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甄嬛传》看到最后的时候,其张爱玲式的“荒凉底色”也慢慢凸显出来。
山水尽头石露土遗,热热闹闹的宫斗背后,不过是一颗颗千疮百孔的心。甄嬛的“后宫最后一战”,皇后落败。昏惨光晕下,昔日夫妻推心剖白,只一句“愿如此环,朝夕相见”,皇后宜修便落败下来——人与你谈罪孽,你与人谈感情,焉能不败?
说起来,毒后宜修原本却是个可怜人。当初在潜邸时被选为侧福晋,夫君赐她双镯,定下朝夕相见的白首之盟,又许她诞下男胎便娶做福晋,结果宜修怀孕生产之后,却发现亲姐姐已经取代自己做了福晋;更不必说后来纯元有孕,自己的孩子却夭亡……
张爱玲曾在《倾城之恋》中说:“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那么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宜修的黑化,半在自己、半在无情人。
对于宜修而言,最大的苍凉不在于尝尽庶女苦楚后忽得光明、后又旋即失去;而在于即便人已负心,她还一腔热爱,所以做不到恨爱人,只能恨姐姐。
如果——悲剧发生后总令人想问“如果”——如果当初宜修从未得到过宠爱,就像端妃那样,或许也能安稳清淡一生吧,毕竟看不见的山峰高耸入云,令人无从攀援。
然而一切“错误”,都源自赠镯的那一瞬间。
如此说起来,宜修倒是与东汉繁钦《定情诗》中的那位女子很是相像。那女子无意中邂逅了一位如意郎君,二人私定终身,后女子又遭到背弃,悲哀不已。
这首诗中含着一连串设问,意味尤深: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
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
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
这十一个对问答句子,正显示了诗中女子与其意中人热恋时的盛况,所谓“以物表情,托物言志”,古时恋人会通过交换信物来达成盟誓、表达心志,他们将自己的相思寄寓在物上,以物来表心。
自己的丈夫、未来的君王,送一对手镯于情意缱绻时,并言“愿如此环,朝夕相见”,这本已是照进宜修心中的一束极光,更何况这是一副玉镯,更显得誓重情深——所谓“君子比德于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毕竟在古代,玉是一种特殊的存在。
▲汉代 皇后玉玺 陕西省历史博物馆藏 此或为吕后生前所用之玺。质地为新疆和田羊脂玉,有着凝脂般的光泽。
《清稗类钞》的“鉴赏类四”中有一则“金螺青幼而爱玉”,记述如下:
金螺青太守吴澜幼而爱玉,一日,读《鲁论》朱子注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及自塾归,即从其母乞玉以为佩。其母检一二事以授之,曰:“守身如玉,勿倾跌焉。”其后读戴《礼》,至“君子比德于玉”句而憬然有悟,益好之,自是而搜罗之旧玉充斥于箧笥矣。
可见,众美物之间,玉是喻德之物,如古琴一般,不仅是乐器与饰物,更是古代好德之人的精神礼器——对这种传统,汉人已有定论:
《礼记·玉藻》载“古者君子必佩玉”;《说文解字》中说:“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鳃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絜之方也。”
这种精神礼器后来直接幻化成了君臣等级的标志。如《旧唐书·舆服志》中对官员服饰的规定:“三品以上……饰用玉。五品以上……饰用金”。
将玉用于女性装饰首饰也由唐渐起,它贯穿于政治经济生活之中,与当时的社会风尚休戚相关。虽为女子闲饰,当时可配玉镯饰者,亦非王公贵族不可。
▲唐 镶金白玉臂环 陕西省历史博物馆藏
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的两副玉臂环(手镯)之一,出土时被藏于莲瓣纹银罐内,器盖上墨书“玉臂环四”,此为唐人对这种金镶玉镯的称呼。此只镯由三段弧形白玉以金合页衔接而成。金合页呈兽首形状,三节之间由三个中空穿扣合,穿内再以小金条作辖相连,彼此可以自由活动。工艺极巧,为当时典型款式。
玉的礼器属性,血脉延至西周。西周时的玉器被提高到了国家政治标志的高度,甚至每一次分封诸侯都要借玉圭瓒举行隆重的大典。
周代的分封制和典章制虽然改变了商代软玉首饰高度垄断的状况,但民间依旧不能买卖玉制品,不仅如此,诸侯贵族所用玉器,也在其名称、形制、材料、组绶上限以不可逾越的严格规定。这也就奠定了后世“玉”在精神、文化领域的地位格调。
▲西周玉佩组饰,1972年陕西省扶风县出土,现藏于陕西省历史博物馆。此套组饰由玉鹦鹉、玉兔、玉蝉、玉蚕和玉璜以及玛瑙管珠、绿松石珠等组成,华美异常,可见佩戴者品级之高。
至清代,玉虽已普及,骨子中的高贵天性却依旧未泯,故而仍被王族士子所重。最著名的“玉痴”乾隆爷,不仅写了800余首咏玉诗歌、亲自指导宫廷玉雕工艺,更将玉之意象融入皇子们的名字中;
人大文学院蔡丹君老师更是提出,在《红楼梦》中,凡名中带玉者,皆是作者所大加称赞的对象……
有些事,细品及其髓,滋味可徐徐出。
▲明 仇珠《女乐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清 李廷薰《仕女图册》局部 大英博物馆藏 明清两代,时人已甚爱玉镯,白玉、青玉者,皆为贵族女子宠儿
此般种种,你总该品出宜修抬起手臂、哀叹这双玉镯的苦楚与初心了吧?
怕今日观众难懂,作者还特意令主角大加表白了一番,其实宜修之心,岂不就似那《定情诗》中的女主?她所盼、所苦、所不甘者,唯一个情字而已:
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
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
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
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
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
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
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
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张爱玲曾说过一句难以考证出处、又十分耐人寻味的话:“女人一生中最该收藏的两样东西,一是玉镯,一是旗袍”。前者好理解,毕竟张爱玲本人是一名衣狂,而前者呢?
想及宜修,以及《定情诗》中哪位被作者搬来自喻身世的“工具女主”,想必心中也该有所明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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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观复采芹人
监制:观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