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是我童年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绝不是有趣的事。更多的是无奈和不知不觉。
那时候刚刚包产到户,牛做为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它的地位没人能够代替。我们那里种水稻,一年两季,我们生产小队的三四百亩水田,全靠牛来耕地。
生产队一共8条牛。包产到户后,牛也分了,几户人家合用一条牛。和我家共用一条牛的还有另外三户:一户姓杨,另两户和我们同姓。这条牛要负责耕种我们四户人家全部四五十亩地,任务重,工作量大。
牛是农家宝,谁家都少不了。
按那时的经济状况,没有谁家能单独养得起一条牛的。
牛需要每天有人牵出去放养。在那个劳动力紧缺的年代,放牛的工作一般由老人和小孩承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四户人家是按每户的实际人口来分配放牛的天数的,平均下来一户差不多三个月,轮流来。
我第一次去放牛是在隔壁老爷爷的带领下去的。他告诉我怎样给牛鼻子穿绳,去哪些地方水草比较多,如何给牛赶蚊子,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牛把禾苗和庄稼吃了。牛有没有吃饱,看肚子就知道了,如果牛肚滚圆溜壮,那就证明牛吃饱了,如果肚子是瘪的,证明吃的不够。
牛是食量很大的动物,你就算放养一天,它也能够不停地吃一天。实际情况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在野外放养的,因为那时候的我已经上学了。八点钟上学,七点半必须回到家,为了让牛尽量多吃点,我天亮就必须起床。
让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天刚亮就起床,想想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我非常的抵触,一万个不情愿!父亲第一次叫我起床的时候连哄带诱惑,说放牛很好玩的,早上空气又好,放完牛回来给我煮鸡蛋吃。
我就想,鸡蛋的诱惑多大啊!我平时一年一次的生日,都只有两颗鸡蛋。现在去放牛就能吃到鸡蛋,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我就高高兴兴的答应了。
父亲没有食言,当天早上吃早饭时还真有一颗煮鸡蛋,让我回味了好久!
第二天,第三天我照样被父亲清早叫起,可不再象第一天那样有鸡蛋吃了,心里就有点不高兴。父亲又哄着我,说过几天去买肉吃。一个星期后,父亲见我放牛也没出什么问题,每天早上他起床后照例把我叫醒。我因为很久没吃鸡蛋了,父亲答应买肉的也没买,就更加不情愿了,赖在床上不想起。父亲叫了几次见我没什么反应,一把就掀开我的被子:“你起不起来?快点去放牛了,你看看太阳都出来了。再磨叽小心我揍你!”
哎,这就是典型的胡萝卜(鸡蛋)加大棒政策!第一次好好哄你,给颗鸡蛋诱惑一下,利益面前谁都会乖乖听话的,是吧。[笑哭][笑哭][笑哭]然后过渡一下,让你形成习惯。习惯养成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象是天经地义的,是你的本份,是你应该做的!你不做?那就大棒侍候。总之,从现在起这项工作就是你的了,你得自觉去完成,大人们不会监督你,只会挑剔你。一旦做得不好,该打该骂你都得承受。
小时候每做一件事,你开始的时候做得不好,父母不会怪你的,相反他们还会说鼓励你:“第一次就能做到这样,很好了,加油。”第二次做不好,他们还是不会骂你,只是提醒的要注意点,哪些地方需要改进。第三次再做不好,那态度就不同了:“你怎么搞的,脑子想什么去了?这么简单的事教了你好几次了,你就不能认真点,不能长点记性?!”这态度变化也太快了吧!哈哈,你们是不是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捂脸][捂脸][捂脸]
虽然不情愿,但每天放牛这项任务是非我莫属了。除了早上,下午放学回家也得去。还好那时候作业很少,半个小时内就可以完成,但我都是留在晚上做。
父亲看到我成绩不怎么好,就提了建议:“你早上放牛的时候带上书本,把那些课文和生字都读一读”。那些不用放牛的同学每天都早早到学校去晨读了,而我每天都是快八点了才到学校,自然比别人的学习时间少。于是我又听了父亲的话,每天早上放牛的时候就带一本书,边放牛边背生字。以至后来在课堂上老师叫我们用“一边…一边…”造句,我信手拈来:“我一边放牛一边看书”,真是活学活用啊。
一心不可二用这句话,放哪里都是真理。你边放牛边学习,想法很美好,但现实很打脸。早上因为时间短,你必须找些水草丰茂的地方让牛尽量多吃点。周围除了河滩就是田野,田野里到处都是庄稼。这牛看似忠厚老实,面对美食也是把持不住的。乘你不注意,它就会偷偷卷几棵禾苗进嘴里,然后再偷瞄你一眼。你如果没看到,它就会继续吃。牛舌头比刀子还利,卷过的禾苗齐整整的仅剩一排蔸,这要是被人发现了会挨骂的。所以你得时刻盯着它,看到他一靠近禾苗就赶紧牵一下牛鼻子或吼一声。这还哪能专心看书呢!
