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咸炘生平
刘咸炘(1897年1月2日—1932年9月9日)字鉴泉,别号宥斋,著籍四川双流,出生成都纯化街。其家世传儒学。他天赋聪明,除幼得父兄之教外,未入学校,全靠自学。公元1914年父枳文(字子维,刘沅第六子)卒,就从兄咸悛(字仲韬)学。咸悛在本街延庆寺内设明善书塾(1918年更名尚友书塾)。咸炘人塾,初习班固《汉书》,继读会稽章学诚(字实斋)《文史通义》等书,心得积多,益知著述体例源流,遂有《汉书知意》的撰作,这是他从事史学评论的开始。1916年即任塾师,以学识日进,著述日丰,书塾即由他主持负责了。
五四运动,新文化浪潮涌入四川。咸炘先生为了了解西方历史文化,又广泛阅读有关译著,潜心研究,更加扩大了视野,灼然有见中西学术文化的差异,乃抒发其睿识心得,著论公诸于世。
关于刘先生的幼年学习情况,朱炳先同志写过一篇传略,有翔实的记述:
幼绝聪慧,初学步即喜书,四龄即常问难于父。五岁,日窥鸡群,仿前人弄笔,仿作《鸡史》。早随从兄咸荣(字豫波,清拔贡)学。未几,咸荣语人曰:“,四弟(墀按:咸炘于刘沅孙辈中行次二十四,其后人称四先生)聪慧异常,所问辄涉深博,吾不能胜任教事也。”于是其父乃身任教事,暇则听其自修。平日最喜翻阅书籍,日恒由书斋抱书数十册入内楼(读书楼,后名内楼),阅竟复送归书斋,出入往返,日常数次。时仅九岁,族人戏谓之“老秀才”。太夫人笑比为陶侃之运甓而忧其杂泛无成。父曰:“老四自有用地,不必为之过虑也。”
刘先生短暂的一生,经历十分简单。他主持尚友书塾,直到逝世。治学成绩既大显,先后受聘为敬业学院哲学系主任、成都大学及四川大学教授,还被聘为四川省通志馆校理。这些工作和职务,都与他研究的学问是分不开的。他教学深受欢迎,往往教室坐满,门窗外还拥挤着旁听的人。他在1924年把编写定稿的《蜀诵》送请通志馆馆长宋育仁一阅,宋看后即将稿本交全馆人员传观,认为极有价值,可作撰编通志的范本。
刘咸炘
刘先生做学问很专诚,稳扎稳打,从来不乱步法。他抱有经世致用的宏愿,说他的理想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庶乎近之吧。他甘愿坐冷板凳,从不贪图仕进,这是有事实可证的:北伐胜利后,吴佩孚逃川,想搜罗人才,东山再起,曾约晤于成都草堂寺。刘先生和吴只谈学问,不涉政事。1930年刘湘约任21军秘书长,亦婉言相谢。可见先生“隐居求志”,具有“淡泊”和“宁静”的素养,以学为乐,不同流俗。他的生命十分短促,但他的《推十书》即多达231种、1169篇、475卷、350册(见1936年刻成的《推十书类录》)。从此一端不难看出:他在治学上获得卓越成就,不只是秉赋聪慧,实具有自强不息的精神和条理谨密的办事才能,然后才会取得这种结果的。刘先生生活的年代,四川僻处西南,交通不便,他珍惜时光,不好社交,所以在省外就谈不上什么知名度了。只有梁漱溟很欣赏他的见解,他对人说:“我到成都优先考虑要做的事,一是参观诸葛武侯祠,二是访问刘鉴泉先生。”他曾把刘撰的论中西文化异同的《动与植》一文转载于他的《中华民族自救运动的最后觉悟》一书中。还有浙江张尔田(字孟劬)是一位研究章学诚之学负有盛名的学者,他看了刘先生的书后,不禁称赞说:“目光四射,如珠走盘,自成一家。”以上二事,乃是极少的例子。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刘先生无疑是一位天资颖异的人,但他从不卖弄聪明而是踏踏实实、主张守拙的人。他在1931年农历八月十三日游新都桂湖诗中写道:“久大之业非近功,古人常以拙为雄。当时若作眼前计,那得一百余岁,岁岁扬香风!”他在《复马肇迹书》中也谈到:“某无他能,惟尚能安心循一条路子走去,沿途涵泳其中乐趣,无论读书为学,日用应酬,无不如此。”
