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不是喜欢回忆的人。因为我认为不能忘记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或好或坏的事情的思念,不仅容易被辱骂,而且很多事物也会引起是非和叹息。(莎士比亚)。
这样的我,经常极端地陷入对未来的迷茫中。有过这种感觉的人都知道——迷茫实际上就等于恐慌。周叙不一样,他喜欢回忆过去,是因为他说自己能在这些看似琐碎微小的记忆里,找到面对复杂问题时该有的勇气,他说这叫成熟,我和洋子只是不够成熟。这话既让我似懂非懂,又憋屈愤懑,久久无法释怀。
认识周叙,是在一个异常闷热黏稠、快要发霉的夏日午后。这种称得上恶劣的天气,对我和洋子这种从小生活在这座小镇上的人们来说,早习以为常。因此,当我们看到周叙时刻满脸通红的样子时,都觉得不可思议。
周叙从北方某个我从梦到过的大城市转学过来,说着一口在我们这座方言味极重的小镇上格格不入的普通话。这当然让我和洋子尖着嗓子,用不甚标准、矫揉造作的普通话回答他时,显得十分滑稽和可笑。而且劣势明显——用普通话吵架,远没有用方言的那份气势和流利。于是我们放弃高尚,强迫他入乡随俗。好在周叙语言天赋极高,没个三两天也能学个大概,交谈起来,除了听着像老外学说中国话时的生硬冷淡,以及我们听着不舒服,感觉是在侮辱和践踏我们家乡文化外,也没太大毛病。
彼时,洋子已然知道他家优越的环境,并开始对周叙父母为什么放弃在大城市里混迹,转而跑到小乡旮旯的行为很不理解。谁料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用环境好的理由,骗人骗自己,因为他说这话时,学校门口那条供化工厂排污的河水,正呈现出美丽的湛蓝色。环境造就人的真理,让这条一星期拥有七种不同颜色的河水,练就了我们不用翻日历,也能准确知道星期几的本领,这大概算是为了经济发展,大肆破坏环境的唯一好处。
我一直想找出一件比较鲜明和深刻的事,来叙述周叙是怎么和我们从陌生人,一跃成为好哥们的。但遗憾的是根本没有,仿佛大伙一见面,就已经注定要捆在一起,至于原因却没有人说得清。世界上的事并不都是有前因后果的,倘若非要去找,只会让自己觉得很累。总觉得累的人生没意义,这话是洋子在一次喝醉后说的,他刚说完我就愣住了。因为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就是怎样的人生才算有意义,在此之前我从未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洋子的话却让我隐约觉得有些道理,但我又觉得差一点,究竟差哪一点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放弃了再去思考这个连问题本身有没有意义都不清楚的问题,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如果换个角度往好的方面看,原来那时,我就学会了别人很难学会的满足。
跟我一样满足的还有周叙,因为他正陷入了对露露深深暗恋的漩涡之中。缺爱的人往往容易满足,意中人对自己的一颦一笑,都能令精神振奋。之所以我能看出端倪,是因为我们每次在上厕所的路上,遇见露露并互打招呼后,卓越总是激动且无语伦次的用劣拙借口,骗我们一起去操场上做引体向上,用以平复他那颗躁动的心。好一个纯洁的少男情怀,我说。彼时周叙已经能把方言说的和我们不相上下了,也得到洋子不正经的真传,他狡辩,什么叫少男情怀啊,我不过是对别人有些好奇和对缘分的有一些憧憬罢了,是纯洁的单恋,是痴心的等待,是苦苦的期盼,是温柔的向往,是夏日里的冰水,是晚风中的夕阳,是清澈潭水里的鱼儿,是高山上秀丽挺拔的香樟,是渺无人烟的草原上的星火,是我吃饭时要喝的汤……
周叙曾对我们说,露露是一个没有忧伤的孩子。至于为什么这样判断,我和洋子不得而知。洋子私下问我,是不是因为每次我们见到她时,她总是在笑?我坚定地摇摇头,说不会。如果真是这个标准,那路口天天歪着脖子傻笑的女疯子才是没有忧伤的孩子,而且单论笑的频率,现在的周叙比露露更有资格叫没有忧伤的孩子.
