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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福中学专题之“弄潮”· 最小高铁站五府山:从铁皮卡车到“复兴号”

2018年11月23日清晨8点左右,高铁五府山站里热热闹闹地来了几十人。小小的月台上顿时有些拥挤。

他们是江西的采茶工,每个人手上都拿着锄头,要去福建的武夷山茶园里施肥。从五府山到武夷山,高铁只需17分钟。

五府山站坐落于江西省上饶市上饶县四十八镇,因背靠五府山国家级森林公园得名。这个占地2000多平方米的小站共有2个站台,最高峰时只能容纳400人,被称为“中国最小的高铁站”。

2008年,中国第一条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高速铁路——京津城际铁路通车运营。8年发展后,2016年沪昆高铁的全线开通标志着全国范围内“四纵四横”的高铁干线网基本成型。

除了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山东曲阜、江苏宜兴、江西婺源等中小城市的高铁站也相继建成。如今,在四十八镇这样的小镇上,也有了“和谐号”和“复兴号”的身影。

高铁不仅改变了中国人的出行方式,也让中国人的距离观念发生了改变。四十八镇所在的上饶地区是江西、安徽、福建、浙江四省交会。现在,这里的人们不再说离哪个地方有多少公里,而是说“到上海2小时”“到杭州2小时”“到福州1个半小时”。

与外界距离的“缩短”,为四十八镇带来越来越多的游人、商人。那些外出务工的本地人回家频次也越来越高,与亲人相聚的时间越来越长。

11月23日,江西省上饶市上饶县四十八镇五府山高铁站,乘客正准备上车。 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山头上的高铁站

高铁五府山站建在五府山附近的一座小山头上。因为没有电梯,旅客要想进站,需要徒步攀上100多级石阶。

站在车站前空旷的广场上,可以看到四十八镇的地里长着黄澄澄的稻子,一栋栋白墙灰瓦的徽派建筑,以及远处隐没在薄雾里的青山。

2018年8月8日,在五府山脚下开农庄的何金文像往常一样爬上石阶,到高铁站买票去上海。从这里上车,只需要3个小时就能直达。

何金文是本地人,时常坐着高铁,带着山里出产的笋干、蜂蜜、石蛙、茶叶等样品,到上海、福州、厦门、南昌等地和客户谈生意。生意谈好了,客户们也会坐着高铁到五府山来买产品,顺便来这里旅游。

冬季是淡季,小站内外少有人出行,一天来来回回经过这里的只有10趟车。每年的“春运”和“茶运”才是这里的高峰期。

高铁五府山站站前广场。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鹰潭铁路公安处五府山车站派出所所长沈滨,对小站通车后的第一个元宵节记忆深刻。那是2016年,晚上7点后,同事们正准备一起吃元宵饭。不想,一趟前往上海方向的列车即将进站时,大量外出务工人员突然涌进车站。沈滨这才明白,大家都是吃完团圆饭,才赶最后一班车返厂务工。他们赶紧放下碗筷,赶过去维持秩序。

与众所周知的春运不同,“茶运”是五府山站的一大特色。每年清明节后武夷山采茶的季节,四十八镇和周边许多乡镇会有近万工人去邻省采茶。高铁开通后,他们只要买一张15.5元的车票,花17分钟就能到达武夷山。

包工头李师傅是四十八镇人。过去,仅在四十八镇他就要包上四五辆旅游车,翻山越岭两个多小时才能将工人送到茶园。包一趟车能拉50人,一个人50元。

为什么是五府山

四十八镇的波阳村是距离高铁站最近的村庄。

高铁修通前,村口只有一条通往上饶县的土路,那是村民们出山的唯一途径。上世纪70年代,村里第一次有了现代化交通工具——一辆江西产井冈山牌卡车,拉煤用的。波阳村村支书黄金东记得车的质量不好,走在土路上,总是抛锚。

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末,附近村镇的人开始外出打工,不少人去了深圳。波阳村村民陈青花说,那时要想去深圳,得先从四十八镇镇口坐班车到上饶县,再从上饶县坐30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那个时候别说四十八镇,就是整个上饶县南部都从未通过铁路。

