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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嘴滑舌造句】叶东旭:殊途同归

小说

殊途同归

叶东旭

终于,接亲的车子徐徐启动了,对于我和芸,它仿佛已等待了几个世纪,只是不知道我是否有缘搭乘,或者,什么时候发出决定我一生命运的指令。

狂蜂怒蝶,漫天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此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洁白的雪铺陈一新,俨然比盛宴上的红地毯更高贵,更温暖,更亲切;山峦叠嶂一派圣洁,似乎极力为人间的姻缘渲染烘托,张扬着人类延续的庆典。那么的浪漫,然而,对于此刻的我也许沉重多于浪漫,这并不仅由于我天生的忧郁,而是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原因。

路已经消失了。司机只能凭直觉在路基上缓缓地行驶,车轮碾在松软的雪上咯咯地作声,我已然感觉到起步的沉重与艰难。世间的离别无不充满着复杂的伤感,即使处于喜事之中也不例外。娘家人和邻居们站在风雪之中,挥手致意,依依惜别,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些什么,那一定是饱含温暖的祝福,遗憾的是,我们什么都听不见。

欧阳芸——我的新娘,她匆忙打开车窗,向家人和邻居们告别,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晶莹剔透,琥珀一样凝结在白晳的脸上,她让父母回家,不要看她哭的样子,父母不停地招手致意,踉踉跄跄地尾随车子,送出很长一段路程。

凛冽的寒风中,芸红色的围脖像火焰一样飞舞,洁白的雪和红色的围脖相互映称,美妙而热烈!突然,她让司机停车,跳下车,在雪地中向父母跪拜叩头,父母将她搀扶起来,反复大声嘱咐着:三天后一定回娘家!这一幕令所有人为之感动。这时,干妈突然上前拉住芸的手,似有许多话要说,半晌嗫嚅一句:“虎子不见了,你要小心,我怕他弄出啥事来。”然后,扯下围脖掩上面孔,匆忙隐没在风雪之中。虎子是芸干妈的儿子,他谲异地失踪,给我们的婚礼平添几许疑云。芸脸色苍白地上了车,大伙都十分诧异,刚才热闹喜庆的气氛顿时消失,车内变得沉闷起来。我得知后,竭力安慰芸不要紧张,怨恨干妈不该添乱。

“不许你说我干妈!”芸显然很生气,声调也变了,引得司机回头看了许久。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眼神,尤其是他那浓密的络腮胡子,特别引人注意,看面相他没那么老,而且动作敏捷,不知为什么续着这么厚的胡子。

我掏出一盒喜烟,灵机一动问道:“师傅您贵姓,会抽烟么?”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驾驶的境界中了,根本不搭腔,我十分尴尬,只好把烟放到他面前。一路上他很少说话,我们也就不再打扰他。

* * * * * *

婚俗一旦固定下来,便成为了文化,就是一定需要遵循的礼仪了。

我对婚俗知之甚少,大都是从别人那儿泊来的。婚俗的讲究对于每个家庭都很重要,娘家人十分关注,芸的舅舅尤其在意,许多细节是万万马虎不得的。两人的什么生辰八字是不是匹配呀,择亲的时候一定要选黄道吉日,等等的说法,我一听说这些虚无飘渺的事情就头疼,对此非常疑惑,因而很不以为然,但又不得不尊重娘家的意愿。倘若因为疑惑贸然否定了婚俗,我即或不是不尽人情,就是试图罪孽緾身!我当然不会。按照娘家的意思,车上放着一块离娘肉和一捆大葱,还有一把斧头。离娘肉用一条红纸在中间包了一道,然后再用一根红线系上,因为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女儿出嫁娘极其舍不得,所以,三天后,新娘子在新郎倌的陪伴下,还得带上一半离娘肉回娘家;大葱也许是祈愿孩子智慧聪明之意吧;那么斧头呢,或许是一斧定乾坤,夫妻二人一辈子白头偕老,长相守,至死不悔。

有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十年修得共枕眠。”其实,一切都得按部就班,循着一个固定的程式前行,生活同样亦步亦趋地渐进着,这就是所谓的婚姻,不妨说是修行!