刘先生皮肤白皙,身躯修长。他有自题32岁像赞说:“五岳平,无权势;两耳白,有智慧;眉目寻常不足畏,额有伏犀亦疑似。褒之曰清,贬之曰无能,质言之曰读书人。”他态度谦和,善气迎人;讲学问,不立门户,兼收并蓄,唯取其长。但他自说,本性严急,是经过克制才有所改变的。这使我联想到他和南宋初年的吕祖谦(1137——1181)有很多相似之处:一、两人早年性情都很急躁,是经过自我克制和修养,始得变化气质的。二、都是史学家,而且都传家学。吕传中原文献,刘传其祖父槐轩之学。三、两人都自设书塾,收教生徒。四、两人寿命不永,吕活44岁,刘活36岁。在此还须指出:吕祖谦是南宋浙东学派的先河。蒙古灭宋前,四川史学家李心传、高斯得、牟子才等,举家移居东南,为浙学充实了内容。经元、明入清,章学诚总结其成,实为浙东史学一派的殿军。刘咸圻先生在章氏逝世百年之余,又私淑顶礼,打出这面史学大旗。我们清理一下这段学术渊源,对刘学的研究和了解,是有助益的。
刘先生长期居住成都,活动范围很小。过去成都人讥讽见闻狭隘的知识分子,称作“牛市口这边的学者”。据闻他曾对人谈笑说:“我倒真是牛市口这边的人。”1931年他才西游青城山,并南下嘉、眉,游了峨眉山;次年,再北游,登江油的窦圃山,还观赏了剑阁的剑门雄关。但竟因旅游冒暑染疾,归家后于农历八月初九咯血而殁。
刘先生正当学术丰收的盛年而溘逝,自然是令人惋惜的。但我读到他《内书·人道》的一段文字说:“能尽其性,死生无殊。永生者,死亦然,生亦然,故曰齐生死。”刘先生为研究和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已经做出了极其卓越的贡献,可谓“能尽其性”,实已取得“永生”的价值。他逝世60余年后,他的遗著《推十书》竟有幸影印再版。我希望国内外学术界为了关心人类的前途,都能阅读和进一步研究,从中获得教益。我认为这就是纪念这位富有哲学思想的学者的最好方法。
《推十书》影印版
学术大要
刘咸炘先生的学术体系,规模宏大,内容丰富多彩,涉及的方面和问题极多,如果想要对他的学问获得全面正确的理解,是需要一些时间去学习的。现就以下四个方面作些说明。
(1)学问宗本
刘咸炘先生学问的建基点有二:最早他接受了祖传家学的薰淘,其次则是章学诚的新史学观念。他把两者结合起来,加以充实和发展,便形成了他自己的“推十之学”。
他的祖父刘沅(1768——1855),字止唐,世居四川双流云栖里,公元1807年始迁居成都纯化街。刘沅之父汝钦精通《易》学。沅于1792年由拔贡中试举人,此后三次参加会试,都未得中,以母老家贫,遂绝意仕进,而以研习儒经为事。1826年,沅已59岁,清廷选授湖北天门县知县,他未就任;后改授国子监典簿,其职原管本监图书,时已成为虚衔。此后他便以讲学终老于家。沅深究六经四子,探求经世之方。其双流成都居宅,旧皆植有槐树,因名曰“槐轩”,门人编集所著书总目《槐轩全集》,其讲诠心得,世称“槐轩之学”。沅所著《十三经恒解》卷帙繁富,尤为用力所在。另有《孝经直解》、《大学古本质言》、《豫诚堂家训》、《正讹》、《子问》、《又问》、《史存》等,凡一百馀卷。刘沅认为,“天无二道,圣人无二心”,申论“天人合德”之义;并以人为万物之灵者,其价值体现,就在于为学、学人、学道、事天、学圣人等一系列工夫上,由进德以全其性。总的说来,槐轩之学着重阐明天道性命之理,多属先天的范畴。刘沅坚持儒学传统,在川西地区,流布颇广,影响直达海外。光绪末年,清廷循当地士民之请,将其事迹交国史馆,立传儒林。其所著《子问》、《又问》等,现被列入中央古籍整理项目。
