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骑驴看唱本,中国之名言,据我考证,此言不老。应起始于元明之际,流行于明清之间,盛传于清末民国,直至今日,街头、巷尾、邻里、同事,还会抽冷地冒出一句: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骑驴看唱本,原意是讲雅士文人的风采,悠然自得,骑毛驴过闹市,不为闹市所动,而是有滋有味地读唱本,看《西厢记》、《牡丹亭》。不是风流才子,有此情怀?
为何独骑毛驴?不乘轿?不骑马?不骑骡子不乘车?最早老子是骑青牛出函谷关,但未曾见老子骑青牛看“唱本”。
实践出真知。毛驴是人类最早最忠诚最老实最不挑剔的朋友。早期人类文明得以发展,恐怕亦有毛驴的贡献。
骑毛驴看唱本的原因据我考证有三:之一,骑驴胜似坐轿,稳,不颠不摇不晃,非如此,不能骑在驴背上看书。之二,毛驴大脑发达,识途,一般驭者皆知,毛驴不用赶,自己往家转。五畜之中,驴最识途。 叫“狗的鼻子,驴的蹄子”,故骑在驴背上,尽管看你的“唱本”, 一切都交给毛驴。驴不欺人,会忠诚老实无误地把你驮到目的地;之三,驴不偷懒,马狡猾,稍稍不管不问,它便信马由缰,你躺在马车上睡着了,驾车的马会聪明地停下,所以赶马车,骑马的人都要提着马鞭子,穿着钉有马刺的马靴。从未听说骑毛驴穿带有马刺的皮靴。驴是牲畜中最老实的,有人在和没人在都一样,有吆喝声和没有吆喝声都一样,拉磨,拉车,驮人都一样。故只有骑驴才能看唱本,骑什么看唱本都看不成。
张果老倒骑驴,并不是说明张果老骑不起马,乘不起轿,坐不起车,张果老倒骑驴要的是那股仙劲。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毛驴识途,不用管它,不用扬鞭亦奋蹄。全世界骑驴的国家有几十个,不知有无第二个倒骑驴者?张果老敢为天下先,天下仙也!
乙
柳宗元写《黔之驴》恶也!不知柳宗元对驴到底了解多少?他让毛驴至此背上了黑锅:黔驴技穷。细看柳文,并未发现黔驴技穷,却发现黔驴之老实、本份、憨直,它并没有欺负谁,它吃它的草,高兴了就昂首长鸣,不高兴了就“蹄之”。 毛驴被贵州的老虎,当然是华南虎“断其喉,尽其肉,乃去。”但那自以为“英雄”的华南虎“乃去”,能去多远乎?现在贵州的毛驴乡村偕有,未见华南虎猖獗。柳先生焉能有知?驴之技穷乎?虎之技穷乎?说到底是黔之驴为华南虎长啸悲歌。
建安21年,公元216年,建安七子之首王桀跟随曹操东征孙权不幸病死,时年才41岁。王桀乃曹丕之友,其有一喜好,爱听也爱学驴叫。据说东汉时期的民俗是闻驴叫如闻喜讯,驴有先知,常常闻喜而鸣。听见驴叫就像早晨听到枝头的喜鹊叫一样。身为魏王太子的曹丕,在亡友墓前献给王桀最好的思念是率众一起伸长脖子学驴叫。那几乎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没有 人笑话学驴叫。用驴叫之声代替枯燥的苍白的官样文章悼词,曹丕是位了不起的改革家。
东汉灵帝刘宏有一大爱好,喜欢毛驴,尤其喜爱纯白的“一身雪”的白毛驴,高兴时就坐上由四匹特选出来的一身纯白毛的毛驴拉的驴辇兜风。有时候还亲自驾着驴车驰骋在宫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驴尤其是“一身白雪”的毛驴,甚至“四蹄踏雪”的毛驴竟然比大骡子大马还珍贵。
北齐王朝的奠基人高欢,在他率东魏军队最后一次攻打西魏时,战事不利,围城久攻不下,军队损失惨重,他自己也病在军中大营,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有一夜,突然天上有斗大流星划过,直落西天,随着星落,军营中的驮驴突然都伸长脖子,对着夜空长鸣不止。高欢在统帅大帐中听见后,遂下定决心退兵。兵退至敕勒川时,为了稳定军心,高欢和军士同饮同欢,以示其身体康健,以破谣言。当跟随他多年征战的老将军斛律金在夜空下高唱:“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军中无乐器,斛律金将军悲凉的歌声飘向四野,营中的驮驴似解人意,又突然引颈长鸣,引来军士一起高歌,一片哗然,“高欢亲自和唱,哀感流涕。”