当我冒着严寒,驱车数百里,手持一束玫瑰,西装革履地出现在她家,我突然象一个不速之客,面对曾努力熟悉过的面孔,他们夸张的热情与我太不相称,倒像是在做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情。我好尴尬地站在门口,也许只有不到一分钟,可那一刻比我的一生还要漫长。冷静片刻,我下意识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人们在做最想做的事情时,都会表现得矜持,冷漠,甚至后悔,特别是面对重大的抉择,是多么地艰难,和需要勇气。倘一个人生性怯懦,如果想表现得勇敢、坚强和果断的话,他需要准备怎样的自信呢?也许,根本不要太理性,把一切都简单化,反而会得到预想不到的结果。

娶的意思是把姑娘领走。是的,我是来拿他们家的“东西”的,把欧阳芸带走,他们不高兴么?他们笑得多难看呀,好象是硬挤出来的,难道是我的错觉么?我并没有白拿呀,作为交换,我不也算他们家的人了么!这是极其复杂的瞬间,欢喜与忧愁,幸福与痛苦交织在一起。

“姑爷,你坐呀。”丈人叫着,芸从我手中把接过玫瑰。

“姑爷?”我一愣,对呀,我是姑爷了,已经是这家合法的成员了;当时我所表现出来的矜持,也许本能多于做作,然而,无论如何都不合时宜,拙劣到了极点。

这种倨促恍惚的气氛,使一切都失去了真意,迎亲的渴望与冲动已然化为乌有,被一种莫明的压抑笼罩着,似乎已经索然无味。怎么会是这样呢,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成千上万次的想象中,迎亲应当是另一种场面,至于具体是什么样子,我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总之,我的头已木讷许久了,也许对一个局外人入侵别人的领地很不自信,根本不是那个以“白马王子”自诩的我了。我第N次下意识地抻了抻领带,坐在沙发上,接过一杯不知谁递过来的茶,也顾不得烫不烫,连喝几杯,才感觉不那么紧张了。喝茶很解决问题,当思考或需要掩饰内心的不安时,你可以不停地喝茶,不用向人表达什么,甚至连你的表情都沉浸在茶里了。然而,我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没出息的日子!

* * * * * *

这条沿山脚开辟而成的路,崎岖险峻,一直通向遥远的边境,我们的目的地是途中一个小小的村落,那也就是我家所在地,路程约有三百多里,要是在平时,汽车几个钟头就到了。可是,今天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了,雪又厚又粘,很象是春天的雪,车子简直象牛车在慢慢地蜗行,不知后面的旅程会有多么艰难,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除了我俩,车上有她的舅舅、大弟欧阳天和小弟欧阳外,还有伴娘伴郎,这个结婚团队代表娘家亲戚押车护送新娘。此时,芸已经破涕为笑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芸认为结婚是既伤感又幸福的大事,我悄悄地附在她的耳边问道,她露出会心一笑。

幸福——不可思议的感觉,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女人的清纯也许是与生俱来。芸依然手持那束红玫瑰呆呆地看着,双手冻得彤红,不时地放在嘴上呵呵,我劝她戴上手套,她百般不肯,好象只有肌肤接触才能感受花的真意,她的样子真令我感动。北方不产玫瑰,更别说在寒冬腊月的季节了。她要求我迎亲时一定要有玫瑰,她的看重,是相信玫瑰能带来爱情的纯真和坚贞。果真这样么?我虽不以为然,但还是提前从城里买了回来,早早地备下了。这只是一束塑料花,尽管如此,芸似乎仍感觉得到这花有体温的生命元素,静静地与之热烈地交流着。

此时此刻,也许是过于激动或紧张,我怎么会生出那么多奇思怪想。车轮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碾压着我的骨骼,令我全身的骨头像玻璃一样都要碎了。就像《圣经》里写的,发洪水了,俨然世界末日来临,一方小舟承载着和平鸽、橄榄枝与蛇蝎,人类和动物都纷纷地逃难,可是,一叶扁舟如何能承载下世界上的所有生灵和恩怨呢?在我的想像中,这车似乎就是那艘诺亚方舟在洪荒时代飘荡。