刘先生稍长,治学兴趣转向史学,他受启发最深、最为钦崇的学者就是大倡“六经皆史”的章学诚(1738——1801)。学诚字实斋,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他于1778年中进士,一生主要从事讲学、著述和编定方志,他当乾、嘉汉学鼎盛之时,不屑为考订之学。且认为性命之学,易流为空虚,皆所不取,而特重史学,尤致力于史学理论的研究。他强调治学目的在能实用,反对趋时好名和为学术而学术的风气,他认为求学的根本目的在明道,在经世致用,而著书考据或言义理都不过只是手段。他批评汉学家笃守经传训诂,徵实太多,发挥太少,故主张独立思考,“全其所自得”。
刘先生读书治学,把重点转向到史学,完全是受了章学诚思想见解的影响。大约20岁后,服膺章氏,循其轨迹,领会越深越透,不特做了大量阐扬章学诚的工作,而且青出于蓝,大有发展,把文、史、哲诸方面的论述和研究,更加紧密结合起来,开辟出“大史学”的新天地,使人们把这门学问作为对象,能够看得更远和考察更深入了。他私淑章氏,奉之为师,屡表钦崇,但他一旦发现章氏的见解和主张还存在缺点或不足之处,也不回护,而提出自己认为正确合理的意见。例如章氏说“为学莫大乎知类”,刘先生即予以纠正说:“为学莫大乎明统,明统然后能知类。诸子统于老、孔;校雠论文统于《七略》;史法统于三体; 《诗》统于三系。”刘先生认为章氏标举“明统知类”,实则其学多表现在“知类”方面,而“明统”则殊不足。他指出这点,是说章学全讲后天,与槐轩之学偏重先天者正可互相补充,始能天人一贯,道器不二,臻于完备。又章氏分别“撰述”与“记注”,这是对史学的一大贡献,但仍嫌不足者,“撰述”具有史家的倾向性见解,“记注”则不过是史料性质的记录,两者性质有异,如从史学的角度加以比较,“撰述”自必优于“记注”。刘先生还有深一层的看法,即使写成一部历史著作,如果缺乏“贯通之识”也是不行的,并说章氏的撰述也未免此病。刘先生并说“贯通之识”在著作中居于主体地位,有时还存文外,要精察细探始能掌握。他引《孟子》所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这就是说真知灼见有时存于文外,光读死书,定会受骗,因为为文字所障蔽,便难以了解史实的真相了。章氏述史书体例及其源流,评价历史著作的得失是非,固是能手,但一切史著,只是客观存在的史实之反映,究竟不是史实的本身。刘先生的史学研究,比章氏所讲的文史之学,范围扩大得多,所着眼的对象是史实而不仅仅是史料和史书,所以刘先生继承章学而又大大发展和改造了它,这是不应忽视的。
总之,咸炘先生的学问宗旨,本于刘沅和章学诚两家。他自己就曾经说过:“幸承家学,略窥思、孟之义;私淑章实斋,探索史官秉要御变之术”,“若问吾学,庶几可附儒、道两家之后,不至如晋、宋以降之杂驳无主者矣”。
章学诚
(2)治学方法
刘咸圻先生自幼好学,手脑并用,孜孜不倦。他的著书之法,就是广泛阅读,勤于思考,多写札记,厚积资料。他在执教尚友书塾以后,学识益增,每阅一书,即于书眉批、校、识,短者数言,多者数十百言,记其心得,粗具纲领:继乃修订成篇。或又删并综贯,以成各种著述。
刘先生读书治学,好象都是在慢条斯理中进行的,却收获特多,成果显著,我认为与他能够熟练地、正确地使用一套治学方法,是大有关系的。首先,他精通校雠学,能有效地解决“读什么书”这个重要问题。他曾郑重地告诉学生们说:“诸生或将误会,谓校雠门类不过如食单馔谱。无论看何书,必先知校雠法,不独为翻书也。校雠者乃一学法之名称,非但校对而已,不过以此二字代表读书辨体知类之法。章实斋先生全部学问都从校雠出,我全部学问亦从校雠出。”刘先生写过好几种谈校雠学的书,其《续校雠通义》凡17篇,他注明:“此书续章,非攻章,故撰《匡章第十六》,终焉,第十七为《序目》。”他把校雠学看得如此重要,就是要提醒人:凡读一书,不只是了解此一书的内容,还必须了解作者和此书写成的背景情况。有了这项基本工夫,如果从事某一专题的研究,有些什么书必须精读,或某些书只可略备参考,便胸有成竹,易于进行了。
