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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闷不乐造句】「美文选萃」王锡义 | 侍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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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编辑委托词

而且读书,你活在2岁;

然后写的话,你活了三岁。

作者简介

王锡义,男,1956年7月生,汉族,大学学历,万荣县青谷村人。1982年2月工作,1983年3月入党,先后在万荣县乡镇、运城地委组织部、河津市委工作,2016年从河津政协退休。

文学天地

侍母记

王锡义

入冬了,天气骤然冷了许多,老家北屋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四处寒气逼人。我在城里住向阳的小屋,睡前脱衣服都有点受不了,何况睡在冰冷土炕上八十多岁的老母亲。

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和母亲住在老家,不肯到城里来住。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习惯,熟悉老屋的一切,我也不十分强求,顺也是孝。好在父亲九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和母亲自己做饭自己吃,亲自打蜂 窝煤,冬天能管了炉子,我回家探望,屋子里总是暖烘烘的。眼下不同了,前年快入冬的时候,父亲忽然病倒,在河津停了三个多月,住了三次医院,病情时好时坏,春节都是在医院度过的,终因年事已高,回天乏力,他离开了我们。父亲走以后,母亲一个人生活难以自理,早年她患有骨质增生,膝盖都变形了,两腿疼痛不能打弯,走路离不开拐棍,一只手无法端东西,做不了饭。我和妻想让她换一下环境,接来河津住,她不情愿。这半年多来,全是二弟、三弟他们轮换着侍候。

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千真万确。去年九月份,二弟因为几年前一起经济纠纷引发的事情,突然被县里叫去了。如同晴天霹雳!全家老小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凭空又来了这么一下,年迈孤苦的母亲怎么承受得了?我只好不断地往家里跑,宽慰惊魂失魄的苦命母亲。这不,冬天来临了,老妈怎么办?我和妻商量以后,收拾好母亲住的房间,就把老母亲接来河津了。

一日三餐

母亲也有到河津过冬的打算,小包大包地收拾停当。小包里装着她每日要按时服用的三种药物:得高宁、脉通、曲克芦丁,专治她的高血压和预防脑动脉硬化。还有两样东西值得一提,一样是窄窄的长条纸牌,她一个人的时候自娱自乐。另一样是寸来长的小耳勺,装在一个空了的药瓶里,我拿在手中端详着,母亲说她从巷里捡来的,掏耳朵好使。我笑笑没有说话,心里有点儿自责。大包里装满了她换洗的衬衫衬裤,棉衣棉裤,鼓鼓囊囊的。母亲还要搬上她平时盖的被子,我劝她说什么都准备好了,只要人去就行。再说车里已塞满了苹果,有点放不下。母亲执意要带,说新被子盖着不务实,不如旧的贴身。我当然明白她的本意,没有再坚持己见。

新到一个地方,不习惯是正常的。母亲不认为这是她的家,总像走亲戚那样客居着,屋中的物件轻易不动,很知趣地躲在她住的房间内,除了头一天刚来时和孩子们吃了一顿饭,以后再也叫不到场。我劝过母亲,在饭桌上吃饭热闹,菜也多,再说你不上桌吃饭,外人不明就里,会误认为我们不孝顺。她的理由也充分,说牙不好,咬不动生菜,人老了,吃得慢,不想耽误大家。说到孝顺不孝顺,她坚信没人笑话,责怪我想多了。我劝不动她,只好将儿子以前用过的书桌权当饭桌,搬进她的卧室,供她一日三餐享用。母亲在老家的生活习惯是,早上五六点起床,七点左右吃第一顿饭。我和妻就更早地起来,先冲好鸡蛋,少少泡一块凉馍,这便是她的早餐。中午饭和晚饭她随我们,做啥吃啥,从来不说想吃什么。母亲牙床萎缩,连早年间镶的排牙也松动易掉,晚上不敢戴着睡觉,生怕掉下来咽进肚里。仅剩的两颗真牙也摇摇欲坠,一碰就钻心的疼。她每顿饭只能把汤、菜、馍混在一起,囫囵着吃。鉴于此,妻就专门蒸一盆热菜,有豆腐、青菜、萝卜之类,另外再碎碎地切一盘生菜,以芹菜、韭菜、青辣椒居多。饺子皮厚她咬不动,妻就改做蒸饺。以前包蒸饺多用烫面,面糙,发黑,不容易擀薄,口感有点硬。妻用温水和面,皮儿擀得薄,馅儿切得碎,入锅蒸十五分钟即可,出笼后跟小白兔似的,个个饱满,憨态可掬。这样的蒸饺白里透青,鲜味十足,软硬也正合适,拿在手里刚好不破,再浇上蒜汁,母亲一顿能吃五个。妻还有一样绝活叫炖豆腐,先在炒瓢里把葱丝、辣椒面、调料熬成汤汁,再倒入筷子头大小的豆腐块,文火慢煮十几分钟后,底汤已经无多,红油浮在上面,不是很辣,闻着很香,吃着入味。这种做法料真味正,不加香精,纯粹是家里的味道,母亲也喜欢这道家常菜。妻做饭不怕麻烦,一顿饭做好几样主食,做米饭必有馒头,包饺子也包蒸饺。米饭是儿女的,饺子是孙儿的,蒸饺是母亲的,馒头是我的。母亲说,俊芳做饭干净、细致、味道好。