2009年,国家发改委批准新建合肥至福州铁路项目建议书。据四十八镇党委书记徐福水介绍,一开始,五府山站并没被列入合福铁路规划。“这是京福闽赣铁路客运专线有限公司和上饶县委县政府向原铁道部申请筹备的,想着在上饶市站外的上饶县再设立一个高铁站。”徐福水说,为了这事,县里的领导往北京跑了两三次。四十八镇是上饶县南部的核心区域,加上背靠五府山国家级森林公园,旅游业潜力巨大,最终敲定下来。

合福高铁开建的2009年,正是中国高铁开始蓬勃发展的时期。2008年,原铁道部发布《中长期铁路网规划(2008年调整)》,规划了“四纵四横”的铁路蓝图,时速350公里的京津城际铁路也在那年通车运行。此后的2009年,世界上一次建成里程最长、工程类型最复杂的武广高铁开通运营,时速350公里;2010年,世界首条修建在湿陷性黄土地区,连接中西部的郑西高铁开通运营,时速350公里。

11月22日,航拍高铁五府山站。 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2014年,高铁五府山站正式动工后,时年36岁的沈滨从上饶第一次来到四十八镇。他那时还是鹰潭铁路公安处横峰车站派出所副所长。对于眼前的一切,他的感受是“一片荒凉”。

近一年的建设期内,沈滨每天踩着泥泞的小路,从山脚的工棚走上山头的工地。他总是穿着雨鞋,脚抬起来了,鞋还扎在泥里没抬起来。上山时,工人们有时需要几个人一起抬着水泥栅栏网,在近乎垂直的山坡上行走。现在回想起来,沈滨还觉得有些危险。

2015年6月28日,合福高铁正式通车,“和谐号”第一次开进五府山站。首任站长廖兴英那时正在站台上,看见白色的高铁列车从隧道中穿过驶来,轰鸣的汽笛刺破了小山村的宁静。

通车当天,车站附近5个村的1000多名村民聚集在站前广场上,想看看高铁究竟什么样。廖兴英从候车厅望出去,“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

为了满足村民们的愿望,车站开辟了绿色通道,让大家分批进入候车室参观。廖兴英和工作人员在旁指导,怎么过安检,怎么坐电梯。“有的老人没坐过自动扶梯,我教他,看着他抬了一只脚,就是不敢往电梯上放。”

“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们这个地方会通高铁。”70岁的村民叶裕兴说,通车几日后,他从上海虹桥回家,买票时连售票员都没有听说过五府山站,“说你那儿是不是武夷山?”叶裕兴拿了一支笔,一笔一画地写下地名,“他一查,票就打出来了”。

对于中国高铁来说,五府山站通车的2015年是一个特殊节点。在搭建好全国大干线后,高铁网开始向中小地市、县城甚至乡镇延伸,如毛细血管般渗透到各个角落。2016年1月起实行的全国铁路运行图显示,155座县城已被编织进了这张巨大的高铁网。

被高铁拉近的亲情

四十八镇曾是江西有名的煤矿产地。上世纪90年代末,随着当地煤矿产业的枯竭,外出务工成为附近村民的主要生计。

50岁的陈青花是镇上第一代外出务工者。1991年,23岁的她跟着同乡到深圳龙岗的服装厂打工。过去村里封闭,她只会用缝纫机,不会踩服装厂里的电车。她特意花钱学了几个小时,之后才能进厂做工。

在外打工的那些年,将近1000公里的距离,陈青花每年只在春节回家一次。春运时,绿皮火车的厕所里都挤满了人,根本无法使用。30多小时的车程里,她为了不上厕所总是粒米不进、滴水不沾,下车时嘴唇经常裂出了血。

11月23日,女工陈青花在镇上的工厂里工作。高铁开通后,她重新回乡,结束了20余年的外出务工生涯。 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春节结束返厂时,更是让她难过。头天晚上收拾行李时,4个女儿中大一些的便会躲在角落里,偷偷抹泪。临行时,天蒙蒙亮她就要背着大背包、提着行李箱离开,黏人的小女儿便会追在身后,又哭又喊。

有一年出门时是个下雨天。陈青花记得,村口的班车还没开走,小女儿便追上来。姑姑赶上来拦着她,她就在姑姑怀里拼命挣扎,嘴里喊着“我也要去”。姑姑的脸被女儿抓出了血,刚把她放下,她便爬上车一把抱住妈妈,手上全是泥巴。陈青花的脸上又是泪又是泥,哭成一团。