其次,是“怎样读书”的问题也很重要,读书态度是否正确?效果也大不相同。宋代学者谈读书法的不少。例如,朱熹就讲过一段话:“大概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耳。”此说自然有些道理,但不够全面。宋代有人主张读书用“出入法”,先求人,后求出。刘先生继承这一见解,并加以阐扬说:“论世者审其情,知言者析其辞。读书二法,曰人曰出。审其情者人也;虚与委蛇,道家持静之术也。析其辞者出也;我心如秤,儒者精义之功也。人而不出,出而不入,昔儒之通弊,儒道末流所以流于苛荡也。二法具而无不可通之书,书亦无出史、子二者之外者也。”研究学问,必然要读书。 “人而不出”就会流为“荡”,即一味盲从;“出而不入”,就会流为“苛”,即专挑漏眼。二者皆非良法。刘先生主张先人,虚心体会原著实质意义后,又须脱出身来,才能有公允正确的衡量。这是因为主观的采获,是在客观的容受上经过一番用力的,有了巩固的基础,对独立思考就会大有保障了。
又其次,章学诚倡导“六经皆史”,冲破“唯经独尊”的禁锢,使学者的头脑得到一次解放。刘先生跟踪前进,提出更加惊人的主张。他引用《孟子》“知言论世”之说,认为“知言”是子学,“论世”则为史学;而且还进一步指出:从实质上看,子学也可归属在史学之内,因为它讲述研讨的理论学说都是一定历史时期意识形态的反映,莫不具有时代背景的历史性质。以此,他在所撰《道家史观说》中,就明白宣称:“吾之学,其对象可一言蔽之曰史,其方法可一言蔽之曰道家。”刘先生治史,经常强调“明变”和“知隐”,“明变”必须观风察势,“知隐”才能灼见真相,所以他说:“史之良者,尤在能推见至隐,原始察终。”他把宏观和微观结合使用。前者是把古今中外尽收眼底,这是在发挥望远镜的功能;后者要“推见至隐”,求得一个“水落石出”,不为假象伪言所掩,便需要使用显微镜的手段。他用这种大小并举的方法考察和研究历史,结论的可靠性自然就会增强了。
未了,还要谈一谈处理好博与约的关系,这点无疑也是刘咸炘先生治学的特色之一。章学诚集孔、孟、朱熹以来博学守约思想的大成。他的所谓博学就是广大全面。守约就是简括明确两者必须相辅相成,不可偏废。章氏在其《文史通义》的《博约中》说:“学贵博而能约,未有不博而能约者也。以言陋儒荒俚,学一先生之言以自封域,不得谓专家也。然亦未有不约而能博者也。”章氏在同书《博杂》篇中指出:博与约只是一回事,不是两件事,如果博而不约,则只能叫“杂驳”。因为治学须见多识广,积累大量资料,自然问题也会从中产生;有了问题要想加以解决,也才会有独立的见解形成。但是,读书多了,问题多了,思考活动也多了,倘没有驾驭组织的才能和办法,那便有如散钱充塞一屋,如何能够作有效的使用?所以治学必需明统知类,形成规模条理,这不是讲排场、摆架子,而是学问越大,蕴积益丰,在运用上必然应有的布局。俗话说:“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看来治学、将兵,都缺少不了管理组织的规划能力。刘咸炘先生遵循了章氏的博约之教,以平生著述命名《推十书》,此言博也,合则为一,此言约也。所以在这部《推十书》里,巨细不遗,包罗极广,而根本宗旨,则又表示得十分简明。例如所撰《认经论》和《一事论》等文,就表明集古文献大成的《六经》是我国古思想的总汇,抓住这个源头,加以梳理,明其流变,就可以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3)“推十之学”
