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钱恋水
二十年前英国文化教育协会(British Council)把一档音乐节目《英伦音乐前沿》(Selector)引入中国,在广东地区扎根,又走进许多城市。说是扎根,其实是种下一棵树苗。从世纪初到现在,孤独的树苗周围生出丛林。
听歌的方式快速迭代,今天的人有比从前多得多的机会听见英伦音乐。观看一部质量上乘的欧美剧,就有机会被音乐扑面。好歌从听觉和情感抓住心脏,然而转瞬即逝。就是在这种时候,人更加珍惜音乐。电台或剧中纷至沓来的音乐吹过无痕,从惊喜、沉浸在悄然结束发生在短短几分钟内。如果你想再次听见,需要自己去寻找。给DJ留言询问,搜寻影视原声带,最后终于找到那首歌。歌也因此染上当时的气息,内化为记忆的一部分。
所以,尽管听歌的方式多样,和一首歌建立联系的最好方式总是包括惊奇、喜悦、再寻找的过程。这也是为什么,《Selector》这档介绍异国新锐音乐的节目一直存在,未被新的聆听方式和普遍的注意力缺失淘汰,仍有新老观众为它庆祝二十岁生日。
陈灵伟是这档节目中文版的老DJ,最早是监制、联络人及落地活动主办人,之后长期担任主持人。他见过二十年英伦音乐编织的虹彩,像一个长期驻守宇宙空间站的人,观看窗外的星起星落。同时,灵伟也是自身和环境变化的经历者。电台行业作为传统媒体的一员,由盛转衰再到去芜存菁、重新站住脚跟,他都在其中。而他自己,从二十多岁的青年到中年都暴露在这个独特的职业中,人始终处于吸收——输出的强力循环中。音乐潮流的变化、通过音乐发生的人际沟通、职业的倦怠他都经过,还是想把DJ作为终生事业。尤其最近,灵伟发现自己又重燃起早年废寝忘食做节目、抠细节的热情,好奇心高涨。
可以把这份访谈看作浓缩版的DJ工作手册,其中包括技术、态度、故事和对付职业倦怠的若干良策。能对一件事保持长久好奇和热情的人值得羡慕。在“频频交心”之后还对交流抱有期待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参透了幸福的秘密。实事求是地讲,推荐英伦的新人新音乐是一件极其小众的事,做好这件事的秘诀无他:冷门音乐,热心推荐;授人玫瑰,手有余香。
陈灵伟
澎湃新闻:最早是怎么接触到Selector这份工作的?当时的你是什么年龄,处在什么状态和境遇?
陈灵伟:最早跟Selector结缘,我并不是作为主持,而是节目监制及联络人。当时我大概是二十几岁快三十那样,在广东一家音乐电台工作,是主持人,也是节目制作人及节目监制(也包括别的主持人的音乐节目);自己的节目也是偏欧西及另类音乐方向,播放的当然就是自己喜欢的音乐。
当时英国文化教育协会(British Council)开始将Selector引进中国,我们台一直有外国文化交流的线,由我对接。因为我自己的节目定位已经比较稳定,权衡之后交由另一位较年轻的DJ主持,我负责联络及监制,所以一路以来,跟British Council的许多同事都有合作过。
我自己正式开始做Selector是几年之后的事情。然而,出于工作、也出于DJ对新音乐的好奇心,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一直有听Selector,也一直非正式地在自己节目播放Selector推介的新歌。
甚至在我正式做Selector主持之前,已经多次和British Council合作节目相关的落地音乐活动,包括数次的“Video Show”音乐分享会,还有当年红极一时的trip hop乐团Morcheeba的中国宣传活动,反响都非常好。
澎湃新闻:Selector和全球各地DJ的合作模式是怎么样的?据你所知,各地的模式有差异吗?
陈灵伟:大体上是差不多的,据我所知,British Council方面对合作形式没有太大限制,很灵活。但根据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电台本身的策略会有不同——有的台会完整播放英国版,同时也有本土版;有的就只播本地版,时长也不一定是两小时,有的台是半小时或1小时那样;也有台的DJ选择做成15分钟左右的板块,连续多晚播放;甚至有的台会化成数分钟的短环节,全天滚动播放。
澎湃新闻:和英国版比,你作为在地DJ的选歌自由度有多少?一般是从多少首歌里(“池子”会比原版节目大一点吗)选出一档节目的所需?详细的工作流程是什么样的?