说来真是惭愧,我六十多岁了,还是头一回这么专心地侍奉老母。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也经常回家看望二老,都是他们在侍候我,给我端洗脸水,插电褥子,招呼吃,招呼喝。我很享受来自父母的关爱,他们也都高兴,乐此不疲。当时心安理得,感觉没有什么,如今父亲不在了,曾经变成了回忆,才体会出父母之爱是多么的珍贵。母亲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该是我“跪乳返哺”的时候了。我每天凌晨六点左右起床,先倒掉母亲的尿桶,然后洗手、端饭、洗碗,如是者三,晚上十一点左右再把洗刷干净的尿桶送回母亲卧室,这就是我一天的主要日常生活。

母亲不肯麻烦我,更别说麻烦儿媳了。她不让我洗她的衬衣,自己用茶杯接水倒入脸盆搓洗。我嗔她太累,她笑着说,她一天坐得闷的,这总是个事干。她洗脚时不让我在跟前,却用不惯指甲剪,埋怨不如老家的大剪刀好使。我就坐到跟前,戴上花镜,把她的脚揽在怀里,凝神屏气地给她剪指甲,开始时她还难为情,脚不由自主地往回缩,我握住不松手,后来慢慢也习惯了。从此以后,隔上半个月,我就端盆热水给母亲洗一回脚。我给她说,记得有一次回家,父亲正坐在南厦圪台上洗脚剪指甲,我当时感觉父亲比我强,腰还能弯下去。母亲说,“你爸在的时候眼睛也不行,都是我给他剪哩。”一句话说得我心里难受,我从来没有给父亲剪过一回指甲。有一次我给母亲买药,她拿出一个药盒,让照着买两盒回来,我一看是肤轻松软膏,就问她哪儿不舒服?我知道上年纪的人一般都会莫名其妙地浑身发痒。但母亲不说,让我只管买就是了。买药回来的路上,我心里不是滋味,亲亲的儿子,母亲也有难言之隐,我兄弟三个,如果再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该多好啊!

晨昏定省

母亲住在我这里不如老家随意,整天闷在屋里不出来,我劝她到外面坐一坐,说说话,她也只是喝药的时候才出来倒一次水,其余时间不到客厅来。我心里急呀!就不时地跑进去看她一眼,一会儿剥一根香蕉,一会儿递几颗桔子,再不就送一把冰糖,总之不让她一个人寂寞。十多年前,我岳父冬天在河津待的时候,妻说过一件令我记忆深刻的事:一天深夜,她无意中看见老爸坐在那儿啃吃剩的干馍块,顿时泪水淹心,内疚得不行,从此买许多的小零食放在父亲的床头。岳父并非饥饿,是人老了睡不着觉,咬一咬打发时间。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照样学样,早早地给母亲跟前堆满了各种她喜欢吃的小食品。三弟知道母亲爱吃村里烤的那种干馍,时不时地送来几袋,晚上母亲就含在嘴里慢慢咀嚼。我临睡前总要到她床边坐一会儿,她就递一根给我,盐多有味,越咬越香,还真的好吃。我已经退休了,哪儿也不想去,就在家陪伴母亲,日子就这样打发着。