音乐打破了沉闷,《回家》的旋律在盘旋萦绕,纤指一样抚摸着纷乱的心灵。在这大雪纷纷的路上,有音乐烘托着迎亲的旅程,当然是非常浪漫惬意的,萨克斯低沉的旋律令人仿佛回到久远的年代。我叫归来,正应了这首曲子的名字。“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父亲虽没有多少文化,竟能为我取出这么个名字,叫着特别上口亲切,真是我终生受用不尽的财富。虽然,名字不过是人的符号而已,这符号却大有学问,能折射出人的身份、志向、情趣以及父辈的期望等等。

芸在专心致志地听着音乐,双眼凝神,倒好象在看着音符一个个的出现。是的,她非常漂亮,高挑的身段,秀气的鼻子,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睛,一对黛墨柳叶眉,一头又长又黑的秀发,一张像樱桃熟透了的红嘴唇,自我认识她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她涂抹口红之类的东西,别人说,她可以做一流的模特,在我的眼里她就是个阳光女孩。

世人大都流俗,尤其在评判或欣赏女人之美时,大都专注其面目和身材是否姣好,却很少关注女人的修养与气质如何。芸属于另类,眼神中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忧郁,象湛蓝的海水不可捉摸,因而深深地吸引着我的内心,对我的思考大有裨益。

* * * * * *

芸不是平常的女孩子,有一段极其坎坷的经历。

她不足月就出生了,样子像一只孱弱的猫,父母生怕养不活,百般呵护,恐怕有个闪失,没成想,不到六个月母亲没奶了,喂她什么都往外吐,眼睁睁看她瘦得奄奄一息了。恰好邻居家母亲的奶水充足,只好每天把芸抱到邻居家喂奶。奶妈的小男孩很硬实,生得虎头虎脑,于是就取了个乳名叫虎子,他一会儿津津有味地吮吸手指头,一会儿爬来过去想拉开吃奶的芸,看了也怪可怜的。母亲看芸吃别人的奶既高兴又难过,就抱起虎子逗他玩,他一点儿不认生,喜笑颜开的,每次都弄得母亲一身口水,真是可爱的小男孩。芸懂事之后,就认那位母亲当了干妈,两家亲密得象一家人似的,只差一层纸没有捅破。

都说有干妈的孩子好养活,其实也不尽然。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芸的劫难就由干妈的虎子引起。中学毕业后,虎子外出做服装生意,用家里给的钱兑了个店,芸一直为他打工,吃了不少苦头。两人小时就一块玩耍,简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接着一起上学,后来又共同操持着一个店铺,自然日久生情,定下终身,生意也日渐起色。可是,虎子却不愿意再过那种担惊受怕的冒险生活,偶然间认识了一个有钱的妇人,说是找到了一条通往幸福的“捷径”。他已经执迷不悟,芸怎么好言相劝也不行,一气之下,把他的店铺烧了,她因此而入狱。

“为什么要做那件傻事,007号?”后来,我曾问起那段痛心疾首的往事,“007”是芸服刑时的编号。

“我恨他,那不是傻事,是抗议。”芸总是这样回答我,眼里充满了难以忘却的愁怅,一生都不能了却这个心结。

“为什么不学着宽容呢?”我劝她,恨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他欺骗了我的感情,我要让他一辈子良心不安。”她说这样的话,让我十分震惊。虽然,如今的芸性格已变得内敛,不像过去那么张扬了,但内心那块疮痂仍没有完全愈合。

* * * * * *

雪越下越大了,漫天的雪粒子打在车窗上啪啪作响,仿佛子弹密集地射来,但依稀能看到一丝阳光,带来些微的温暖与特别不同的感受。风挡玻璃上扑满了雪,雨刷器不停地清扫,吱嘎吱嘎的声音象耗子磨牙一样,响得让人心烦,司机小心翼翼地开车,生怕掉进沟里,车里越来越冷,芸直跺脚,我让她坐到发动机盖上,她百般地不愿意,我只能让芸把脚放到机盖上,免得冻伤了脚。