刘咸炘先生将其书斋命名为“推十”,著述结集称曰《推十书》。他把“推十合一”作为治学的原则和理想,就是推得出去,合得拢来,把自己的一整套学问形成为有机体一样。他从开始读书治学,就表现出有很强的计划性,规模宏大,体系严整,既有哲思,又有科学性的布局。他把著作成品,划分为几大类:凡总结其学术宗旨者归人《中书》;涉及哲理思辨、探讨天人关系,并论评中外文化性质者,归入《内书》或《外书》;以谈思想、学说的诸子学论述列《左书》;以论证考述历史之学者列《右书》;又引导初学及生徒学习入门者,谓之《浅书》。此外,专读目录学和校雠学,着重辨析学术,明其源流,既申章学诚的宏识要旨,亦多有发展,颇加匡补。如所撰有《目录学》、《续校雠通义》、《校雠馀论》、《校雠丛录》等,皆富创见,具有突破性的成就。又深好文学,多有评述,主张合文质,通情愫,而反对浮艳纤小。其论述之要者有:《文心雕龙阐说》、《诵文选记》、《文式》、《文学述林》、《文说林》、《古文要删》等。他论诗,主张以风救骚,而尚质厚,撰有《诗评综》、《诗教》、《诗人表》等,并先后撰有多种诗集,以供欣赏,陶冶性情,有《一饱集》、《从吾集》、《风骨集》、《风骨续集》、《三秀集》、《三真集》等。词曲方面,有《长短言读》、《词学肄言》及《读曲录》等。刘先生认为,要想写出好文章,也必须具备子、史之识,若空枵无实,焉能尽文辞之妙!白话文兴起,刘先生正浸润在古文献渊海之中,但他识解通达,不怀成见,认为它有利传播学术文化,便著《白话文评议》,极力赞成,而且还动起手来,写了一些宣讲本和短篇故事,诸如《该吃陈饭》、《瞽叟杀人》、《孟子齐宣王章说话》、《梦溪笔谈·杜五郎》等,还把这些语体作品汇集起来。名曰《说好话》,让它流传社会,产生宣教作用。在这里我顺便提到,在他的《左书》卷四有一篇《增广贤文叙》,他真是慧眼如炬地对一本流传社会已有数百年的“村书”,发挥其意义与作用,说明他从不以高雅自拘,而放弃对中华文化传统的普泛和深入考察,这在学者中是从来很少的。他在叙末说:“曩世学人格言嘉谟甚多,而能及平民者独此一编,宁可以村俗轻之!爰为移正韵之讹乱,略考其语之由来、其有言浅义深者,稍加笺说以表彰之。”我举此一点,可以说明刘先生治学的贯通之识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推十书》只列了中、内、外、右、浅等六个类名,除目录、校雠和文学方面未包含外,还有不少著作也是独立刊行的,如讲形而上学的《两纪》,讲书法艺术的《弄翰馀沈》等不少极有价值的都未归类,而是散行。这是因为刘先生正当盛年,是学问成熟发展和大丰收的时候,著述写成,随即刊印,只是临时措施,还未决定编集的体制。《推十书系年录》是先生的弟子所编,便曾谈到:“先生谓将来尚须按其统类,删繁就简,纳支人干,化诸小种为数大部也。”这充分体现了刘先生在治学中的自强不息精神和科学态度。
刘先生的学问领域十分广博,而他又明白谈他的研究对象就是史学,这样,他的史学研究自然就特别受到重视了。刘先生研究史学,是掌握“执两用中”的精神和方针,扩大视野,“观风察势”,把历史长河的流变,指点出来,使人获得明确的印象。所以,他讲历史不是枝枝节节的,而有整全的联系。能够做到这一点,就靠他的“贯通之识”。刘先生的史学成就,这里无法一一介绍,我只想就宋史和蜀史来作例证:两宋是我国封建社会学术文化最为发达的时期,刘先生研究较为全面,著述甚多而见解精深。所撰论文有:《宋学论》、《宋学别述》、《宋元明实学论》、《宋元文派略说》、《曾南丰杂识辑》、《编年二家论评》、《八朝名臣言行录评》、《读学案记》、《邵尧夫学说》、《北宋政变考》、《南宋学风考》、《宋太学事辑》、《重修宋史述意》等数十篇,融会交互,于宋代思想学术脉络,得其条理,富有新意。按我国“正史”,以《宋史》篇幅最长,计496卷,其史料详备,原于当代修史制度尚属完善,惟元人仓卒编成,失于剪裁,不免冗繁杂乱,后代史家欲加重修,即有成书,亦殊难如理想。蒙文通先生与刘先生两人执教成都大学,曾以重修《宋史》相属勉,刘先生有意为之,而以早逝,乃未竟其功,这是令人惋惜的。刘先生继章氏之学,亦关心地方志的撰修,他认为治史学必须对时风和士风并重,前者见于国史,后者著于方志。