陈灵伟:自由度非常大。选歌,British Council完全不过问,这个曲库“池子”大体上就是每周两小时英国版里播放的20多首歌曲;一年52周就有1000首左右(有部分重复播放)。此外,有的话题会外延到许多别的歌曲,所以往大里上说,选曲范围可以非常大。但当然,遵循节目主旨,还是会以“新人新音乐”为节目特色。所以,每周的节目多数歌曲还是从这周的20多首歌里选出来的。顺便说,我的节目是一小时,所以这个pool的容量刚刚好可以选出适合本地口味的歌曲。
Selector总部(一家节目制作公司)有网站,全球各地的合作DJ可以共享下载素材,包括:英国版节目及文稿、所有歌曲及特别环节(混音mix及访问等),还有图片及视频素材——这些是供社交媒体使用的。
我下载之后会都略听一遍,文稿当然也是要看的,选出这期需要的歌曲,按歌曲节奏、风格、速度等划分不同曲目组及次序。简单说,就是节目连贯之余,会有抑扬顿挫的变化,以免听觉单一。
然后就是编文稿,British Council会另外提供中文翻译,需要做的就是重新组织语言。
最后是录音及合成节目,上传到电台播放系统;如果直播的话,就直播好了。
澎湃新闻:外界的想象里,DJ工作就是收到好多碟,猛听,然后推荐播放,是这样吗?从业多年,有没有过厌烦期?有的话,怎么治这种厌烦?
陈灵伟:可以说是,也可以不是。
前面说起来比较繁琐,不过就是DJ的日常,唯手熟尔。简单说,无非是听歌选歌写稿读稿罢了。
但是,其实即便“简单”如音乐节目,也可以有许多外人不知的额外功夫,比如说有的人会给歌曲前奏“读秒”(懒得就凭感觉来),这样节目听来就很smooth,有人还会给歌曲头尾改BPM速度,都是基于同样目的。这些细节,外行往往不知道,但听起来就是多点耕耘、多些收获的。
另外,采访就可以很考人,相信所有记者都一样,得到受访人赞许认可是很开心的,尤其是那些打心里喜欢的艺人。
印象里有两个跟British Council合作过的艺人,一个是Lucy Rose,在节目里经常播放,然后有一次她参演香港的Clockenflap音乐节,我让主办方安排了采访,访完她很开心,夸我“做了很多功课”,现场蛮开心的,所谓宾主尽欢吧。
另一个是Brian Eno,他来北京做声音作品时做过一次超长电话访问,大概有两个小时吧,真难以想象,那么老的外国殿堂艺人愿意跟我聊那么久。更难以想象的是,过后一两个月收到他寄来的唱片,写着“Hope You Like It, Vincent”,那一刻心里是被潮水淹没般的感动,那么恐龙般的前辈啊。
厌倦可能比较准确,我觉得跟所有工作一样吧,尤其是DJ是需要“心”的成分比较多些,每天(一周5-6天)频频交心,灵感会枯竭,心力也是。
倦怠期其实不时会出现的,对音乐主持人来说,听歌听到没有感觉就是一个危险信号;这个时候,度假会是一个简单又实在的办法。当你在异国或他乡,不同风物不同语言,抛开工作之后,确实有充电的效果。
此外,充实自己很重要,文字、电影都能增加节目灵感,这些都能减轻、减缓甚至是治愈厌倦的。
顺便说,收很多碟是以前,现在都是收email比较多了;
至于Selector,古早的时候是每周会收到一套刻录碟,包含所有歌曲和节目;现在就是上网站下载。
澎湃新闻:你还记得刚接这份工的时候,英国的乐坛是什么景况?华语乐坛又是什么光景?
陈灵伟:那是新千年的开端,Sam Smith、Adele、Amy Winehouse等都是那几年陆续出现的新人,也都在节目中作为新人推荐过,然后见证了他们成为巨星。绿洲、Blur这些就已经不再是顶流,不过呢,倒是在大概这个时间采访了绿洲和Damon Albarn(Blur主脑),他们不约而同在大概相仿的时间来到中国。
华语乐坛的话,孙燕姿是出道即爆的新人。张敬轩也因为《断点》在北方“意外”走红(因为当时公司并没有将这首视为主打但就莫名其妙爆了)。陈奕迅2001年首次拿到香港叱咤男歌手金奖,之后的13年里他只有3年没拿到这个奖。
澎湃新闻:你的Selector和英国版的是否零时差?零时差意味着在华语区尤其先锋和小众。你有没有让观众更易接受,产生黏度的秘诀?