母亲初来那会儿,有自己的苦楚,她不说我也知道是二弟的事。她不想和人说话,常常一个人发呆,吃饭时忧虑,晚上睡不着觉。年迈人忧心儿子,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情何以堪?我除了劝慰她多往好处想而外,尽量寻找别的话题打搅她,转移注意力。母亲也有自己的童年,我问她小时候的事情,她就滔滔不绝地回忆过往,说她在家里最小,全家人都惯着她,好吃的没断过;说她小时候也很“疯”,经常爬到隔壁人家的石头门坡上溜马子;说那年跑日本,她跟着外祖母躲进鸦儿沟,沟里的人嫌她哭,害怕引来鬼子,只得跟着外祖母又躲到别的地方。说到这儿,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过去的都是好年月!”她和我说得最多的还是外祖父、外祖母,还有父亲,全是她至亲的人。她忘不了外祖母一辈子为她含辛茹苦,忘不了外祖父信惯我兄弟三人,她伤心外祖父在世时没享过一天福,她后悔心情不好时总是得意老妈(土话,意抢白),她说父亲活了九十多岁好着哩,就是临终那晚想吃草莓,只吃了半个就再没有吃……听得我泪流满面。母亲说,外祖母病危那会儿她哭着喊:“妈,你就能丢下我么?”外祖母断断续续地说:“你有你三个娃哩!”母亲给我说这些话时,语气是平和的,我却在悲痛中想起我的父亲,他病重时拉住我的手说:“我殁了,你妈一个人不行,做不了饭,你们要把你妈招呼好!”如今父亲不在了,只有母亲了,儿子就是母亲的靠山,肩上有沉沉的重担,再重再累都不能让父亲担心,让祖母失望。

去年的时候,很感动网上的一篇文章,就记住了其中的几句话:做父母的没有不想为孩子做点什么的。孝敬父母,除了帮助父母外,还要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爱你。我和妻就是这样想的。看见母亲整天愁眉不展,枯坐在那里,妻就想出一个办法来,把买来的一大堆韭菜摊到她面前,还递过一把剪刀,让择过之后顺根再剪一下,她专心致志地照着去做。慢慢的,母亲就找到许多的切入点,会事先把剥好的蒜放入小袋里,把剥好的葱放入大袋中,看见有买来的菠菜、豆角之类也都仔细择干净,悄悄地放到灶台上。后来家里的小院也归入母亲的管辖范围,不论刮风下雨,总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从小脊背肯痒,都是外祖母给我挠,都四十多岁了,只要睡在外祖母身边,她就记得我小时候,要给我挠脊背。母亲初来那会儿总闷闷不乐,我把这个办法活用过来,她欣然,用双手给我挠,拉得长长的,一下是一下,不轻也不重。母亲的手是温热的,从背部划过的感觉真舒服!自从我和妻发明了这两样专治苦闷的“民间验方”以后,母亲不再萎靡,好像变了一个人,她可能觉得她不是拖累,对我们还有帮助,生活慢慢也充实了。

母亲心思细腻。去年冬天,我看眼病需要在太原住一晚,临走前她嘱咐把尿桶提回来,次日,妻起了大早去给她倒尿桶,她已经挪着倒掉了,而且洗刷干净。母亲心小,爱熬煎,这由不得人,她经常说她是支着受哩!她有点儿便秘,三天不上茅房就忧心忡忡,服药通便后又欢喜地第一时间告知我,跟小孩似的。她有怯病的心理,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还没有开诊,她先开始哆嗦。就因为这些,我总是为母亲担忧。往日,她住在村里,我晚上一想到她正孤独地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心就焦躁不安。现在好了,母亲和我住在一起,她就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虽然母子之间也不是总有话要说,但我想看她随时都能去看,她有什么事我就在跟前,心里是踏实的。过去人们以“君安民安”形容好的社会形态,我把“母安子安”作为我家庭的最高追求。