刘先生以四川地区在古代人文之盛,首推宋代,他熟悉宋代史事,故于宋代蜀地史事,亦特别致力,成就突出。他撰《蜀诵》四卷,共论文29篇,其重要者,为《蜀刻书藏书考》、《宋初治蜀考》、《土俗略考》、《广岁华纪丽谱》、《李公事辑》、《天师事辑》、《张忠定公事辑》、《官政》、《官迹》、《政事》、《谯定雍孝闻事辑》、《张俞勾台符事辑》、《师维藩事辑》、《宋人土杂记》、《范寥别传》、《人文杂记》、《全蜀艺文志补目》、《广笺纸谱》、《蜀茶谱》、《蜀宋世文集今存者》等。又有《双流足征录》八卷。此外尚有《北宋川峡路长吏表》、 《赵宋四川世族表》、《赵宋四川人文补考》、《蜀学论》、《通志私议》及《重修通志采取书目》等。1926年他应邀请担任四川通志馆校理,以其学识专长,提过不少有益的建议,并参加编撰工作,为四川地方史研究的开拓和奠基,作出了很有价值的贡献。
总之,《推十书》的最精粹部分,最突出表现在史学上面。他的史学观念是完整而宏大的,治史方法也是周密而灵活的;在这里还必须指出刘先生从事史学研究的一个重大特点,就是他毫不含糊地宣称:研究史学以明事理为目的,能明事理,人类才能共同进步,最终走上光明坦途。所以他说:“观事理必于史”;什么是史?“质说括说则谓之人事学。”1923年他为自撰的《一事篇》写序,有如下几句话:“莫非人也,莫不学也;何以为人?何者当学?千万方,千万年,千万人,惟此一事而已。故名《一事论》。何以为人?当为真人,勿流于非人;何以为学?学为人也。”据此看来,“推十之学”尽管内容浩瀚,规模宏伟,若果合之为一,求其共贯,那实在也就非常简单明了了。
(4)西化评价
不管中国文化在人类历史上保持过何种辉煌的纪录,但一打开近代史的书页,我们便发现从此遭逢的乃是一个令人愤怒的倒霉时代!帝国主义的坚甲利兵,无情地粉碎了“天朝”的礼仪说教。丧权辱国,层出不穷。何以自存的问题,就要迫使每一个炎黄子孙作出答案了。
“五·四”运动时期,对如何看待西方文化的问题,讨论争辩更趋激烈。刘咸炘先生当时已是20多岁的青年,旧学很有根底,为求知欲所驱迫,他对西方的思想学术就产生了很大的兴趣。经过广泛阅读译著,深入思考研究,终于形成了他自己一整套看法,我加以简单概括,拟谈如下几点:
第一、他认为中、西文化发展的历史道路很不相同。原始人类靠渔猎和采集植物为生,一般大体相同。为了生活有保障,继则代之以游牧。由于所处自然环境条件不同,中国人和以欧洲为代表的西方人,其生活方式就逐渐产生差异。中华民族生息在广袤无垠的大陆上,资源较丰,遂由游牧发展为农业定居;西方人所居濒临海洋汊港,回旋余地狭隘,易起争斗,由游牧转向商业,更易体现冒险犯难的特色。由于长时期双方在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方面都大不相同,自然民性(意识气质)也就大有差异。
第二、他论析了中、西文化的差异。指出中、西文化的差异,用静和动二字最能概括体现出来。他写的《动与植》一文(见《外书》卷一)说东方(中国为代表)类似植物生活,西方类似动物生活。论证详密,可供一读。近代以来,特别是当代学者讨论中西文化问题,其说实繁。有人认为这是社会发展的阶段不同,而非文化性质的差异。但刘先生认为,把中西文化作比较,应以长期整体的历史为依据,不应限于近代以来这一阶段,因为我们汉唐时期的文明富强固胜于西方,而其对双方文化特质所表露的差异依然是存在的。
中西文化的精神迥不相同,是随处可见的。刘先生在其《哲学评论》(见《外书》卷四)中说:“西方哲学之大异中国者有三:一为注外物,二为重数量,三为好执一。”又在《善恶》(见《外书》卷二)一文中说:“西人之学重物,故多宇宙机械与目的之争;中人之学重人,故多人性善与非善之争。皆学说中根本争论也。”在逻辑学的使用上,也大异其趣,他指出:西方主分,喜用非甲即乙之排中律;印度主超,喜用非甲非乙之两不法;而中国主合,喜用即甲即乙之两即法。这些不同,出于民性,而民性之形成,则又成自文化精神之熏习与培育。