“芸,天气这么恶劣,好象故意在考验我们的耐心,是吧?”我必须让她说话,绝不能让她睡着,否则会感冒的,我似乎是一位护花使者。她的舅舅和俩弟弟开始打盹,脑袋在车座上晃来晃去,像挂在风中的葫芦。

“是啊,虽然老天不作美,只要你好好待我就知足了。”芸眨了眨眼睛诡谲地说,脸红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她的一笑一颦都令我艳羡。

“有首诗不知你读过没有?”

芸戏言:“我哪有你那么大学问呀!”

“愿天下女人长着一张嘴,让我从头吻到尾。”我嬉笑着信口诌了一句,不过话一出口,已是后悔莫及。

“呸呸呸,好没羞耻。”芸生气了,一句戏言也能让人忌妒,如此看来有些玩笑是万万开不得的!

“律师先生,你积点口德吧,这儿有未成年人呢!”舅舅原来假寐,阴阳怪气地说,浓重的鼻息声如闷雷一样在车里回荡,他没骂我是“伪君子”已属万幸了,众目睽睽之下这么损新郎倌,我好生尴尬,恨不得请他抽我几个嘴巴。

“对不起,舅舅,只是让大家开心点,省得大伙都闷着,嘻嘻。”我的笑一准儿难看至极,眉眼甚至声音中都已是春光乍泄了,简直无地自容。

舅舅禁了禁鼻子,哼了一声,说:“律师的嘴、法官的槌都不好惹呀!”

不知我哪点儿让舅舅一直看不上眼,他的话让我理解为律师是最没谱的!就像时下流行的一句话:“吃完原告吃被告。”

芸不敢嗔怪舅舅,然而,我却是个天性不服气的人,非要挽回面子:“舅舅,您先消消气儿,让我为您背首真的拙诗,请您赐教。”并解释着,这诗就是写给芸的。

你是女孩

我要把你变成女人

把阳刚郑直奉给你

我是男孩

你能把我变成男人

把美丽与善良献与我

手拉着手走过陌生

心连心从相识到相知

爱的价值无法评说

属于真情的不是肉体

那么赐你一条路吧

从此一去不后悔

那么赠我一个家吧

属于两个人的大世界

忠诚把持着唯一的钥匙

天各一方也开心

这是我早年写的一首诗,名为《婚约》。听我背诵完,舅舅哼了声:“算你行,无聊得很!”舅舅不屑一听,他一向懔性怪异,我也懒得与他计较了;而芸却忍不住潸然泪下。这时也不知是谁发出“嘿嘿”的冷笑,更凭添几分不安。

“姐,你怎么了,哭什么呀!”两个弟弟醒了,急问道,四目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以为我欺负了芸,仿佛大有暴打我一顿之意。芸解释说,是喜极而泣。我努力想让气氛快乐起来,却处处觉得别扭,如此这般尴尬。是不是选错了结婚的日子,我下意识地想。

* * * * * *

我认识她是在那样一种场合,在电网密布、高墙耸立的看守所。为了不让罪恶四处漫延,人类就建造了这种象征着正义的地方,把肉体与邪恶一同关押起来。

那年,我接受她父母的委托到了看守所,作为律师去询问芸,可她只是流眼泪,不愿意回答我的提问,我诚恳地对她说:“我是一个律师,是你父母让我来的,请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

“你能让发生过的事变得没有么?”她摘下发簪,梳理着有些零乱的头发,突然用嘲讽的口吻问道。

我一时哑然,镇静一下,完全职业习惯地说道:“我只尊重事实。”

“最信赖的人欺骗你,这是无法容忍的事实!”她显然愤怒了,把发簪扔得很远。

我努力克制着情绪,起身拾起簪子,仔细端详,是一根镶嵌着钻石的金簪,华贵而漂亮,递给她说:“情感永远不能超越法律,你要换个角度看待现实。”语气虽和悦,却完全是一种教训的口吻。