天伦乐事

母亲不爱看电视,一看就头晕,晚上没事,便一个人坐在床边码纸牌。我去坐一会儿,她停了手中的牌和我说话,还问我不出去打打麻将什么的。我告诉她,打麻将要和熟人在一起才痛快,我打牌心态不行,牌不兴容易急躁,怕外人笑话。母亲笑着说,“你和你奶像,你奶就是输的场数多了,停好一向不再码牌。”我从小跟着外祖母长大,记得冬天的晚上,她常常引着我去别人家码牌,夜深了便睡在那儿,等天明了直接上学校。有时也在家里码牌,五六个人围一圈坐炕上,点两盏煤油灯,一码就是一晚上。我睡在旁边,第二天起来两个鼻孔都熏黑了。外祖母去世二十年了,母亲总和我忆及往事,这是一种母女情怀。母亲一个人码牌的时候,我就觉得心酸,有意问她纸牌如何码,她便主动教我认牌。纸牌不比麻将,字和图案都很分明,一眼就能认出来,但打法差不多,都是饼、万、棍(麻将称条)成一幅,再配一对筋(麻将称将)。我终于弄明白后就陪她码牌,她当然高兴。只是每一次码的工夫都不长就喊停,说时候不早了,催我去歇息。

母亲在河津这段日子,儿女媳婿、兄弟弟媳、侄儿侄女们不时地前来探望。都是自家人,不用买贵重的礼物,带来的鸡蛋、炖肉、油糕、烤馍等家常食物,都是母亲能咬动和喜欢吃的。也知道她便秘,一串香蕉是不会少的。母亲看见亲人是开心的,也是安心的,只要孩子们来,哪怕匆匆说几句话,总能给她宽慰。

转眼间进入腊月,母亲的生日到了。早上起来,我把冲好的蛋汤端到她跟前说:“妈,您今天生日哩!”母亲猛醒似地应了一声:“啊?呀呀.......”后面还想说什么话却咽了回去。我不能再在她跟前站立了,忍泪退了出来。前年的时候也是在这里,我和妻给她过了一个简单的生日,那时父亲还在,尽管在病中,但气氛是有的。而今母亲孤苦一人,又整天为二弟的事熬煎,她想说什么我心里明白。我在心中祈求上苍:我妈过了今天就满八十四周岁了,即便有不顺心也该过去了,愿苍天保佑我母亲,日子快快好起来吧!整整一上午妻都在厨房忙碌着,她做了六个菜,三凉三热,一荤五素,更是手擀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一个荷包蛋。吃饭的时候,总算把“老寿星”又请回大饭桌来了,本来应该由我先给母亲挑几穗长寿面,表达添福增寿的吉祥意思,她却说满满的一碗饭吃不了,先给我挑了一筷子。我只好给她碗里舀了几勺香肠和炖豆腐,以表我心。

过年了,自然增添些喜气。孙辈们携重孙辈们都来家给母亲拜年,二弟的小孙孙五岁了,进门先爬在地上给老奶磕头,母亲笑得合不上嘴。我的孙儿上六年级,已经懂事了,用胳膊围住老奶,偎依在一起。最逗人的莫过于我的小外孙女,一句“新年快乐,红包拿来!”逗乐了全家人。这个时候母亲是忙碌的,她打开裹着的手帕,一张一张给孩子们发压岁钱。母亲有两个未出嫁的孙女,有七个重孙儿、重孙女,过年时节得花小一千元,母亲说她高兴。