2016年春节,陈青花第一次在春运期间坐高铁回家。绿皮车拥挤的硬座车厢变成了干净舒适的高铁坐席。只要7个小时,就能从深圳北站回到家门口。一家人团圆的时光更长了。

自2008年中国第一条高铁通车后,10年间,高铁已成为春运主力军。据新华网消息,2018年春运的40天里,全国铁路动车组共发送旅客2.1亿人次,占旅客发送总量的57%。

高铁开通后,由于通勤更加方便,四十八镇一些留守儿童家庭的亲子关系也在悄然变化。父母回家看望孩子的次数多了,孩子们也更方便抵达外面的世界。

五府山高铁站高架桥下,有一所北山村小学。孩子们每天在操场上嬉戏时,就能看见桥上穿梭而过的白色列车。

数学老师占婷教授的是小学二年级和六年级。10月初的一天,她在课堂上向孩子们提问:“你们去过公园吗?”虽然镇上没有公园,却有不少小朋友兴奋地举起了手,分享了他们在深圳、杭州、温州等地逛公园的见闻。

11月23日,四十八镇北山村小学,孩子们在高铁高架桥下的操场上玩耍。 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31岁的翁裕在浙江义乌工作,儿子今年8岁了。孩子上小学前,一直随父母在浙江,但高铁开通后,翁裕和妻子决定将孩子送回四十八镇老家。“我们没有外地户口,私立学校太贵了,一年得要一两万。”翁裕说,从义乌到老家高铁只要一个半小时,夫妇俩每月至少回家一次。

去年春节,翁裕还带着儿子和侄女坐了4小时高铁到厦门旅游。儿子最喜欢厦门科技馆,在那里看人体的构造、看银河系。四十八镇没有电影院,儿子却在那里体验了5D电影,看恐龙的故事。

蔡菊兰在浙江温州的服装厂务工,儿子今年9岁。孩子两岁时,她便离开了家乡,每年过年回家一次。每次刚见面时,孩子总会认生,像不认识她一样。

现在高铁通了,蔡菊兰两三个月回一次家。一放暑假,儿子便想着到温州来玩。蔡菊兰说,儿子最喜欢游泳,乡下没有泳池,奶奶也不准他下河。每次到了温州,孩子最高兴的就是去游泳馆。

去年暑假,蔡菊兰带着一大家子人去了温州洞头风景区。那是儿子第一次看到大海,一家人在海边游泳、坐船、堆沙雕,直到黄昏,落日渐渐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儿子常问,明年暑假能不能再去一次。

铁路带来的人气

冬日的五府山,漫山遍野的竹子依然绿扑扑的。一阵风吹过,竹林里“沙沙”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

何金文的农庄就在五府山深处。幼时的何金文常到山涧里捉石蛙。后来他钻研于此,成为远近闻名的石蛙养殖能手。上海、杭州等地的登山爱好者来五府山徒步时,常慕名到农庄品尝石蛙,或清炖,或红烧。人们说,这是山里才有的味道。

自从高铁开通,何金文的农庄游人猛增,生意最好时一个月的收入就有5万元。而2014年农庄刚开业时,一年的收入也不过如此。

今年,何金文开垦出后山,种了150亩猕猴桃。何金文预计,明年的猕猴桃产量将有12万斤,收入可达600万元。

有了高铁,许多外出务工人员开始返乡创业。波阳村村支书黄金东说,村里开了2个服装加工厂、1个箱包厂,还有一些穿珠花的小厂,都是劳动密集型产业。

四十八镇人陈益平便是一名回乡创业者。上世纪90年代,他曾去浙江义乌务工。2017年6月,他从义乌回家,在镇上开了箱包厂。

11月22日,四十八镇的一家箱包厂内工人正在穿吊牌。 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陈益平的箱包厂是一座四层小楼,位于四十八镇的中心集市。其中一个约40平米的车间内,像中学教室一样排列着桌椅,上面安置着仪器与制作工具。大约20名女工正在工作,有的衣着朴素,有的染了头发。她们之中不乏在外务工多年后重新回乡的本地人,陈益平说,女工们在这里工作一个月能挣三四千元。

据箱包厂合伙人叶长辉介绍,大约从去年开始,浙江东阳等地出现了招工难。原来30来人的厂子,工人减了一半多。在上饶老家,人工和土地成本相对较低。工人在本地务工也节省了生活成本。“外面赚5000多,不如在这儿赚3500。”