“你走吧,我不需要什么律师。”看来,虎子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把头摇地象拨浪鼓,根本不理会我;那抑郁的眼神分明对我不信任,其实是,她不打算拯救自己。

刚入狱时,她几乎不吃不喝,极少与人交流,甚至发展到精神恍惚的地步。一天深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趁女囚们睡熟之际,竟然用自己的的金簪割腕,瞬间血流如注,她把嘴唇咬得青紫,蒙在被子里轻声啜泣。万幸的是,同室的女囚及时发现,大声疾呼把管教唤来,然后把芸送到医院,虽拯救了一条生命,然而她却愈加地憔悴了。

听管教讲述芸在狱中这段经历,我既震撼又伤感。我们都难以想像,人在痛苦和失望交织中是多么得无耐和脆弱,这种常人无法明了的心态,似乎是秋末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知飘零到何方才能驻足,凝固那哀伤且优美的曲线,仰或这种心态会一直飘泊下去,直到毁灭!就像我经常面对那些即将问斩的死囚,我的辩护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即或是为他们的灵魂做最后的忏悔,于我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神洗礼!

一上午的会面没有任何结果,临走前,我对芸说:“不要轻生,父母养育你容易么,你还没报答他们,就想了结自己的生命,你还算人么!”对于人,了结生命是最艰难也是最容易的事。想到她如此得脆弱,我很激动,甚至眉毛都在颤抖,竟然骂了芸,我告诉她过两天再来,让她绝对不要放弃,我承诺做她的辩护律师。我隐隐觉得,律师更应当象个心理医生,看来,我还不是优秀的律师。

** * * * *

每每不愿发生的事情总归还是发生了,即便如何地祈求也无济于事,车子打误了!

大岭子是一段长长的岗坡,而且处于背风口,积雪象一道道土楞子横在路面上,汽车艰难地爬行,引擎吃力地发出恐怖的轰鸣。我向窗外一看,车子正在侧滑,一点一点退向岗边,任司机怎么加油仍然没法校正方向。司机急了,一把甩掉棉帽,顿时头上冒出一团浓浓的雾气,象揭开了热锅,汗水顺着头发滴落下来。这一刻,所有人都惊叫着站立起来,呼吸粗重,表情凝重,芸用力拽着我的衣服。我竭力掩饰内心的忐忑不安,努力表现得镇定自若,情急之下,打开车门纵身跳了下去,四处寻找石头或木头,终于在岗坡的雪下,找到一根二十多公分的风倒木,我拚尽力气扛了过来,掩在后轮下,终于阻止了车子的继续下滑。

“准姐夫,你真神勇。”正当大家惊魂未定的时候,芸的小弟夸奖我,没想到这小子还挺会潜词造句的,叫我什么“准姐夫”,我再一次地木讷了。

“你没当我自己逃生吧?”我悻悻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如此神勇,竟然在刹那间做出那一连串行动,毫无章法,顾不得什么新郎官的身份了,可见律师也不完全循规蹈矩做事的。

他稚气无邪地摇摇头,说:“哪能呀,律师撂下别人不管,你还算什么律师呀。”

“小外,油嘴滑舌。”芸厉声训斥着。

接来下该怎么办呀!这大雪天,不可能有车路过了,若在这干等着,岂不要误了大事,我家那边肯定会急得火烧火燎的,这如何了得。于是,我们决定推车,芸也想帮忙,舅舅劝说她万万不可造次,新娘子如果下车不吉利。

“舅,哪有那么多说法呀,迷信,迷信,就是迷信!”芸执意要下去。

“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舅舅发脾气了,太阳穴上的青筋瞬间暴起,像吸足了人血的水蛭饱满地蠕动着,芸见状,只好乖乖地待在车上。舅舅是一所中学的老师,却相信迷信,真是不可理喻!