去年腊月下旬,二弟的事情有些眉目了,母亲也习惯了眼前的日子。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小外孙女给母亲增添了不少欢乐。她两周岁不到,天生聪明,学说话教一遍就会,而且能用对地方。我早晨带她出门,迎着朝阳,她开口就说,“太阳公公笑眯眯”,我和她从街上回来,刚进大门,她又说“我们终于回来了!”你看,都会使用词语造句了。小外孙女自带天趣,常发惊人之语,午饭后我躺在沙发上小憩,她拿一片餐巾纸放在我身上抚平,小嘴念念有词,“爷爷盖好被子,小心感冒了!”一次吃饭的时候,说到她姑姑的女儿去上海上学,就逗着问她,将来也去上海吧?她说不去。又问她,那去北京吧?她还说不去。再问她,“那你想去哪儿呀?”她回答“去姥姥家!”她幼小的心灵里一定认为,姥姥家才是最好的。她活泼可爱,一来家里就去推母亲房间的门,童音拉得长长的,稚嫩天真地喊:“老奶,我来了!”母亲闻声起身,忍俊不禁地笑,给娃又是拿葡萄干,又是取小酥饼。童颜鹤发,老少相宜,俨然一幅盛世喜乐图!有一天太阳正红,我让小孙女去叫老奶晒太阳,第二天不用再叮嘱了,孩子主动就去喊,还是那长长的稚嫩童声,“老奶,快起来,跟我一起去晒太阳!”从此,只要外孙女来家,只要外面有太阳,母亲都会和外孙女一老一小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小孩子萌萌哒,一举一动都是可爱,母亲瞅着眼前聪明活泼的重孙女,眼睛里充满着爱意。

“游”必同行

过去在村里常听人说一句话,人老惜儿。意思是说,人岁数大了,心里只有亲人,会更加疼惜儿女。对于普通人,这话是有道理的,我就有切身的感受。母亲在河津这段日子,我一般不出门,有时出去和熟人吃顿饭,一时半会回不来,她就坐立不安,打电话催问。为此,我常常“动辄愁肺腑”,在感动中纠结着,怎么才能让母亲少操心呢?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的做法是“游”必同行。这样一来,母亲安心,我也放心,还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去年冬天,村里过事的比较多,我载着母亲回去过三四趟,车上就我和她两个人,谈家里的事,说村里的人,我不寂寞,她不孤单,感觉很好。正月里有一次回到村里,碰巧遇见邻家婶子,硬拽母亲去她家里坐坐,母亲说她停在河津不认得人,像体面囚犯一样哪儿都不能去,晚上睡在床上把巷里人都想遍了。婶子就催她赶紧回来,母亲有点难为情(是我觉得气侯不稳定不让她回去),说等天气暖和就回来了。返回河津的路上,母亲给我说,村里的谁八十多了,一个人吃一个人住,活受哩!谁和谁又被送进敬老院了。我有些不解,她们不是都有儿女么?母亲才说,那个没人管的老婆她女儿瘫痪了,另外两个人倒是都有儿子,但外出打工去了,媳妇在家要照顾孙子,还要务弄果树,不是不想招呼,是没法招呼,真是一家不知一家的难。我在心里想,现实就是这样的,无奈事太多了,用心去应对,应该是积极的态度。

母亲平时也有她自己的心愿,只是不轻意吐露,这就需要做儿子的多动些心思。临猗的翟庄有我一位姨,和母亲是姑舅姊妹。去冬有一天,母亲说:“你姨在家不知冷不冷?”我明白是母亲想念姨了,第二天就和她去看姨。她很兴奋,早早地换上新衣服,这是她一辈子养成的习惯。老姐妹见面自然亲切,也极具喜感,姨耳背总爱打岔,母亲需高声说话才能交流,逗得我们笑声不止。姨被表妹接到县城了,吃得好,住得也暖和。返回的路上,母亲欢欣地说,“你姨好着哩!”我在西安还有一位娘(婶娘,从小叫娘惯了),和她同岁,也经常念叨,我便联系堂兄弟,打开手机视频,让她们如面,两个八十六岁的耄耋老人互相问候,互道珍重,我在一旁浮想联翩,母亲常给我说,我刚出生那会儿没有奶,人生的第一口奶水就是娘喂我的。