陈灵伟:音乐推介上基本上是同步的,最晚不过一周的制作耗时。
你说的很对,Selector的体质,在中国天生就是先锋和小众(在英国的话,因为乐迷一贯有追寻新音乐的传统,业界也不乏推广新音乐的专门板块,所以生态非常不同)。不过呢,早年的话,就算是同步播天王级别的绿洲Blur这些英国大团的节目也是被归入小众的。一句话,几乎所有欧西向的音乐节目在绝大多数内地电台都是小众的,所以,一些小技巧带来的效果不会很大。
这些所谓的秘诀包括但不限于:选择适合当下听众的音乐风格(比如当年的英摇、DNB、trip hop等电子,现在就是嘻哈、R&B吧)。然后,就是尽量做一个“好”节目,“冷门音乐,热心推荐”就很好。发自内心喜欢的话,就容易有共鸣吧!
澎湃新闻:电台节目的忠实听众会希望听到熟悉DJ不变的语气,得到他们长久的陪伴。但实际上这些年媒体行业的变化很大,DJ作为个人也会成长。拿这档节目来说,你的工作风格、节目的制作方式、行业的外部环境,从开始到现在有过哪些变化?
陈灵伟:这个问题很大,尽量说说吧。
刚开始做节目时,刚刚毕业,非常年轻,更多的是从乐迷的角度,很多纯粹的热爱和热血,可以为节目不眠不休。当时自发加班、熬通宵真的是常事,为一小时节目写几天的稿、不断改也是经常的。这种状态很难得,也可以说是一去不复返的。
值得一提的是,从去年开始,我又慢慢回到这种状态,比如说,每一期节目都会有非常细节的稿件(过去很多年的话,往往是大纲及素材而已),也会找回做节目的激动和乐趣。
我觉得,这是拜节目没有成为日常、“负担”所赐。
我相信对于很多DJ来说,一个日播节目做久了,难免会有成为负担的时刻。
节目制作方式的话,我从1990年代开始做节目,当年是相当analogue的,比如说做版头是没有电脑剪辑的。然而,当年在MD、DAT、磁碟机、开盘机的不断混合使用下,同样可以做出许多至今听依然觉得“怎么那么技艺高超”的精彩制作。
现在的话,基本上都是纯数字了, DJ上节目都不太会带唱片了,带的就是很少见的另类了。
行业的话,(内地传统)电台其实跟所有传统媒体一样,都是在疯狂地衰退中,比如说广深两地的收入头部电台,从前可以过亿的年度营收,现在可能就是三几千万了。
当年很多年轻人向往(做)电台,作为DJ是有光的,现在可能就挺不一样了吧。
依然在传统电台里头的DJ,可能除了如你说的“收碟听歌做节目”之外,还要做网红(视频出镜甚至是卖货)、做业务员(卖广告)、做策划执行(活动)。当然除了视频之外,其它也一直都是DJ的工作内容,只是介入程度多少而已。
澎湃新闻:这些年过去,你作为传播者的自信度有什么不一样吗?
陈灵伟:审美能力跟见识有关,会随年资增长而增长,随之而来当然有更多自信和底气。
但是现在听众的反应不如早年的强,毕竟也是因为听众也听得太多了,你放的东西他也可以自己在家放,从前可能比较困难。
作为传播者,做一个好的节目是最重要的,传播自己热爱和相信的,其它的,交给听众和市场好了。
澎湃新闻:音乐和社会面貌、群体心理的关系还蛮大的。聆听英伦音乐的时候,你也会观察背后的社会风潮变幻吗?
陈灵伟:上世纪年代中期,英伦摇滚几大巨头引领了风潮。个人觉得,他们当时在乐迷心目中的地位,是比美国人要鲜明的,这大概也是英国人将音乐重点打造成一个输出的产品有关。无论是摇滚、电子、trip hop,都有许多当年年轻乐迷心目中的大神。
记得当年网易音乐BBS上的爵士版,便有许多广东年轻乐迷混,虽然叫爵士版,实际上谈得最多的还是外国音乐,尤其是英伦音乐,重中之重就是英式摇滚。当年跟Selector合作的现场活动,招募乐迷的途径,除了电台,主要就是爵士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按理应该面对全国的爵士乐迷,但觉得上面的主要都是广东英伦乐迷,这也是很有趣的一点。
当时做一次听众聚会/音乐分享会,是可以租中山大学的一个礼堂,大概容纳一千人,而根本不担心现场不满的。这一点,现在看,还蛮神奇的。
此外,播放这些音乐的电台节目也是热门话题,当年音乐获取渠道还是比较缺乏的,电台有很大的优势,所以DJ也成为大神了。这一点跟现在就很不一样了,现在电台里播放外国音乐的著名主持人其实比当时少了很多的。
此外,现在英伦音乐作为一个板块的鲜明度和影响力似乎也比当年弱了。
总而言之,电台的影响力在2000年中期后逐渐下降,网络传播崛起,音乐变得海量而且唾手可得,乐迷也没有从前那么珍惜珍视了。少了DJ主领推动的方向,往好里说是百花齐放,不好的方面,就是扣不准国际音乐大时代的脉搏……但当然,这也是(中国音乐)时代的一种脉搏。
陈灵伟
澎湃新闻:你对音乐本身更感兴趣,还是对人更感兴趣?各种新音乐兴起时,你在现场、在那些社群中吗?
