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红药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红楼梦,当然是指真正迫切看过一百二十集(原著中还没有定论的古物整理后四十集)的人。
影视剧、连环画不在此列。之所以说百二十回不说八十回,因为不看过后四十回,你又怎知是假的?只看前八十回,应该不会对这本书有完整印象。我更喜欢《石头记》这个名字,平淡,无烟火气,更无尘俗气。第五回警幻仙姑带宝玉游太虚幻境时提到"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红楼,本富贵女子所居,"红楼梦"带着香艳气息,更适于市井流走,入得了红尘之眼,但应该不是作者与脂砚想要的书名。
手边有书,我便大略翻了一遍,深深觉得,它不是少年该看的书,它是中年人写、中年以上的人玩味的书。因为它大名鼎鼎,通常人们在学生时代就已接触此书了。可是,它怎么是少年看的书呢?开篇即起的虚无、寥落,少年人如何知道?还没有见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又怎能体会繁华落幕后的颓败?它带给少年的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小小年纪装老成,却挡不住青春浩瀚的蓬勃气息。
很不幸,我少年时就半懂不懂地读了此书,14岁。看到三毛接触此书应该更小,小学?她说读到"白茫茫一片大雪真干净",就抬头呆呆地看前面,老师还以为她出了什么问题。张爱玲估计也是很小就接触此书,她说,世事烦忧,只需详一会儿《红楼梦》就海晏河清诸神退却(不是原话,是我即兴发挥)。套用她的话,世事烦忧,我只需详一会儿张爱玲的书就神清气爽诸事太平。
张爱玲说,看到眼生的字就会自动跳出来,概叹"绿蜡春犹卷,红楼梦未完",还有著名的三恨"海棠无香、鲥鱼多刺、红楼未完"——哎,我也做梦想着哪天哪里出土个什么文物,便是那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后几十回真本呀。
虽说少年不宜看红楼,因为接触早,印象深,倒是没有像张爱玲等人说的进入后四十回就觉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后四十回文字的确寡淡些,看小说的人通常想急急看到结局,有前八十回打下的底子,脑补功能是十分强大的,文字稍微简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说到脑补,文字给予人超强想象空间,所以没有一个版本的同名影视剧是人见人爱的,总有人不满,有人骂。作为一名普通看客,如果经典搬上银幕,看到喜欢的部分就收下,不喜欢的部分,就随风去吧。不过老版《红楼梦》电视剧插曲是真的好啊,一句"开辟鸿蒙"瞬间把我的魂儿钩去了。
北京黄叶村曹雪芹纪念馆,图片来自网络
初来京时,我特意去了趟黄叶村,这便是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托梦给王熙凤所说的退处吧,让子孙耕读为继的地方。想起有人说秦可卿出身大有来头,真是想多了,畸笏叟命作者删去淫丧天香楼等细节,保全家族脸面,就有人添油加醋说她是什么前朝公主或叛官之后,反正就是与清朝不共戴天的人——还能再脑补一点儿吗?贾家上下人等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窝藏一个"黑人",还有浩浩荡荡堪比国葬的重孙媳妇出殡这一幕描写?真是比作者还操心,做编剧去吧,别索隐钩沉了。
乾隆一句"写明珠家事",就给好事者以口实,还有人说作者是吴梅村,哦,穷到举家食粥,还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就为他人作传?若不是至死不忘、不写不行,他是吃饱了撑着、闲得没事弄笔消遣,点灯熬蜡,搭上纸墨钱?(脂批"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唯愿造化主再生一芹一脂"此等伤心语)当年可都是毛笔字,今天即便是让作者口述、让人在电脑前打出百万字来也不容易,还要精心组词造句、布局谋篇,多次修改,每改一次就重誊一次。脂批说得多明显啊,作者大大的狡猾!不要被骗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红楼梦,我只能说我心中关于它的点滴记忆,最爱大观园诗社的一幕幕,"蕉下鹿""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憨湘云醉眠芍药裀",还有黛玉教香菱写诗的那一回:
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年少时读红楼囫囵吞枣,不懂的就跳过去了,现在再看也未必都懂,不过经了些世事风雨,比小时候略多知几个典故,滋味又不同。以前我就说过,重温红楼原著的日子,不自觉地写几句日记都咬着舌头、文绉绉的,带着"红"味。大约只是自己心里觉得的,别人并不觉得如此。
每个人心里的红楼梦,任你描摹,谁又能夺得走?你说我是井底之蛙浅薄之至,我只真心喜爱这本书,它的字字句句早已从少年时起就深植于骨髓,令我时不时脑海中迸出书中的只言片语,得益于网络,随时能找到章节出处,不必去手翻纸书。
最记得当年他知我爱这套书,从饭钱里省出钱来给我买了一套,后来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来京前为减轻行李重量,把下册寄存在亲戚家了。跟在我身边的上、中册,也在最近的一次搬家中,与其他藏书一起与我永远地相失在人寰。(文/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