母亲总爱操心,外祖母和父亲的周年到了,她都要事先提醒我,耽怕误过了,于是我便和她一趟一趟地驱车回村,烧纸祭奠。有一回在路上她给我说,“你弟兄仨的生日我都记着哩,你离的远叮咛的少,他俩个,到时候我都会煮十个鸡蛋送过去,不为别的,就是叫他们都记得各人的生日。”我问母亲现在还送么?她说早不送了,他们都记住了。今年三月,二弟终于要回来了,我和三弟、侄儿们前去迎接,母亲嘱咐了许多,按照她的“旨意”,我们买了鞭炮驱赶晦气。按理说她在家里等着就好,但她怎按捺得住?执意一同前往。二弟见我的第一句话就说,“我一天就熬煎咱妈哩。”我难受的不能言语,用头摆给他看,停在不远处的车上正坐着母亲,车门开着,母亲正朝这边张望。二弟急步走过去,俯在母亲身上抱头痛哭。母亲事后说,那天是高兴的日子,原本不想哭,可是一见人就不对劲了。二弟坐进车里,拉住母亲的手,哭得说不成话,好一阵才缓过劲。母子终于团圆了,硬塞在母亲胸前的那一疙瘩,总算掏出来了。

冬去春来,草木萌生,正是一年好时节。三月三十一日这一天,我陪母亲去补牙,时间尚早,就提出去黄河滩转一转,她欣然。黄河滩位于石坝东侧,远岸杨柳依依,近处桃花灼灼,风景很美。刚好又逢周日,踏青赏花的人很多,有夫妻同游的,有携儿女拍照的,还有一群一群的学生们在黄的菜花、白的梨花、粉的桃花间穿行嬉戏。我扶着母亲慢慢地走着,徜徉在这花的世界,走到繁盛处,也不忘给母亲拍几段视频。母亲拄着拐杖从花间走来,是我眼中最美的风景。十多年来,我和孩子们带着父母去过一些地方,远的去过北京、西安、洛阳、晋中王家大院,近处到过永济、解州、韩城、万荣后土祠,积累了八个小时的影像资料,父亲九十岁那年还制作了《我的父亲母亲》专题片。当时拍摄这些视频,只是好玩、开心,如今父亲不在了,便觉出它的珍贵。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亲情留影,是我想念亲人的心灵慰籍。回想起来,我每年都陪父母来黄河滩,而且都在三月下旬前后,当时并非刻意去做,反正到这个时间点了,就想陪父母来一次。去年以前我都是和父母来,有时也带上儿子、孙儿,一家人其乐融融。今年我是顺便来的,只有我和母亲,走在以前的老路上,母亲竟然还认得眼前这一片桃林,瞅着不远处的土堰沉默不语,那是前年她和父亲合影拍照的地方。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待,我珍惜眼前这美好的时光和宜人的景象,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走向桃花深处。

我尽我心

春节前夕,母亲说她要回村一趟,快过年了,家里不能没有年节的气氛,扫一扫院子,把祖宗的神符请出来,告慰先人在天之灵,保佑后辈儿孙。还一再咛嘱我们三家,该贴的对联一定要贴好。今岁不同往年,我明白母亲的用意,再艰难也要坚强。回想一年来,自从父亲去世后,有诸多的不顺,避之不及,挥之不去,如芒在背。但也有小小的安慰,在这一年中,我们陪伴着母亲共同度过了没有父亲的日子。面对此情此景,我给老家想了两副对联:

大门 横批 紫气东来(大门朝向东)

岁月忆峥嵘 诸事皆随流年去;

家山期锦绣 三春尽带好运来。

北房 横批 春暖意长

佳节思亲 泪别一载常入梦;

高堂事母 日奉三餐最怡情

这两副联语是我一年来的生活和心情写照。有同学好友垂询“家山”的意思,我最初想的是“田园”,和后面的意思契合,但缺少引申意,与上联无照应,家山指家乡的山水,也隐喻自己的家庭。我写我心,期待着旭日东升,天人同春。

