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三周时间把《金瓶梅》(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洁本)完整细致地看了一遍,对其中的女性形象多有所感,不妨选几个来谈谈。《金瓶梅》中女性形象众多,其中堪称经典的是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吴月娘、孟玉楼几个主角,另外还有宋惠莲、王六儿、韩爱姐、李娇儿、孙雪娥、西门大姐等。
吴月娘和孟玉楼——“楼月善良终有寿”
吴月娘和孟玉楼的形象其实并非那么善恶分明,是立体的,但整体上趋于正面,是有瑕疵的好人,小说最后说“楼月善良终有寿”。在西门庆的众妻妾中,孟玉楼是潘金莲的好姐妹,但二人的性格根本不同,玉楼机敏但沉稳,心地善良,不惹事生非,还经常“义劝吴月娘”,对潘金莲也不助纣为虐。张竹坡评“玉楼是乖人”。但孟玉楼在陷害陈经济于严州府一事中,处事多有瑕疵——当然陈经济是自作自受,不该拿捡到的金簪要挟诬陷孟玉楼。孟玉楼改嫁李衙内,明媒正娶,排场很大,风光一时。她是《金瓶梅》众女性中结局最好的一个。
《金瓶梅》绣像本(崇祯本)
吃斋念佛的吴月娘平时对西门庆一味忍让顺从,虽有其善良的一面,但不能不说也有纵恶的潜在因子。所以张竹坡评其为“奸邪好人”。西门庆死了之后,守寡孀居的吴月娘历尽艰险:大闹碧霞宫险些陷入贼和尚之手,在清风寨差点成为矮脚虎王英的压寨夫人(要好好感谢宋江啊),然后又被女婿陈经济拖入刑案,儿子孝哥儿也被度出家,但她守身如玉,安心度日,最后活到古稀,结局相对也还不错。作为正妻,吴月娘命运结局与《红楼梦》中薛宝钗颇为类似,而且两本书中对二人的外貌、性格描写也很接近:吴“面若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薛“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安分守时。”看看像不像亲姐妹。
潘金莲与庞春梅
潘金莲——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
小说中潘金莲是彻底的恶人,淫荡、嫉妒、奸邪、狠毒,其言行令人发指。与小厮琴童私通被西门庆脱光衣服跪下来打,与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陈敬济)乱伦被吴月娘赶出西门府,出了府还不忘与王婆的儿子王潮儿偷情,至于与西门庆之间的种种性游戏更是肮脏不堪……总之,潘金莲离开男人就不能过,称之为“天下第一淫女”也不为过。
潘金莲还是个可怕的毒妇和妒妇。被潘金莲直接或间接害死的就有武大郎、宋惠莲、李瓶儿、官哥儿,也包括西门庆——她就是压死纵欲过度的西门庆的最后那根稻草。她折磨毒打丫鬟秋菊和武大郎的女儿迎儿,对母亲潘姥姥极不孝顺,养猫把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儿惊吓而死……可谓劣迹种种,不可枚举。
潘金莲
潘金莲死于淫,更死于自己的那颗黑心,大有“宁让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的女奸雄之相。所以清代张竹坡评:“金莲不是人。”一语中的。潘金莲在西门庆死之后,自作孽不可活,被吴月娘赶出西门府,成了武松的刀下之鬼,横尸街头。
作为文学形象,潘金莲形象的经典度可与《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媲美,恰好两人在很多方面颇为相似,都生性机敏、伶牙俐齿、狠毒泼辣、嫉妒心重,不过王熙凤不能简单地算作坏女人。很难比较王熙凤和潘金莲谁更坏,但凤姐有其可爱的一面,她身上的优点是潘不能比的,所以凤姐之死让人同情,而潘金莲死不足惜,“遗臭万年”(第100回卷尾)。
李瓶儿与丫鬟迎春
李瓶儿——“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