迷信是从古人那儿沿袭下来的文化,但绝非文明;由于有迷信作祟,人世间许多事便充满了虚幻和荒诞的色彩。

好在车上备了铁锹,先在汽车前面铲出两条很长的辙,又弄来沙土和树枝铺在辙里,增加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力,个个忙活得不亦乐乎,甚至都出汗了。只有芸享受着特殊待遇,在车里焦灼而无助地观摩。喘息一会,大伙分在车两旁用力地推,车子终于又徐徐地开动了,拉着芸一人向前缓缓地行驶,汽车一直爬到坡顶才敢停住,待我们上了车,个个气喘吁吁的,累得不成个样了。

越过坡就到三十六拐了。这段路都是弯道,坡度很大,非常危险。司机控制着车子慢慢地向下滑行,但汽车还是越来越快,一踩刹车就放横,象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不知会冲向哪里。芸突然尖叫一声,吓得大伙都站了起来,如临大敌,我握住芸的手,安慰她不要紧张,掏出手绢为她擦掉脸上的冷汗,芸这才慢慢安静地坐下。

玄奘和尚前往西天取经历尽磨难,终修成正果,看来绝非偶然。可是,现在的我们正厮守着大雪纷纷的路上,竭力地挣扎与蜗行,越来越象是一次劫后的逃难。我心里万分地焦急,仿佛心脏即将崩溃,这是何等的婚礼呀!甚至连我也惘然了,人类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延续后代吗?!如果这样,大可不必非采取这种繁琐的形式。这是极其复杂的问题,谁也无法解释清楚吗?或许,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能够破解这个方程式,是的,他认为人原本是中性人,终其一生都在寻觅另一半,或者说是在寻觅一种缘吧。

“你在想什么呢,睡着了,归来?”芸问,我骗她说刚才打了个盹。雪更加得大了,看着车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我暗想,仿佛整个世界的雪都下在今天了,而且都落在这段路上了,这片净土和白雪皑皑的大地,令我充满了无尽的焦灼,甚至心头蒙生出无限的凄凉。

* * * * * *

“你跪下,畜牲不如的东西。”干妈厉声呵斥着,让虎子向芸认错。虎子衣着不整,头发蓬松,样子显得疲惫不堪。那个款姐听说他没了店铺,把虎子的钱骗到手后,不久便神密地失踪了。他沦为一个地道的流浪汉,整日在街上东游西荡,身无分文,又不敢回家。干妈这次来,就是要把虎子带回家。

两个冤家突然相见,实在是尴尬至极,虎子低头倚着墙壁,执拗地不肯道歉,顽强地固守着最后的颜面,他自己也是受害者,又有谁舍以同情呢。能来看芸,他是鼓了很大勇气的。

“她干妈,算了,总归是孩子,免不了走错道,芸不是也做了傻事么。”芸的妈妈长叹口气。

“孽子,你中邪了么,好人不做,非干那种丢人现眼的事。”干妈顺手拎起一把扫帚,劈头盖脸向虎子砸去,正中腰部,他不躲,宁可挨打,也不说软话。

“妈,我已经活不成个人样了,还给谁道歉呀!”虎子说完,跪下冲他妈磕了三个响头,眼里浸着泪花冲出看守所。

芸搂着干妈啜泣不已,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流下来,整个成个泪人了,一字一顿地说:“干妈,都是我不好,您不要责怪虎子哥了,是我辜负了你们的养育之恩!。”于是,三个女人抱头痛哭起来。

因为芸有过自杀的念头,管教只好打电话到小芸家,于是,芸的妈妈和干妈一起千里迢迢赶到那座城市,妈妈在外面买了一盒饺子,到看守所去看芸。

“不要哭了,妈会一直陪着你,瞧你都瘦成啥样了。”妈妈用粗糙的手抹掉芸脸上的泪,然后把饺子放到芸手里,让她趁热吃。

后来,经我的辩护,芸以纵火罪被从轻判处三年劳教,她母亲一直在那个城市打工,陪伴着芸度过了那段郁闷的岁月。在芸服刑那段时间,无论多忙,我每星期都要给她写封信,鼓励她好好改造,多学些知识。孰不知,这些往来书信竟然成了我俩的情书!