三月中旬,二弟已经回家了,我和母亲回去过一次。一路上,她给我说了许多她心里一直想说而没有说的话,她说她在河津这几个月,俊芳一天做三顿饭,照顾了小的,又照顾老的,过年还不忘给她买衣服,好得太太哩!她说这些年俊芳给她买了五身衣服,夏天的,冬天的,二八月的都有,有哪一个媳妇能这样?就是亲生女儿这么做也就尽了。又说到二弟的事,母亲说去年冬天她黑明熬煎哩,一吃饭就想起二弟,心口满地吃不下饭。她对我说:“为你兄弟的事,你把心操扎啦,也劳扎了。我说熬煎也不熬煎,有你,我胆是正的。”我安慰她,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尽心尽力是应当的。母亲接住我的话茬又说,当老人的就盼孩子们合睦,你爸在世时就经常说,“三个娃没让人操过心”。母亲今天的这一番话是她的真心话,说明她心里高兴。我和二弟都六十多岁了,三弟也快六十岁了,六十年的兄弟情分,我仨没有争多嫌少,没有红过脸,更没有吵过架,在这一点上是守孝道的。我自小随外祖母长大,和两个兄弟相处较少,总觉得有亏欠,在对待老人上,从来只当父母就生了我一个,没有想过和人分担,当然我的两个弟弟也都做得很好,这只是我家的一点经验之谈。不管怎么说,我们兄弟之间相亲相扶是真实的。我们这个大家庭,用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形容还说得过去。回家的路上,我见母亲心情不错,就半开玩笑问她一句,“妈,你知道我兄弟之间为什么这么好吗?”母亲一时不解,我说我有一位朋友,经常给我讲他父亲在世时说的一句话:“有今世兄弟,无来世弟兄。”母亲听明白了,笑笑说,你遇见了一位好朋友!

清明节到了,我和母亲一同回村里。除了上坟,还陪着母亲做了几件有意义的事情。我有一位小叔,只比我大六岁,是父亲的叔伯兄弟,父亲在世时很关照他这个小兄弟,两家走得很近,母亲让我提上礼物去看望小叔。还有一位是早年间的邻居,如今住得远了,但交往没断。父亲在世时爱吃煎馍馍,他就隔三岔五地摊,不停地送来,母亲想去看望老邻居。我和母亲到他家时,正好他和婶都在,亲热得很,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进屋,有说不完的话。叔说他比父亲小十岁,今天八十三了,他五七年结婚时是父亲当的伴郎,他忘不了十三年前父亲教他学锣鼓的情形,说得泪眼婆娑,婶坐在一旁始终拉着母亲的手。我被眼前的一幕感动着,用手机拍下了视频。叔家的房屋老旧,但井井有条,院心种着两畦菜,有葱、韭莱、芫荽,旁边还栽了一丛喜凤莲。菜地刚浇过水,湿湿的,菜和花都长得很精神。

看过了两位叔叔,母亲说天气热了想剪头发。理发师傅先给洗头,我想亲自来洗。我也是第一次给母亲洗头,她弯不下腰,我用手撩水先浇湿头发,再抹上洗发液开始揉搓。想起母亲给我挠脊背的情形,问她头皮痒么?母亲说有点痒,我就慢慢地揉,轻轻地搓,想把病菌揉搓掉。给母亲洗头时,忽然发现她坐在凳子上是这么瘦小,泡沫下面的白头发这么多,鼻子里有酸酸的感觉。理发师是个哑巴,很认真地给母亲剪着头发,我问他多少钱?他伸出一只手,五元,我递给他一张十元的,母亲挡住没让找钱。出得门来,母亲对我说,他是个恓惶人,凭下苦挣钱,不容易!

去冬以来,母亲在河津停了五个月,把她急的,想在村里住一段时间,我遵从她的意愿,有兄弟、弟媳在跟前,无需挂牵。

我前天回河津时正刮着风,满院的落叶,拿起扫帚时,感觉院里空空的,有些许惆怅。随后我就释然了,母亲在老家,老家的路就永远都在。什么时候想回家,几十分钟的事。

有人把孝敬父母分为四层境界,孝敬父母之身,孝敬父母之心,孝敬父母之愿,孝敬父母之慧。我这是在第几层呢?其实孝敬老人没有止境,永远都在路上,以赤子之心事母,我还要继续努力!

(责任编辑 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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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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