第三、刘先生看到西方文化确实存在的优势,但也特别警觉到西方文化发展的结果,带来不利于自身的危机;如果我们缺乏远见,只知“邯郸学步”,将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刘先生在《动与植》文中指出:“今日流行之人生观,以新鲜活泼为尚,厌简单而喜多变,识者以为病态。英人约翰勃郎曰:‘现代主要罪恶为一急字。’此与老子之‘徐而不费’,庄周之‘平为福’,恰相反也。攘攘不休,若有所追求,而终弗遂,正庄周所谓:‘不能自宁,骀荡而不得,往而不反者也。”’他又引英国人泰罗所著《基尔特的国家》书中痛斥西方躁动之害说:“如汽车永远在大道上疾驰,扬起灰尘,带着噪声,车向无目的的地方去,也全未考虑会牺牲自己和他人。”(见《内书》卷五《反复》)西方重分析和权利伸张,故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称之曰:“区别与支配之文明。”他还曾经说过:“西洋虽骄傲,所想的不过是:人类所为者在制服自然一语罢了。他们以为人类生在和他有仇似的世界中,所以有想要的东西,都可以用手夺过来,以自然和人为对手,极力和他宣战。”(《外书》卷三《横观综论》)
第四、关于对西方文明的价值评估,和对中西文化的得失比较,他在《两纪》、《动与植》、《进与退》、《横观综论》、《人文横观略述》诸文中,颇多阐述,这里无须赘谈。在他生活的当年,他就指出西方所害的病根,“一言以蔽之曰: ‘虚阳外越而已。’惟有收敛,且发且收,则不至于竭。”(见《内书》卷五《反复》)现又经过数十年,看来毛病越来越沉重。刘先生以为西方躁动,东方静退,互有得失,取长避短,和衷共济,应是人类共赴的光明前途。我想,刘先生对西方文化进行探讨,作出评价,这正是他建立人事学的一个重大问题。他以史学家的博闻睿识,提出了他的研究意见,应该说实际也体现了“经世致用”的意义。
学侣附记
刘咸圻先生读书治学,黾勉不懈,由于爱惜时间,不喜欢社交应酬,是很自然的。在旧时偏僻的四川地区,竟然有这样一位学者脱颖而出,在省内国外,他至今虽还不大为人所知,可是“君子暗然而日彰”,“德不孤,必有邻”。据我所知,还是有几位志同道合的学侣,曾和他切磋学问,砥砺德行,情感相通,友谊深挚的。这几位学侣就是:盐亭蒙文通(1894——1968)、崇庆彭云生(1887——1966)、江津吴芳吉(1896——1932)、宜宾唐迪风(1886——1931)几位先生。
蒙文通先生是经学大师廖季平的高弟,他从经学转向史学,根底深厚,著作精审。他和刘先生同在成都大学执教,因而相识,讲学相契。蒙先生曾出川外游,广访名师益友,对海内学人素少许可,但对刘学有深透的了解之后,评价说:“其识已骎骎度骅骝前,为一代之雄,数百年来一人而已!”蒙先生在各大学讲学,对宋代史最有心得。《宋史》卷帙浩繁,缺乏精简贯通之识,以往虽有人重加改编,成书亦难如人意。蒙先生以为唯刘先生堪任其事,刘先生固已心允其嘱,以早卒未成。
彭云生先生工诗文、书法,其诗温厚典雅,所作不下千余首,惜多散失。晚年手抄整理,尚得七百余首,按生平经历,分为《江原集》、《锦里集》、《旅燕杂感》、《峨眉集》、《苍山集》、《还蜀集》、《新居集》等七集。因未刊行,今已不知下落。他深于宋明理学,亦通释典。持身进德,笃于实践。在成都创办敬业学院,擘画奔走,筹措经费,出力最大。学院成立,聘请唐迪风为院长,刘先生为哲学系主任,自身不居名职。他在成都历任务大学教授,建国后为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馆内编撰《杜甫年谱》及《成都城坊考》等书,皆极尽力;曾撰唐女诗人薛涛考多篇,后经王文才教授保存改编为《望江楼志》。彭先生一生好学,并喜藏书,书室中有自撰联云:“万册诗书勤自读,一轮明月与人看。”他性格朴厚,近乎逃名,从不主动发表文章。蒙文通先生曾对我说:“彭先生深藏不露,是最有学问和涵养的人。”