* * * * * *

越发觉得车子像一位年迈的老人,在冰雪覆盖的深山里孤独地蹒跚。越往前走,山势更加险峻起来,狂风掠过,原始森林发出惊涛骇浪般的吼声。山路俨然一条白色的飘带,一会儿被摔到谷底,一会儿又被抛到浪端。汽车随着山势忽上忽下地行驶,就象被抛掷在波峰浪端的一叶扁舟。

天已全黑了,昏暗的车灯仿佛蜗牛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前方不远的路径,黑漆漆的山林显得阴森恐怖,甚至渺茫,象一个充满诡异的罗网,召唤着我们进入,然后一网打尽。

“姐夫,什么时候能到你家呀,我快要饿死了!”小外不再叫我“准姐夫”,他终于忍受不住,愁眉苦脸地说。

“闭嘴,什么死呀死的,晦气!”舅舅厉声呵斥着小外,看来他是越发地烦躁了,童言无忌的率真,在某些场合就会成为不能容忍的忌讳。我知道,大家一定都心急如焚,只是没有过度地表露出来罢了。这时,芸反倒显得很安静,好象只是一个陌路乘客。本来是能令人喜悦的婚事,却变得如此折磨人。

我万分地内疚,把小外搂在怀里,感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快了,再坚持一下,热腾腾香喷喷的猪肉炖粉条让你可劲造,能撑得你走不动路。”

“姐夫,远水解不了近渴,把带来的肉烤了吃吧,我太饿了。”似乎是我的话令小外更加饿了,他抱起那块冻得硬邦邦的“离娘肉”,可怜兮兮地乞求着。他的话象一枚重磅炸弹,大伙都惊讶地盯着他,舅舅更是满脸的怨气。

“万万使不得,破了规矩不吉利!”我不想让舅舅再发脾气,赶紧用这样的话阻止小外。

“到你家补一块不就得了,谁家的猪肉不是猪肉!”小外的话令人啼笑皆非。是啊,很多事讲究的就是个形式,如果形式变了,意义当然就变了;可是,只有成年人才会顾忌这些所谓的规矩,而孩子们注重的是实际。

“还不放下,欧阳家的脸面被你丢尽了。”舅舅站起,凶巴巴地呵斥小外。小外气恼地把肉扔下,滚得不知了去向。这下真的激怒了舅舅,昏暗中,他扬起手向小外搧去,我急忙伸手挡住,重重地挨了一掌。

芸说:“舅舅,你不要责怪小外,他还小么。”

正当我们闹成一团时,车突然停了。司机下车,捧起雪用力地搓了好一会儿脸,接着伏下身吃了几口雪,然后寻着车辙向回走去。这人真匪夷所思,弄得大伙儿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急匆匆追了上去,拦住他。

他停住脚步,叹了口长气,无奈地说:“我们走错道了。”原来,他刚才在车上打了个盹,结果把车开到林场运木材的路上,不仅路窄没法掉头,而且汽油已所剩无几,现在真不知该怎么办了。这无异于冬天里响起了霹雳。

“你干的什么事,成心毁我么!”我已无法克制情绪,气急败坏地指责司机。

“兄弟,咱们认倒霉吧。”他耸耸肩,这样说,不知是出于无奈,是还幸灾乐祸。

我想狠狠地痛骂他,却一股急火冲顶,一阵眩晕,四肢朝天翻倒在雪窝里,“噗”地掀起大片雪浪,便失去了知觉。

* * * * * *

“男子汉怎么能在节骨眼上掉链子,你还是我的儿么!?”仿佛是父亲的声音,睁眼一看,果然是父亲在凝视着我,我挣扎着起来,万分惭愧地问道:“您怎么知道我们跑到这儿了?”父亲并不回答,而是向车窗外一指,雪地里停着一台“东方红”牌推土机,我恍然大悟,父亲料到我们不可能按时到家了,就驾车一路寻来。这是父亲的性格,定下的事情决不轻易更改,何况是结婚这么重大的日子。