我们学校就在村子旁,我家离学校很近。早上放牛回来是没时间吃饭的,拿起书包就走。上完第一节课后的课间十分钟,是我吃早饭的时间。我饭量很大,每次吃饭都是捧一个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青花瓷碗,满满一大碗饭加菜,边走边吃。从家里打好饭走到学校三口两口扒完,十分钟足够!当时有好几个老师都笑我,说我捧那么大个碗吃那么大一碗饭还吃那么快。言外之意就是饿死鬼投胎。
管他呢,我又没吃你们家的,难不成还不让我吃饱?我有点腹黑,但也只是笑笑。在那个一个月还吃不到一斤猪油的年代,吃再多米饭也不抵饿啊。
夏天放牛,早上除了睡不够,变成起床困难户外,还得防蚊子咬。那种叫牛虻的蚊子,不但个头大,数量还多。尤其是在牛栏里,黑压压的,混杂着牛屎牛尿味,很恶心。牛虻不怕死,叮在牛身上不吃饱是不会飞走的,所以牛吃草的时候尾巴经常一甩一甩的,那是在赶牛虻。牛尾巴够不到的地方就是牛虻的吸血之地。牛喜欢在烂泥塘里打滚就是为了防牛虻。烂泥沾在身上相当于一层防护,牛虻就没地方下口了。
每次看到牛身上叮满了牛虻我就很心痛,经常会帮牛赶走它们。但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动作,因为牛尾巴经常在甩,如果甩到你脸上还是很痛的。当你去拍牛腿上的牛虻时,也有可能牛刚好被咬痛了,一抬腿就可能踢到你。这一腿踢下去的话,很可能让你进医院。我村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就因为给牛驱蚊子,经历了一场惨痛的教训。
这个姓张的小朋友帮牛赶蚊子时,他半蹲在牛头的一边,伸手去拍牛大腿侧的牛虻。本来那牛在安安静静的吃草的,他这一拍,把左边的牛虻赶到了右边。本来右边不痛不痒的,飞过来的牛虻把牛的右边腿咬痛了,出于本能的防卫,于是牛头一甩,想着去驱赶。没想到就这一甩,那尖尖的牛角不偏不倚,从小孩的嘴里穿腮而出,把个小孩子给高高的挑在了牛角上。附近有大人在劳作,听到惨叫声马上跑过来,硬是把牛头压低才把人从牛角上取下来。小孩的半边脸早已是血肉模糊,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赶紧通知他家人送医院。还好只是被牛角挑掉了几颗牙齿,伤到了一些皮肉,没伤及脑部神经。经过清创处理缝合伤口后住了一段时间院,没多大事了,不过在脸上留下了很明显的一个伤疤。
后来家人再也不敢让他去放牛了。他的遭遇被家家的父母当作教材来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靠牛太近,不要去赶牛身上的蚊子”。后来我每次放牛都拿根细竹条,一来可以赶蚊子,二来可以教训不听话的牛。
比起早上,放学后放牛就轻松多了。可以和伙伴们一起,把牛赶去河滩上。那一片河滩还比较大,水草也多。河对岸是一条水渠,河堤边和渠边草木茂盛。牛在河滩上吃饱了就会下河游水,牛的水性还是蛮不错的,再深的水它都可以泅渡。这时候就是我们小孩子尽情玩耍的时候,夏天的话我们也会下河游泳,或骑在牛背上,和牛在一起游来游去,很神气!
