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是张爱玲作品中最接近爱情小说的作品,也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张的小说以悲剧故事居多,“苍凉”是她写作风格的总体特点和内核,《半生缘》尤其如此,读完已是心碎成渣了。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彷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开头的一段倒叙和《金锁记》开头的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十分相似,营造的悲剧氛围也是如出一辙,首先展示给读者的不是跌宕的情节,而是情感的宣泄,像是成年人回首的一种彻悟,又似有一种调侃的意味在其中,不仅让悲剧氛围本身成为了读者的第一感觉,同时也为整部文学作品奠定了苍凉的主基调。
总的来说,小说前半部分(前十章)主要是围绕曼帧世钧爱情的线索展开的。爱情与婚姻,是文学家们写不厌的母题。张在散文《自己的文章》里也说过:
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
上海、香港的城市里普通青年的爱情成了张爱玲小说的主要题材。但不同于《倾城之恋》里白流苏范柳原互相利用的爱情、《心经》里父女间的畸恋、《茉莉香片》里的心理变态以及《封锁》中转瞬消逝的感情,《半生缘》里出现了张爱玲笔下少有的至真至纯的爱情。
然而即便如此,小说前半部分始终充满着一种大雨将至的沉闷压抑的氛围。没有看上去的激情和亲密,没有朋友的祝福,甚至经常同行的叔惠全然不知他们之间的感情,甚至曼帧是以叔惠朋友的身份来到南京,他们的爱情似乎游离于社会关注之外。
环境方面,小说里没有明亮活泼的色彩,而营造出了一个灰暗阴郁的世界,频频出现的是寒冷、荒田、雨、昏黄、泥泞、月亮、黄昏这些惨冷的词,给了读者一种阴冷灰暗的永恒感觉。
另外,张爱玲爱看电影,看电影也是她笔下的重要情节,然而《半生缘》里写了世钧和翠芝看电影、叔惠和翠芝看电影,缺失的却是曼帧和世钧看电影。
感情写得如此模糊,似乎两人陷入爱河完全没有旁人知晓,说不清道不明不善表达的爱,让读者不免也产生了隐隐的担忧。
之后小说的节奏突然加快,一幕幕悲剧接连上演。这其中尽管强暴曼帧的是祝鸿才,但悲剧的总导演则是曼帧的亲姐姐曼璐。这是所有悲剧的开端,从此所有人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曼帧和世钧的幸福被破坏;世钧和翠芝成了互相不爱的夫妻;叔惠远走他乡;曼璐也并没有因此得到多少好处,很快在内心自责和身体急病中去世;祝鸿才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婚姻,却反而更加苦闷煎熬。
悲剧的导演变成了主演,施害者变成了受害者,每一个人都成了这场阴谋的牺牲者。
人与人间的关系扭曲到了极致,最不合适的人组合到了一起,相爱的人不能相守,相守的人不能相爱,感情无所寄托,命运不能自主,于文字中处处显露着人生的艰辛和或者对时代无力抗争的悲哀与无奈。
十四年后回首, 那些年那些事依然难以忘怀。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人心却已千疮百孔,那一句“我们回不去了”。
大概也如《倾城之恋》中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小说里几个主要人物:
曼帧
前期的曼帧,大概是张爱玲笔下最完美的女性形象。坚毅、乐观,念过书,温和、独立。
由于有一个做舞女的姐姐,曼帧一直在做的,是极力扭转社会对其家庭的负面评价,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对其个人价值的认同,解决困扰他的背景问题。
曼帧对世钧爱情的自信,大概也是出于世钧对旧式道德和价值体系的逃离,也正是这种对旧价值观的抛弃,为曼帧的到来开辟出了情感空间,于是曼帧才敢于把他的家庭情况全盘托出。
世钧了解曼璐情况后,并未鄙夷嫌弃,而是同情和理解,也因此更加欣赏曼帧的独立人格了。
可以看到,世钧爱的,应该也是曼帧的独立自主的生存姿态以及当时女性少有的学识。
爱情在旁人不知觉的状态下发展升温,然而当两人携手走向社会视野时,却出现了分歧。
世钧极力掩饰甚至否定曼帧姐姐的舞女身份,曼帧甚至抛出了“妓女嫖客谁更无耻”的问题,社会道德文化的惯性如此之大,人们依然根据家庭背景定位个人价值,曼璐舞女身份的问题成了两人感情的一个节骨眼。可以说,两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相爱,也因为在这个节骨眼的处理方式上的相悖而生分。
具体来看,曼帧前期的想法和计划是切断“我姐”→“我”的价值传递链,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社会的认可,建构起“我”→家的新的传递链,再进入家→“我”的良性循环,让她的家庭能以一种正常的姿态被社会所接受。
然而封建旧观念是如此顽固,这些工作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空间来完成。曼璐出嫁,由舞女转变成家庭妇女,让社会舆论得到了缓和。
这样环境宽松了,曼帧的家庭才能淡出人们的负面回忆,让她有条件完成这一转变。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曼帧多次拒绝世钧急于结婚的要求并且要求世钧离开家庭专心事业。
曼帧想的是与从旧家庭脱离出来,依靠经济独立摆脱对家庭的依附,暂时拉开与社会舆论的距离而超脱出去,实现两人的感情的自主和完整,同时创造出时间和空间来消溶社会对其家庭的负面评价,缓解家庭和家庭之间在就两人婚姻问题对话时用传统价值尺度对两人评价造成的压力。