千里雪天,林涛齐鸣。其他人都在雪地上忙碌着。在一尊三尺左右粗的松树桩上,燃烧着两根粗大的红蜡烛,烛光象两朵漂浮的祥云,在雪地上投下一片绯红的氤氲,雪地上燃烧的几堆篝火照得天空红彤彤的,真是喜庆得很,翠绿的松枝上悬挂着一副对联:“丹山日出凤双飞,碧海云心龙对舞”。我不知这副对联是出自谁人的墨宝,笔锋既虬劲又委婉,有如游龙戏凤,简直是大家手笔,越发映衬得背后的森林博大深沉。原来这是一个临时的婚礼殿堂,此情此景亦真亦幻,仿佛是魔法大师变出来的。

子时将即。有人在车外清爽地喊道:“良辰吉时已到,请新郎的父亲和新娘的舅舅入坐。”父亲与舅舅相搀着下了车,把手套垫在各自的屁股底下,然后喜不自胜地坐在一根木头上,双手抄在棉衣袖筒里,活脱脱两个农民的习惯姿态;小天和小外各举着一挂很长的爆竹,手里还持着一个松明子火把,等待期盼已久的时刻,尤其是小外显得格外神气活现,刚才的沮丧一扫而光,露出令人羡慕的童心。

“请新郎新娘入场。”芸一手持着红玫瑰,一手挽着我的左臂,伴郎伴娘左右相随,踩着洁白的雪地,缓缓地走向空旷而深邃的婚庆殿堂,我俩侧立在父亲和舅舅的面前,篝火噼噼啪啪的响声象一曲铿镪的音乐,响得心里好温暖,好舒畅。司机哪去了?我四处睃寻,没瞧见,正纳闷着,突然爆竹象急风骤雨般响起,回声在山谷里迭荡起伏。

仿佛是在一个隐形人的操纵之下,我与芸完成了向天地、高堂和夫妻程式化的三拜。这时,精灵般的雪花漫天而下,俨然迟疑的请柬纷纷扬扬地飘然而下,营造出既隆重又热烈的氛围。

仪式结束了。所有的谋划与努力都为了这一时刻,天地作证,山川作证,因了这仪式,我和芸便是夫妻了。雪地上摆出了饭菜,两个保温筒装着充足的饭菜,是父亲带来的,对于饥肠辘辘的我们,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大伙都急切地忙活着吃饭,象难民一样狼狈,只有芸还顾及着体面,她吃的很斯文。

“兄弟,真该恭喜你呀。”司机幽灵似的从树丛里钻出来,抖擞掉身上的雪,抓起两瓶“北大荒”烈性白酒,用牙咬开盖子,大步跨过来塞给我一瓶。我愣一会儿,连连摇头拒绝。大喜的日子不能不喝酒,但我怕喝多了失态,恳求他让我只喝一小口。

“不给面子是么,是男人就干了这瓶酒。”他仍咄咄逼人,翻起眼皮瞪着我,嗓音也大起来。从声音听出,原来刚才是他在暗中主持。

“你到底是谁?”我更加怀疑他了。他试图激将我就范,而我从来不做被胁迫的事,双方僵持起来,大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端着碗围拢过来。

他嘿嘿地笑,把棉帽摔在地上,然后用衣袖在脸上一抹,络腮胡子不见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所有人都惊讶不已,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虎子。”芸终于认出了他了,惊慌得把饭碗掉落地下。舅舅急忙拍拍他的肩膀,劝他别冲动,有事商量着来。

“兄弟,好好过日子,虎子这里先干为敬。”说着,他仰脖一口气把瓶中酒喝尽。当得知芸结婚,虎子心里不是滋味,便化了妆,替代朋友来开车送行。那幅对联也是他准备的。他两眼充血,身子不停地摇晃,一个咧趄栽到雪窝里,嘴里还嘀咕着:“小芸,喝了这瓶酒,我就不欠你的债了,痛快,真痛快!”

雪依然下着。拖拉机牵引着汽车,我们继续向目的地进发,大家实在是疲倦了,相互依偎着,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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