毛驴知人意,毛驴知人情。
丙
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不少文人骑驴的佳话。
孟浩然辞官不做,终身不仕,骑驴而去,做官不如骑驴,最了不起的是孟浩然常常醉骑驴。孟浩然有时候找做诗的感觉,会半醉半醒半骑半卧在驴背上,由驴而去,走到哪儿算哪儿,驴到之处,必有诗意。“蹇驴行行欲何之,妙句直欲追大雅”。非骑毛驴难有那种大雅。
贾岛亦然,有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之说,传得也神。但有史记载,贾岛这句“推敲”诗就是吟自驴背上。据说李贺也有“骑驴觅诗句”一说。
有一说我赞同,人生得意骑骏马,人生失意骑毛驴。将军骑马,文人乘轿,落魂辞官失意的文人骑驴,骑驴自有骑驴的乐道。
杜甫一辈子都不得志,要么寄人篱下,要么穷途末路。说自己“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杜甫不阔,出远门都骑不起马,依然骑他的驴,但人家却有诗:“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都言狗不嫌家贫,驴亦然。毛驴与其他牲口相比,其适应性,忍耐性都是最强的,只要有一口吃的 ,它从不弃贫而去,而且即便主人家喂不起料,它依然负重潜行,任劳任怨。颜回曰:“鸟穷则啄,兽穷则攫,人穷则诈,马穷则佚。”2000多年的实践证明,驴穷不佚。
李白、白居易、王维等大诗人都骑过驴,体验过诸葛亮“骑驴过坝桥,独探梅花瘦”的感触,但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没有一位文人能像杜甫一样,一骑就骑了30年毛驴。有后人考证,说杜甫没有骑过三十年毛驴,只骑过十三年,即使只骑过十三年毛驴,杜甫也是最了解毛驴的,对毛驴最有发言权的,可惜杜甫并没留下关于毛驴的什么专著。
据说李白当年失意离京城后,就是骑驴而行,欲往华山拜仙,毛驴过华阴县衙,骑在驴背上的李白已然大醉。当他受到县令训斥时,一不下驴,二不报名,只说:“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
北宋宰相王安石晚年在金陵养老,每次外出既不骑马,也不乘轿,专一骑毛驴,要的就是那种闲云野鹤的潇洒劲,而且对驴不赶不喝更不鞭打,让驴随便走,想去那儿去那儿,想停那儿停那儿,人随驴意,“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凿之家,或入寺,”驴当家。一个宰相让驴当家,古今少有。
南宋时期,有“中兴四将”之称的大将韩世忠,险些遭到同是“中兴四将”之一,他的双儿女亲家张俊的陷害,差点落个岳飞的下场,从此归隐,闭门谢客,骑驴避祸,一身青衣,一顶纱帽,一双草履,骑一头又小又黑的小毛驴在西湖边上闲逛。你不让我当官我为民,你不让我掌兵我学诗,你怕我骑马我骑驴。自号清凉居士,终老湖光山水间。有幅名画叫《归隐图》,就是画的韩世忠骑着他的小毛驴正悠哉乐哉地逛西湖。
有前人叹曰:岳飞只懂得骑马不知道骑驴方屈死“风波亭”。
郑板桥曾描述得志猖狂,得意肆虐的官们:“门前仆从雄似虎,陌上旌旗去如龙。”如果稍有收敛,稍知天高地厚,让仆从随役骑毛驴,绝不会雄似虎,亦不会去如龙,更不会落得“一朝失事成春梦。”骑驴不忘本。
骑驴有学问,骑驴有讲究,骑驴有说道,骑驴论阴阳。骑什么驴?怎么骑驴?夜里骑驴能不能上古道?走墓地?送死人?骑驴有文章,绝非一言能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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