，来源于《幼学琼林》“身体”篇：
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讥人不决曰鼠首偾事。口中雌黄，言事而多改移；皮里春秋，胸中自有褒贬。
《幼学琼林》是过去儿童的启蒙读本，是清代和民国年间私塾中常用的。这本书把很多成语典故分门别类，用骈体文罗列起来，读来比较顺畅。而“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是讲吴兴太守张玄之小时候的故事，《世说新语·排调》有记载的。张玄之八岁时牙齿掉了，有位德高望重（倚老卖老）者取笑他为何口中开了一个狗洞。张玄之反击说：这是给您进出用的：
张吴兴年八岁，亏齿。先达知其不常，戏之曰：“君口中何为开狗窦？”张应声答曰：“正使君辈从此中出入耳！”
这个张玄之，《晋书》中也写作张玄，就是在淝水之战前夕与谢安下棋，在广泛流传的故事中充当配角的人。关于谢安这个故事的通常版本，都说张玄之平常棋艺比谢安好，这一天心慌，反而败给了谢安，由此衬托谢安在重大关头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张玄之从小出名，与谢玄齐名，列江左十贤之末，早慧是肯定的。我认为他的情商也很高。他的棋艺号称江左第一，再惊慌失措也不至于输给谢安。应当是他深知淝水大战事关东晋朝廷安危，宰相谢安肩负重任，需要冷静。把棋输给谢安，是为了让谢安保持好的心情。这正说明张玄之是很有头脑的人，以大局为重，不像两晋的许多文人名士只顾个人名声。
《幼学琼林》限于文章格式，每个典故半句话，为了文字整齐，就没说“狗窦大开”是别人取笑的话，真正的故事是讲张玄之机智地反击。光从《幼学琼林》所写的上下文，反而会误以为对齿缺的人就可以说是“狗窦大开”，这就需要塾师讲解。而小学生恐怕就只记得“狗窦大开”，念书到这里就很兴奋。
历史文献中有不少关于早慧儿童口齿伶俐的故事。《列子·汤问》中有“两小儿辩日”。《世说新语 ·言语》有孔融的“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邓艾的“凤兮凤兮，故是一凤”；钟会的“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小学课本里有“孔融让梨”的故事，让人觉得孔融是孝悌敦厚的读书人，《世说新语》说的是口齿伶俐的孔融，但都没告诉我们他抨议时政，言辞激烈，因触怒丞相曹操而被杀。被曹操杀掉的杨修也很聪明伶俐，他的“一合酥”的故事是大家熟知的。这几年上海南京路第一百货商店还在卖“一合酥”，雪白的，煞是好看。
“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是不太厚道。一些过去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往往很有些尖刻，比如关于东方朔、侯白、徐文长、纪晓岚等的或真或假的故事。古代书籍中不乏这类记载。
我刚好知道“笑人齿缺”这句话的来历，是因为父亲当年有一本《幼学琼林》，小时候拿来翻翻，记住了一些句子。如“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如“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当然还记得那句“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父亲有时会给我们兄弟姊妹讲解书中的一些句子，如“苦学仲淹，惟有断齑画粥”； 如“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等等。父亲多次和我们讲过范仲淹断齑画粥的故事。我母亲不会写字，却能大段大段地背诵这本书中的许多段落。
记忆中，父亲是很严肃的人。记得我读小学时，在校门外的一条小河中捞喂金鱼的孑孓，不小心跌倒，手撑在河底，伤了臂骨。父亲给我拉伸、捏平整，贴了药，就放我走了。
父亲很少串门。晚年病重，难以行走，有大半年不出门了。得知我胃病做胃镜检查，家里没有电话，他一人竟走很远给我打电话。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深深刻在记忆中，不会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