叶长辉说,高铁开通后,义乌的老板不再开车来厂里了,高铁只要一个多小时。“之前早上开过来,晚上开回去,多累啊。”

除了重新回乡的本地人,外地人也开始在四十八镇投资设厂。比如福建古田商人丁学龙的菌菇基地。在丁学龙看来,镇上自然条件好,人力、土地成本低,最重要的是离家近。坐上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家了。

据丁学龙介绍,菌菇基地建成后,年可加工食用菌将达到120吨,实现产值800余万元。基地还可带动周边贫困户就业188人,季节性用工将带动短期就业200余人。

11月22日,四十八镇的一家菌菇厂房内,工人正在卸载刚采摘的菌菇。 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徐福水说,高铁开通至今,四十八镇的外出务工人口从2014年的8000人,增长到了12000人;返乡务工人员由1000人增长到3000余人;人均年收入从3000余元增长到6000元。除此之外,镇上新增环保型企业6家,新注册农家乐15家。从外地来此考察投资的人约有30批、近500人,主要来自浙江、江苏、上海和福建。

■ 改革亲历

卢剑 55岁,高铁五府山站客运员

我是老铁路了,1981年开始就在铁路系统工作,看到了这几十年来各种的变化。

1981年刚参加工作时,我是在上饶车站做扳道工,一个现在快要消失的工种。但在过去,在铁路Y型道岔口的地方需要人工手动决定火车的运行方向。

每个道岔口旁边都有一个扳道房,里面有电话。一接到指令,我就要带上信号灯、信号旗,扳动道岔,一天要扳100来次。火车没来时还要给铁道上油、保养。夏天太阳把铁道晒得很烫,有时候我手一沾扳道把手都被烫得发红。

我在铁路工作这么多年,记得改革开放初期还是蒸汽机车。上世纪90年代变成内燃机车,之后又被电力机车和动车取代。后来因为电气化、微机控制这样的高科技在铁路交通上的普遍应用,扳道工逐渐减少了。现在你只有在一些仓库和货场上才能看到这个工种了。

有时候我也会有一点怀旧的心情。家里有一张我和同事的黑白合影,我们就站在机车前面。以前大家干体力活很辛苦,但下班后经常拿着铁饭盒一起吃饭,聊天。

11月23日,卢剑在五府山高铁站内。他已在铁路系统工作37年,五府山站通车后在这里工作至今。 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1993年,我到上饶车站做客运工作。以前每年春运,我们压力都很大,候车厅里挤得没法落脚。从前我在的车站火车运量小,只有一两万人。旅客买不到票,就挤在火车站里。

现在高铁春运期间班次多,十来分钟一趟。而且票是提前买好的,没有票你进不了站。所以虽然现在还是人多,但是不会让旅客滞留了。

我第一次坐高铁是2014年,沪昆高铁杭长段开通后,从上饶去南昌。以前坐普速列车到南昌要四五个小时,硬座车厢没空调,夏天热,冬天冷。有了高铁后2小时不到就到南昌了。虽然是做了那么多年老铁路,第一次坐高铁我还是觉得挺新奇,挺自豪的。那一次,我们正是去学习高铁的理论知识、列车型号、客运规章制度。

我父亲81岁了,也是铁路人,去年他坐高铁从上饶回了一趟湖南老家。以前坐普速列车,慢的时候要1天半,最快也要7小时,老人家很少回去。高铁开通后回去方便了,他这么大年龄,一年也要回去两三次。

现在我在这个全国最小的高铁站上班,以前都是城市人坐高铁,现在农村人也坐上高铁了。高铁,就像中国的一张名片。

■ 改革辞典

高铁

指新建设计开行250公里/小时(含预留)及以上动车组列车,初期运营速度不小于200公里/小时的客运专线路。 2016年7月,国家发改委、交通运输部、中国铁路总公司联合发布了《中长期铁路网规划》,勾画了新时期“八纵八横”高速铁路网的宏大蓝图。

■ 改革物语

2015年6月28日,合福高铁建成通车当天,高铁五府山站首任站长廖兴英买下了车站通车后的第一张高铁票。

新京报记者 付子洋 编辑 滑璇 校对 柳宝庆

责任编辑: 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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