露露的妈妈是小镇上比较明主开明的家长之一,因为露露学钢琴的兴趣,不仅得到她的极力支持,还说服了校方允许她的女儿,在这个看起来硝烟弥漫、生死攸关的初三,有自主选择上不上晚自习的权力。
这让所有的人都嫉妒得要命。两个小时啊,一年下来,可以拯救多少原本要逝去的青葱岁月啊!洋子这句感叹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发了十天。直到第十一天,他终于按捺不住,试探性地向家人提出自己想要当电脑游戏程序编写员的愿望,而被他妈妈当众一耳光抽得转了三圈,在我们全班的哄笑声中不了了之。因为这,洋子始终觉得是家人抹杀了自己的理想。
他边抽烟边对我说,自己终有一天会脱离家庭,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可惜当时这种流浪式的言论,没能引起我的共鸣,只是笑着告诉他,不要因为自己的电脑游戏玩得好,就想当程序编写员。这就像我会用钱,就想当个挥霍无度的阔少一样不切实际。因为不能得到家人经济支持的理想,只能叫幻想。洋子听完我的话,并没有我预料中他经常反驳我时,脸红脖子粗的情景。他只是平静而沉默的抽完手中的烟,在最后一团浓浓的烟快要消失时,他突然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说,你才是一个没有忧伤的孩子,在你没有看到围困和羁绊我们行动的事物前,你永远也不知道忧伤。他不知道,这番话说得我无限忧伤。
初三真的很无趣,所有玩伴一瞬间都因中考的来临,收敛了平日里的野性——只有我们三个例外。这一点在班会上,大家各自阐述自己未来的目标时,只有我们三个没敢作声的情况下,表现得淋漓尽致。加上已经将周叙视为好友的露露,也饶有兴趣问他同样的问题。已经被目标和理想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周叙对我们说,咱们必须要定一个目标了,在大家都有目标的情况下,像我们这样混一天是一天的学渣,实在太扎眼了。我们像当时的周叙一样,但这次把自己骗得更狠——我们毫无羞怯地把一所市重点高中,定成我们的共同目标,并成功取得“一经流出,全校哗然”的巨大影响。尽管风声过后,目标是目标,我们是我们,毫无动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周叙其实是用这个伪目标敷衍露露,而我和洋子则是敷衍自己。
露露练琴的琴行在一个离学校不远,却离我们三人的家都比较远的地方。知道她每天晚上练琴的时间比我们上自习的时间还要长后,洋子终于平衡,并对周叙提出放学后一同去接她的想法再无异议。在少数服从多数的前提下,我也不能幸免,于是每天我都告诉家人放学后跟一些优等生在教室自习,在父母喜悦的神情下,带着极重的罪恶感出门。
说是一起接她,不过是在临近琴行的地方就被周叙撇下。他自己一个人站在距琴行巨大的玻璃门足够远、又能让璐璐看见他无限近的地方,拧着她最爱的零食,做出一副痴心者模样深情观望。这时的我和洋子,或在不远处偷笑,或漫无边际的聊些瞎话。但通常是聊着聊着,洋子就会突然沉默,这和他之前嘻嘻哈哈的性格截然相反,在同样静谧的夜晚里,显得十分诡异。
露露的钢琴老师,是一个长相猥琐仿佛历遍世间所有沧桑的中年男人,总是一副永远不变的严肃清高的模样。我打趣地对洋子说,如果你再动不动就沉默,迟早会成为第二个他。洋子依然没有反驳,看着这个老师,跟看着他爹一样出神。
那天,周叙突然愤怒地说那家伙不太正经。因为我们一抬头,正好看见他趁手把手交露露练习时,有意无意地摸她的手。等我们回头看周叙时,他的眼睛已经和刚认识他时,那张通红的、快要滴出血来的脸庞一样。后来洋子说,看上去越正经的人,往往越不正经,所以从那以后,我尽量在别人面前表现得我有多么不正经。
我们都以为凭周叙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个性,那猥琐的钢琴教师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因为家里的厕所被堵,改在门外方便时,被埋伏已久的周叙一顿痛打。可没等我们有所动作,那钢琴教师反倒先采取行动,跟露露妈说每晚上都有三个不伦不类的男孩子,在门口转悠着等她下课。尽管我现在都不明白,如果像他那样洗得发黄的白衬衣,半敞开的衣领里露着皱皱巴巴的红色背心,叫正经的话,我们仨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正经到恨不得别个团徽的打扮哪里不伦不类了。
在我们看来露露妈再开明,也没到放任到自己的女儿玩“四角恋”。更何况身处社会的我们,都是那么的在意别人是用什么眼光来审视自己。露露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早成了露露妈一直以来受人颂赞的资本。要是这些风言风语传出去,不出半日就小镇皆知,因此露露妈及时的下达封锁令,每天亲自接送。
周叙因为这件事,痛不欲生过几次,从他想跳那条脏成一星期七种颜色的河水,就可以看出这心碎是彻骨的。但生物书上,说过初中生往往处于叛逆期,于是露露一反常态的向周叙表白了。在庆祝两人奇迹般地走到一起的饭桌上,洋子和周叙都喝高了,我叫露露把周叙送回去后,洋子突然对着杯盏狼籍的桌子吐了。吐完后,他语无伦次地对我说,哥们你知道吗,其实我挺喜欢露露的.....