李瓶儿尽管淫欲过度,对前夫花子虚和蒋竹山太过无情,但总体来说还是正大于负。她待人仁义,本性善良,关爱下人,对所爱的人一片痴心(可惜所爱的西门庆是个恶人)。李瓶儿临死前嘱咐吴月娘要提防潘金莲:“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小厮玳安说李瓶儿“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万人无怨。”
刘心武评点《金瓶梅》
官哥儿被潘金莲故意养猫惊吓而死,李瓶儿痛失爱子,伤心过度,不幸去世。西门庆数次为之痛哭,可谓痛彻心扉,他不停地说“我的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必须承认,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爱是真爱,是发自肺腑的,是灵与肉的结合,这与西门庆潘金莲二人的肉欲占有不同。李瓶儿之死是小说的重头戏,从第59回官哥儿死开始算起,大约有七八回之多。看得出来作者字里行间对李瓶儿充满同情,第62回说“可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我读这几回的时候感慨良多,心绪难平。
李瓶儿
李瓶儿在小说中的戏份虽然不如潘金莲多,但其重要性不亚于潘金莲,尤其在她生了官哥儿之后,得到西门庆的专宠,俨然一跃成为“女一号”。所以说,《金瓶梅》是双女主。如果类比一下,李瓶儿在善良、单纯、痴情这一点上颇有些像林黛玉,二人都与眼泪结缘,流泪不少,也都是悲伤抑郁而死的;只不过林黛玉追求的是精神之爱,李瓶儿追求的是性爱与情爱的合一。
庞春梅
庞春梅——野百合也有春天
张竹坡评语说“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其实我觉得春梅是潘金莲和李瓶儿的复合体,同时又不乏自己狂的个性和仁的本色,可谓“三位一体”。李瓶儿之外,这个女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在西门庆去世之前春梅是实实在在的配角,不过是西门府的四大丫鬟之一,但她被西门庆“收用”过,是潘金莲的得力助手,其地位颇像贾府中的袭人,泼辣的性格则更像晴雯。在潘金莲折磨痛打另一个丫鬟秋菊时,春梅对秋菊恶言相向,连踢带打,简直就是帮凶;她不顾吴大妗子在旁,痛骂并赶走申二姐,这就很像《红楼梦》中晴雯针扎坠儿并将其赶出贾府了。
庞春梅与陈敬济
在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三大主角相继死去之后,春梅一跃成为绝对的主角。让人不解的是,春梅竟然对陈经济这个彻头彻尾的坏男人痴情不改。起初春梅不过是潘金莲与陈经济偷奸的助手和被迫就范的“合伙人”;后来她做了守备夫人之后,屡次救助陈经济,并将其弄进守备府,继续勾搭为奸,这也最终丧了陈经济的小命。春梅最后死在另一个情人周义身上,只有28岁,可谓“以淫死”。和潘金莲一样,她也是离不开男人的。
庞春梅剧照
春梅显然又是一个有气度、有仁义的女子。她被赶出西门府,吴月娘冷面无情把她卖了十六两银子,而且“净身出户”,不准带任何东西。但春梅心高气傲,“没流一滴眼泪”。不久她时来运转,嫁入守备府,由小奶奶又扶正为守备夫人,飞黄腾达,地位逆转。这时候寡居的吴月娘正遭遇重重灾难,西门府人走茶凉 ,一落千丈。但是春梅没有像那些忘恩负义的势利小人那样对待往日的主人。清明节上坟于永福寺巧遇吴月娘等人,春梅的表现令人肃然起敬,她以守备夫人之尊,坚持给潦倒困顿的吴月娘等人行跪拜大礼,不计往日仇怨。
庞春梅重游旧池台
春梅对昔日的主子潘金莲是怎么做的呢?暴尸街头的潘金莲无人收葬,正是春梅派人把她偷偷收殓葬在永福寺的边上,并亲自祭奠,泪洒当场。尽管潘金莲是个恶人,但春梅觉得自己毕竟给她做了多年的丫鬟,人不在,情意在。所以春梅又是一个重情重义的非凡女子,她身上的光芒与阴暗同样显豁,是个“立体的美人”。这正是《金瓶梅》的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