牛很享受我们和它一起游水的时光。它不紧不慢的游着,偶尔也把头潜入水里,然后再探出来喘一口气,鼻子里就喷出一朵美丽的水花。吃饱了的牛最喜欢在水里拉便便:牛弯起腰,弓起背,一张牛脸憋得通红,一坨坨牛屎伴随着“咚咚咚咚“的响声掉进河水里,跟在牛后边的小孩子马上欢呼起来:“牛拉便便臭死了,臭死了,快走开!”
贪玩是小孩子的天性。有时候,大家玩得一开心就忘了放牛的事了。牛会趁人不注意偷偷跑去吃禾苗或庄稼,等你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吃掉一大片了。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家的牛不见了,附近到处都找不着,原来它看到远处有条母牛,偷偷跑去约会了。
最让人担心的就是牛打架。牛打架是因为争风吃醋。到了发情期,公牛总是变着法子去讨好母牛。如果只是一公一母,母牛也只好认了;如果多有几条公牛,公牛之间就会为争夺交配权而大打出“角”。最后的结果是谁胜利谁就拥有和母牛交配的权利。
两牛对斗角顶角,斗红了眼的牛是很可怕的。一条牛低头猛冲过去,另一条抵角相迎,四角相撞,呯呯呯呯。双方怒目圆睁,尾巴翘起,四肢紧紧抓地,你来我往,地都蹭起了一层皮。这边牛的一个角刚顶到对方颈脖,对方一侧身,反过来又架住双角;这边牛急退寻求突破,对方又来个步步紧逼。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认输,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混杂着飞扬的尘土,看得人胆颤心惊。突然一条牛再次发力,双角死死卡住对方脖子,另一牛使劲挣扎,头被压在地上气喘连连,半天没挣扎脱。这可吓坏了双方主人,拉牛绳的拉牛绳,挥鞭子的挥鞭子,但任你怎么操作,牛就是不放手。眼看那牛都翻白眼了,放牛的小孩子都快急哭了。几个人拿起鞭子猛抽,被压的那条牛趁机猛的一用力,四肢迅速站起,向着对方反扑过去,吓得小孩子们四散跑开。俗话说,拼命的怕不要命的。刚才被压脖子的那条牛显然是不顾命了,只见它站起来后迅速低头,把一对尖角高高耸起,直冲对方而去。小子,你玩真的啊?对方一见这阵势,心想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一个急转身,一溜烟跑了。这牛也就见好就收,自知不是它的对手,也不敢再追了。
牛也是记仇的,这两条打过架的牛后来每次在路上遇见,都会狠狠地看对方几眼,甚至对着对方“哞哞”地叫几声示威,挑战意味相当强,总想着挣脱牛绳再次决个高低。为防止这“仇牛相见,分外眼红”的场面再出出现,两家的小主人后来再也没在一起放过牛。
春夏是水草丰美的时节,牛每天都能吃得很饱,但是活多,也挺累。当秋冬季节来临时,野外能吃的东西就不多了,除了一些枯黄的茅草和一些灌木叶,很少见到碧绿青翠的东西。这个季节光靠野外放养,牛是吃不饱的,需要给牛加点料:秋天的时候一般是两捆干稻草,一来做补料,二来也拿来给牛垫着睡觉。那时候牛住的环境是真的差!很多时候牛都是睡在自己拉的屎尿里的。垫着的稻草从来就没有干过,裹夹着屎尿,满圈的蚊子围着牛嗡嗡嗡的飞。牛栏的栏杆上,廊柱上到处都是膘肥体壮的蚊子,可怜的牛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一天的度过。
我们那里有句俗语:“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冬天如果打雷,预示着有极寒天气到来。我们村里的牛栏是四处漏风的,冬天北风呼啸,体弱一点的牛很难捱过严冬。这时候除了给牛补充干草,红茹藤等,还需加青料,比如萝卜,菜叶,另外还有精料:用瘪谷,棉籽和大米或玉米给牛煮的一大锅熟料,以此来增加牛的抵抗力。白天阳光晴好的时候,还需给牛放放风。