自从知道洋子的心事后,我开始变得很焦虑。我自认自己是一个很藏得住心事的人,却因为那句酒后不知是真是假的话,而揣揣不安。我总担心洋子会在某个不经意间,对露露的过度的关心,引起周叙不满,最后让友情岌岌可危。但洋子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依旧微笑发呆,对露露也始终保持好朋友应有的距离。
枯燥的校园生活总有人不甘寂寞,况且大家从小受父母和接触到的、有限的社会所带来的影响,那么热衷于传播别人的私事。不出所料,周叙和露露早恋的事,弄得人尽皆知。唯一值得诧异的是——露露妈怒不可遏地找到学校,但得知周叙优渥的家庭环境后,怒气竟然一下子就没了,对周叙嘘寒问暖的样子,俨然就认定了这个未来女婿。
我认为早恋本来就是当事人双方自己的事,别人无权干涉。更何况露露妈艾金银也默认了,所以露露班主任的话,不过就是放屁而已。但事实证明,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至于那个本身就长着一副小市民市侩嘴脸的女班主任,她的原话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传出来的话,却无比难听。露露终于受不了她尖酸刻薄、夹枪带棒的讽刺挖苦,哭着要和周叙分手。被蒙在鼓里的周叙一下子崩溃,默默转身离开后,再没来上课,电话也不接。露露成天红肿着眼,洋子还亲眼看见有一次她从家里出来时,脸上印着五道清晰的指痕。
出了这事,洋子也变了,很难再看到他笑,成天沉默得像块石头,看一样东西能一天一夜不眨眼。我一个人因为无聊,学会了看书和写东西来打发时间。直到某天中午,我去办公室找语文老师时,正好撞见露露班主任和另一个老师在肆无忌惮地谈笑,清晰听到她说周叙是个花心大少,狗屁本事也没有,不务正业到学的快。接着,又骂露露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从小就会勾引男人的骚*。我和洋子也难逃厄运,说我们是有钱人的狗腿子。我故作平静地退出去打电话,叫成天在街上晃悠的一帮痞子哥们时,洋子正好从楼上下来问我干嘛,我刚把她骂周叙的那段话学出来,他就猛得冲了进去,等我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和那个班主任扭打在一起,顿时尖叫声和桌椅轰然倒地的声音响成一片。
处分通知下来时,周叙回来了。他站在整齐的队伍里,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台上的我和洋子。教导主任用痛心疾首的做作语气念着处分。洋子因为无视校规,公然殴打人民教师,学工处决定开除他学籍,劝期退学。我因为帮忙殴打,处以留校查看,以观后效。我十分清楚我和样子做了同样的事,却为什么没有付出相同的代价——因为昨天晚上我父母提着礼品去校长和女班主任家拜访时,洋子的父母正在家表示放弃他的将来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女班主任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原因是当初周叙刚来学校的时候,他的父亲请所有老师吃饭以求关照时,对这位恰好差在外的女班主任,事后也忘了给点表示的而闹的。露露、洋子和我,不过都是毫不知情的受害者。这件事让我第一次对复杂的社会充满了恐惧感,这种恐惧是你不知道哪天或哪时,就会不经意间得罪哪些人,继而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和悔恨里。
故事的最后的结局明朗清晰。洋子早早辍学,跟着一位亲戚去了更南方做学徒。因为一次手机被盗,我俩彻底失去了联系。几年后,我拿到一串陌生的号码,激动不已的打过去时,他已经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洋子离开后,周叙对我说,其实分手了也就分手了。纵有万般不舍也没法再爱一次,于是他再和露露碰面时,两人都学会把对方当空气的本领。再不久,露露转了校,去邻市一所艺校念书,并给我留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地址。我想许多年后,我再看见她时,我们可能也会把对方当成空气。恋人尚且如此,何况当初还是由恋人带来的友情呢?
从此后,我和周叙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熟识里透露些许生分。我开始和洋子一样爱出神,但也已经学会静下心来复习曾经一度被荒废的学业。中考时,我如愿以偿的进了当初我们仨定下的那所市重点高中,而周叙则用无所不能的钱,进了另一所省重点,于是我们成为两条不同路上的人,算上洋子,我们成了三条不同路上的人。
高中的两年时光里,我一直思考着洋子留给我的问题。我一直试图感知和找出他口中所谓的围困和羁绊,但也一直无能为力。就在我认为它根本就没有答案时,我在街头遇见了正陪女友逛街的周叙,俩人话不投机的寒暄了几句后,象征性的交换了手机号码。晚上睡觉前,那些过去的事开始像动画片一样,不停的在我脑中转悠。于是我爬起来,点了根烟,掏出手机,精心编辑了一条回忆我们仨发生的糗事的短信,许久才等来回音,只有简短的一句话,你能不能成熟点?
我想我终于知道围困和羁绊我们的事物是什么了——正是我们认为无限美好的东西,友情如此,爱情亦然。因为我们永远无法克制住它们,在失去后也无法再挽留回来,而你倘若稍流露出一丝怀念,就会陷入所谓的“不成熟”里。
时隔多年,我手机草稿箱里都存着一条未发送给周叙的消息——如果成熟,就是对昔日的朋友和对过去事实的逃避的话,那我宁愿永远不成熟。
我突然想起周叙以前说我和洋子不成熟,理由是不肯回忆过去。那为什么现在回忆,过去也成了不成熟?到底什么是成熟,什么又是幼稚?
我想起我以前看到过的一句话,说不要为有些人始终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直线而悲哀,因为有些人是两条相交到一点的直线,在经过那一点后,就注定只能越来越远。其实,我、洋子、周叙也是三条方向相异的直线,只不过同时相遇到初三那一点罢了。
(注:本文写于2005年夏天,笔者十七岁时。重发此文,只为纪念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