然而世钧一生不吭辞去工作回到南京,无异于把曼帧为修复其家庭背景而创造出的时间和空间一下子抽空,同时也是把超脱出去的曼帧拉回来,让两人尚无防御能力的感情世界暴露在社会舆论中,这样进一步酿成了后面的悲剧。
后期的曼帧的一切抗争都被证明是徒劳,变得生无所恋、行尸走肉,只得为了活着和孩子。但曼帧嫁祝鸿才的选择并不明智,为母爱做出的牺牲,给人一种壮士赴死的悲壮,但母爱似乎不应当是向命运妥协的借口。
然而故事的推进又很遗憾地证明了,在男权主导的社会,女性几乎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曾经看过这样一句话,“当女性被动扮演母亲这一角色时,面临两难的抉择,无论选择哪一种,都是一种悲剧”,或许小人物的悲剧就是时代的悲剧,如何解决,引人深思。
世钧
沈世钧是张爱玲笔下不多见的正面的男性形象但仍有温温吞吞、缺乏决断、委曲求全的性格缺点。
世钧在南京一个旧时封建家庭中长大,父亲偏爱姨太太而导致夫妻不和,很少过问世钧母子。世钧从小是和母亲,守寡的嫂子一起生活的,虽没有经济上的困难,但从小亲情的缺失让他的生活充满了压抑和沉闷。他的朋友很少,故事里长期寄居在唯一的朋友叔惠家中。
可以说,曼帧的出现让他的生活出现了第一抹亮色。两个孤独的年轻人相遇后产生了相互间的倾慕,正如“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平淡但却甜蜜的爱情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阳光和温暖。
然而世钧的软弱,是悲剧发生的重要原因之一。前半部分,世钧面对曼帧,总是有一种难以释怀的不自信。
他欣赏的,是曼帧这种独立的新女性,然而也只是停留在欣赏上。他接受的新式教育,应当是推崇个性解放自主婚姻的,也应该是长期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
但世钧毕竟是在封建旧家庭中长大,传统的价值体系已成为其习惯甚至深入骨髓,以至于他确实是欣赏曼帧的新式女性的独立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然而也只是停留在欣赏上。
经验的缺失让他时常读不懂曼帧的言行,因为把握不清曼帧的感情,频繁出现思维错位。瑜瑾的出现使得思维错位达到顶峰,虚无感又加强,从而表现得更加不自信。
而对于曼璐舞女身份的问题上,世钧在一定程度上是同情和理解的,然而这一同情和理解是脆弱的,他只是理解曼璐当舞女动因的无奈和崇高的牺牲精神,但背后依然承认社会舆论对曼璐的价值定位。
面对父亲的诘问,世钧断然否认曼帧有一个姐姐,以至于因此与曼帧争吵甚至导致十四年的分别。
与曼帧相比,沈世钧显然软弱很多。曼帧被强暴并囚禁后,他曾去过祝鸿才家,但被曼璐一些不高明的计俩所骗,而并没有坚持找到真相。
父亲去世之前去上海看病,世钧再一次寻找曼帧,却轻信是曼帧辜负了他。源自志趣相投患难相依的爱情本弥足珍贵,可他却缺乏信心,并不相信曼帧会忠贞不渝。
深爱的恋人离奇失踪,居然会接受其和瑜瑾回六安老家结婚的解释而就此放弃,甚至连找到曼帧老家弄清楚事情的真相的勇气都没有。于是娶了互相不爱的门当户对的石翠芝,过着上海小资产阶级家庭的寻常日子,等来了十四年后的“我们回不去了”。
曼璐
曼璐的形象很有特点,读小说时觉得不甚理解曼璐的心里变化和设计强暴妹妹的良心泯灭的举动,但看过97版电影后回过头来,却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早期曼璐为了家庭有着崇高的牺牲精神,但在男权主导的旧社会里,卑贱的舞女身份,婚后的不孕,初恋美好回忆的破灭,一步一步加重了曼璐的焦虑。
尤其是看到瑜瑾和曼帧的亲近,她想到
她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慕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糟蹋掉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久积内心的不满和嫉妒日益彭中并最终爆发,终于造成了人格的裂变。她并不认为借妹妹生子有何不妥,甚至将此作为她以前牺牲自己供养家庭的回报,说“
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撒娇去?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姐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这样的地步”
这里对妹妹的嘲弄,不难体会到她内心的压抑。曼璐的悲剧可以说是男权社会中女性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悲剧。过早进入乱世的曼璐以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双重身份举起扼杀人性的屠刀,逐渐被男权社会同化甚至成了其代言人。
话说回来,《半生缘》作为张爱玲的长篇小说,也暴露出她写长篇的一些结构处理上的不足。她是很优秀的电影摄影师,但可能不是优秀的导演。
把小说中每一幕分开来看,段段精彩有意思,但架构整个故事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
情节推进显得唐突,例如,曼帧嫁给祝鸿才、曼璐的心理变化等似乎缺少必要的铺垫,整个故事缺少一种浑然一体的感觉(这一点在《小团圆》中尤其明显→_→)。
悲剧美是一种感伤的美,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由社会时代和人性阴暗造成的悲剧警醒我们认真审视爱情婚姻这些人生的重要内容,对其进行思索质疑总结,而这也是作品永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