秋冬季节放牛,我最怕遇到我们村的德亭。这半老头五十多岁,身高一米六不到,瘦瘪瘪的。贼眉鼠眼,时时刻刻拿眼睛㬓人,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阴险,奸诈。每次看到我牵牛回家他都会说:“太阳都没落山,天还这么早,你就把牛牵回来了?你看看,这牛瘦成什么样子了?”他说话低沉沉的,象喉咙里闷出来的一样,听起来很恐怖。我家和他家在内的四户共养一条牛,他对谁家放牛都不满意,可我也没见他家把牛养得多好。我家每次煮牛食的棉籽和大米都是足斤足两的,他家煮的就少得多!
他一脸的凶相,看到他我就心里发毛。他每次说我,我也不敢回他,只能低着头快步走开。具体被他骂过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这阴影伴随了我几十年!
忠厚老实勤劳肯干的牛,一生也就十来年的寿命,从两三岁开始学着耕田,它的命运就与田联系在了一起。水田不同于旱地,耕起来更累,要在齐腿深的水田里把几十公分厚的泥土翻过来,想想有多累。光是在泥田里走一趟就够你受的了。稍微走慢点想歇口气,主人的鞭子就抽上身了,还得受着主人的骂,真的是“忍辱负重”!农忙季节,更是天光亮就被赶起来,几十亩地都等着它去耕呢!往往是这家一块地刚耕完马上又赶去另一块地,看着它气喘吁吁,步履蹒跚的样子,你都忍不住赶它!
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家那条老牛在耕田时被累倒在水田里,再也爬不起来。那是一块烂泥田,泥深到腰,人走在里面都很难抬脚。老牛在犁到一半的时候,一下子就跪倒在水田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嘴角还流出涎水。当时耕田的正是德亭,他恶狠狠地用鞭子抽打着老牛,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但无论他怎么折腾,跪倒在泥水中的老牛,再也没站起来。
动物也是有感情的!面对德亭的打骂,老牛无助的眼睛里满是眼泪。偶尔偏着头看一眼他,似乎在乞求,在求助,但似乎更多的是愤恨。德亭毫无办法,牵又牵不动,赶又赶不起,附近干活的人也围过来帮着出主意。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只能靠人力抬出来!
几个村民拿来绳索,抬杆,绑的绑,推的推,抬的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老牛半抬半拖到田边一处平坦的空地。老牛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双耳耷拉,双眼不停地流着浑浊的泪水。它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哪怕看一眼都费力,更别说站起来!德亭在一边不停地骂:早不死晚不死,我这田才犁了不到一半,他*的,还得花钱去租牛了。
有人建议趁老牛还没断气,赶紧给它一刀,把血放了。因为死了的牛,无论肉色还是口感都会差很多。于是几个人又手忙脚乱把老牛的四肢绑起来,两只前腿绑一起,两只后腿绑一起,再用一根大木棒从绑住的两只前腿之间穿过,直插到老牛的后背下,然后一个人用力压住朩棒的一端,屠夫一刀下去,可怜一条老牛,辛苦苦苦任劳任怨一辈子,没有享一天福,活生生累死在水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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