陈灵伟:音乐吧!
不过有时候,也会因为对人的特别喜爱,而去进一步研究。比如会看“皇后”的《谁愿永生》,会去打卡Jim Morrison的墓地,拍Oasis封面的同款照片。
因为从音乐并非唾手可得的年代开始便做音乐推荐,不敢说总在现场,但探索心、好奇心一直都有的。华语的新音乐、独立音乐自己也一直在推介。
澎湃新闻:你对英伦文化的兴趣和研究,除了音乐方面,还有哪些?
陈灵伟:英剧当然是的,旅行算吗?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走遍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及北爱)加威尔士,也是跟做节目的潜移默化有关呢。然后,在旅途中,那些过往听的音乐、读过的英伦文学,便在足迹中串起来了。
澎湃新闻:做节目的过程中,会不会偶尔感到在什么地方存在文化隔阂?这时候要怎么办?或者说不定,局外人的视角会不会让事情产生新的有趣之处?
陈灵伟:比如说,以前英国音乐起过一阵南亚风潮的,不少南亚裔音乐人引领一时风尚,比如说Talvin Singe,当时觉得很厉害。后来慢慢便懂了,尤其当自己去过英国以后,知道这里不单有南亚人街区(比如说伦敦的白教堂、砖巷一带),印度菜在英国就是很成熟的本地菜呀,所以就没有什么稀奇了。
做节目、传播音乐并不是做题,不懂就不提好了。文化隔阂倒不需要怎么办的,交给时间好了,该懂的总会懂。
澎湃新闻:有的人一世做好一件事,有的人想在有限的人生里多做尝试。你属于哪一种?
陈灵伟:后者吧。
澎湃新闻:DJ这份工作会是终生事业吗?使命感和乐趣在哪里?
陈灵伟:DJ是可以作为终身事业的,近的有中国香港的Uncle Ray(郭利民),远的有英国的John Peel,都是到死方休。
不过在内地,大概因为电台都在体制内,这样的例子其实比较少,一直坚持幕前状态直到退休的例子其实很少。可能因为内地的职业上升机制推着DJ往管理岗位上,而明星DJ的待遇并不如境外电台,所以在电台里做到老的例子就很少了。
不过这个年代,有了网络的空间,只要自己喜欢,当然是可以做一辈子DJ的。
工作的使命感和乐趣,在于传播好音乐和获得共鸣吧,同样一首歌可能人人会播,但在我的节目中听众有特别的所得,这应该是DJ的满足感和乐趣、目标。
当然,在过去音乐比较不那么唾手可得的年代,能够凭着自己的口味、渠道找到一些“独家”的资源(比如Selector)也是很自豪满足的。
从前的书信、email、留言板上的反馈,不光是听众喜欢你的音乐选择,有时候你会发现听众在节目得到感动的细节会比你计划的要多,俨然又是一种互动的生态。这些都是授人玫瑰、手有余香的互相温暖。
澎湃新闻:你也写音乐方面的文章。好像你和邱大立一样,只要出手,都是写别人的好,不怎么批评。是因为天性温和豁达,或职业的关系,还是阅尽千帆的缘故?
陈灵伟:这也是个有趣的问题,你也做足了功课呢!
我想主要是职业关系吧,作为从传统电台走过来的音乐DJ,传统电台里是没有批评烂音乐的板块的。不对胃口、不好的歌,不播就好了呀。其实我们在私下是会批评烂音乐的,有时候微博也会公开说,不过确实较少。
自然我也知道,骂人容易红,也见过身边不少例子。
澎湃新闻:做DJ需要好记性,还要很自律、乐于沟通,还有什么吗?
陈灵伟:要勤勉、谦卑、自信,重要的是,热爱。
还有一个经常自勉的:把每一次节目都当作最后一次,尽量做好,这样就没有退路,也无悔了。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