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十多年前,我在大别山的山沟里玩泥巴。
那时,六一儿童节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过六一,既可以大过嘴瘾,还能臭美一番。每年五月下旬,麦穗的青芒高高地擎向天空,阳光热烈,早蝉开始嘶鸣。
“好想穿裙子呀,天气太热啦!"我总在家里嘀咕。可是不管天多热,奶奶的话总不容反驳。
每年她都是同一个理由:“还没到六一呢,现在不能穿,穿早了长大后会膝盖痛。"
在她的观念习惯里,春耕秋收,夏耘冬藏,一切都得按时令节气办,是容不得丝毫马虎的,什么时候穿裙子当然也得遵循季节规律。
于是,我总是盼啊盼,对六一望眼欲穿。
六一带来的仪式感就好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夏日裙子之约过完六一才能名正言顺。
大别山里的夏持续的时间并不是太长,等到了八月下旬,来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天气立马就入秋了。因此,可以穿裙子的日子总是不多的。
我和小伙伴们最喜欢的是那种大摆裙,裙摆越大,越有垂坠感,越受大家的宠爱。
而其他的什么迷你裙、包臀裙,那是成年人的玩意儿,我们不屑一顾。
90年代儿童照片
穿上裙子后,自然是要比较一番的。我们比美的方式很简单,原地旋转、跳跃再旋转。
夏天的风把裙子吹得鼓鼓囊囊,像庭前的花一样怒放,我们的心也跟着怒放。
究竟谁的裙摆最大,谁的裙子最漂亮呢,那些年少的争执和燕子的呢喃一起随风消散在时光里。
我早已遗忘和丢失了曾经的最爱,但对于奶奶的衣物却记忆尤深。
她的衣服都是或深蓝或深灰的棉麻,上衣侧边开襟,小圆立领,布纽扣。下衣裤腿很大,裤腰更是松垮,由一条白色的布带贯穿。
她的衣服上既没有橡皮筋,也没有塑料纽扣,不沾染一丝现代文明的痕迹。
她虽不常笑,也不多言语,但是很温柔和蔼。
她裹过小脚,打过耳洞,虽然年迈,头发早已花白稀疏,但仍然盘发。
在我家的木阁楼上,有一个小匣子,里面精心地放置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发簪和耳饰。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奶奶永远是一身粗糙的布衣,但她和我一样,同样是爱美的,只是那些美丽的梦都被收进了匣子里。
还记得那是属于我们的九零年代,也是永远留住了奶奶的九零年代。
02/
夏天赐予了我们穿裙子的美好,也带来味蕾的全新享受。
那时候,一切需要花钱去买或者用粮食去兑换的吃食都是高级的,比如西瓜,比如麻梨,比如冰棒。
光是提到它们的名字,就叫人口舌生津,如果能嗦上一口更是激爽。
时至今日,每当切西瓜时,瓜皮崩裂的声音还总是能把我带回当年的岁月。
一把老菜刀,黝黑锋利,一刀剁下去,瓜声清脆。红的肉,绿的皮,黑的籽粒,不安分的汁水,舌头在口腔抖动……哇,好瓜!
切开后,奶奶会把其中一半放盆里,盖上湿毛巾,再舀上几瓢冰凉的井水,浸住西瓜。 另一半则分成数个薄片,全家人每人都能吃到一份。
西瓜是用当年新收的麦子兑换的,麻梨同样如此。 每个夏天,总有小摊贩开着三轮,挨村售卖西瓜和麻梨。
麻梨呈褐色,个大皮薄汁多,咬一口满嘴都是清甜。 西瓜和梨,几乎构成了我全部的夏天味蕾记忆。
麻梨
当然,我们也会啃自家菜地里的黄瓜、西红柿,但和水果的绵甜比起来,这些蔬菜就寡淡多了。并且因为太过常见,所以并不受青睐。
黄瓜
整个夏天,可以吃西瓜和梨的日子一只手就可以数遍。然而酷暑天天有,湿热难耐,午后的时光尤其漫长。
这个时候,奶奶总会踱着小步,从悬梁上的竹篮里取出些晒干的花茶来。有菊花、金银花、薄荷,还有鱼腥草等等。
菊花
冲泡后,菊花茶色清滢,金银花亮澄澄,薄荷暖绿,鱼腥草的根须在水中摇啊摇,伸出无数的触手。
金银花
从外面疯玩一阵跑回家,咕咚一大口喝下肚,一夏天的暑气都消散了。
金银花沏茶
菊花和薄荷都是自家栽种的,其他的都是在野外采摘。 我家的菊花种在菜地周边,一茬一茬,平时并不打理,到了秋天,它自发地爆满了花骨朵,采摘晒干后就可以入茶。
而薄荷地则属于我个人的秘密。那是很小很小的一块地,在河床一角,旁边种有几棵春茶。 薄荷是我移植过去的,闲暇时,经常会去浇水探望。
薄荷
稻田静谧,流水淙淙,我在那个角落或站或蹲,或沉思或笑语。
在我心中,从除草翻地的那天起,这块地就被我据为己有了,那是属于我个人的独一无二的空间。
还记得1997年,为迎接香港回归,我被赋予了参加区里朗诵比赛的重任。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学校里少有的活动。
90年代儿童照片
开始时,我的指导老师对我特别失望,我在他面前表演完后,他发出一阵讪笑。他让我去量,大量地练。
因为没有单独的练习场地,田间地头就成为了我最好的舞台。
我在我的秘密基地里,慷慨陈词,昂头挺胸。越来越流畅,声音也越来越大。惊飞了鸟雀,也惊醒了那一夏的茶和薄荷。
后来,我终于站在了大礼堂的中间,下面是黑压压的头顶,一切都很自然,就如同在我的基地里演练的千百次那样。
那场在六一举行的比赛,我得了第二名。那是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舞台高光时刻。
再后来的后来,我离开了家乡,长期定居在南方。大别山里的人和事成了模糊的他乡,但那些个六一和夏天却永生难忘。
后来的后来,我终于明白,六一关乎的并不只是时间节气,更是一个个的节点,我们在节点里越走越远,飞越故乡,飞出童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