吴芳吉先生是著名诗人,有《白屋吴生诗稿》、《吴白屋先生遗书》、《白屋嘉言》等传世。其代表作为《婉容词》、《护国岩词》及《巴人歌》等。诗词非新非旧,吐词造句富自然之趣,感染力极强。吴先生早年身世经历艰苦,后任西北、东北、成都、四川、重庆等大学教授,在成都大学时与刘先生结识。吴热爱中华历史文化,尝欲以10年时间撰写中华民族缔造经历的长篇史诗,以歌颂先民之伟大业绩,预计须写10万字以上。由于早逝,遂未完成。1931年回原籍江津任江津中学校长,次年赴重庆讲演《儒家思想与耶教精神》,旋暴病逝世。其生、卒皆与刘先生同年。与刘交情甚笃,自称“半友生半私淑之弟”。
唐迪风先生,迪风或作倜风、铁风。年18时,为晚清末科秀才。后就读成都法政专门学校。性耿介豪放,民国成立,痛心一些曾以爱国自诩者依附权贵,愤而作《金缕曲》斥之,中有“武士头颅文士笔,竟纷纷化作侯门狗”之句。又尝因为文击川督胡文澜滥杀无辜,几遭不测。1941年起从事教育,历任各中学教师,后又被聘为敬业学院院长,及先后执教于成都师大、华西大学。他曾于1925年赴南京从学于欧阳竟无。欧阳之学,佛儒双修,自此“益以阐明孟子及象山之学为己任”。生平著作有《诸子论释》、《志学漫闻》、《孟子大义》等。他于1931年逝世,欧阳大师为撰《墓志铭》,称其“思以正论移易天下”。迪风先生与蒙、彭俱为支那内学院同门,而又曾执教成都大学,故得与刘、吴相善而为学友。在这里必须提及的,是迪风先生的公子唐君毅(1909——1978)在哲学上的光辉成就,我认为是应该和刘先生的学问联系起来加以考查的。他早年在成、渝两地读书,还是蒙文通、彭云生两先生教过的学生。因世谊和学风亲近的关系,刘先生所倡导的“推十之学”,必然会对唐君毅这样富有哲思的晚辈学者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君毅先生先后就读于北京大学和南京中央大学的哲学系,由于勤奋努力,他后来终于登上了国际学术的最高殿堂。据报导,他历10年(1966年起)完成了《中国哲学原论》六巨册的大著作,凡三千多页二千多万字,并一版再版。1977年他又出版了两卷本的《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从书中可以看出,唐君毅的世界观是继承和发展中国儒家传统的人文主义的。他的大著发表后,西方有的学者认为可和柏拉图、康德的著作媲美,并誉为中国自朱熹、王阳明以来的杰出哲学家。此外,唐君毅还写了主要阐扬中国文化意识的哲学著作共约20余部。(见《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7册第677页)
以上简介了刘咸炘先生的几位学侣,还附带地谈及一位晚辈接班人。我的意思不过表明,刘咸炘先生一生中所作出的努力,所耗费的心血,究竟不是白费的,他将获得应有的回报。刘先生是杰出的史学家,讲历史脱离不了因果。说起来在刘先生的书里,曾提到释迦牟尼对弟子们说:“一指入水,四大海水皆动。”这就是在指明永恒存在的因果关系。现在《推十书》又影印再版了,这是值得高兴的善因,必会招来善果。刘咸炘先生的一百周年诞辰纪念即将来临,我们祝愿他的思想学术,发扬国光,造福人类,让大家永远怀念他!
转载自“新史学”(New_History2014)微信公号。原文载刘咸炘先生《推十书》1996年11月影印版;又载北京《文献》季刊1997年第4期,收入《吴天墀文史存稿(增补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