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
土军看到一篇文章《开学第一课》。
其他细节都已经忘了。
只清晰地记得温文尔雅的董卿,端端正正地坐在圆椅子上的一位老人,跪了三次,听着自己的故事。
在我们中国人的礼仪中,
跪,是一种极其崇高的礼节。
能享受到如此礼遇的人,
不过是天、地、君、亲、师而已,
董卿的三次跪地让她冲上了热榜的头条,
很多人感叹于董卿的涵养,
感叹于董卿对他人的尊重。
却忽视了,那位端坐的老者,到底是何人?
他有什么魅力,可以让董卿放下了央视一姐的骄傲,跪拜在面前。
其实,我们应该庆幸我们生活在一个后大师时代,
正是因为这位已经年逾百岁高龄的老者,
让我们遇见了巴尔扎克、雨果,遇见了包法利夫人、李尔王;
也因为这位“戴着脚镣的舞者”,
让西方遇见了李白、杜甫,遇见了崔莺莺、杜丽娘。
这位让中国了解世界,让世界沉醉于中国的大师,
就是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字之美的翻译界泰斗,
汉译英的王者,
那个自诩为“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高喊着“使中国的美,变为世界的美,使西方的美,变成中国的美”的美学、文学、翻译学大师许渊冲先生。
本期大师芳华,土鳖君就带诸位一起走进许先生的芳华故事,一起去了解一个百岁老人不一样的芳华故事。
壹丨茂德渊冲,天资玉裕
1921年,近代最有影响的资本主义启蒙思想家、翻译大师严复在福州郎官巷与世长辞。
也正是这年,新一代的翻译大师许渊冲在南昌市的一个极为普通的家庭之中呱呱坠地。
许家的门庭虽不显贵,但也是处处充满了书香。
“渊冲”二字来自于《道德经》中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显然,年轻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小儿子,将来能够去探求如渊之深的道理。
许先生的母亲是为知书达理的现代女性,
开明的许姥爷曾把她送到了江西女校读了几年,
正是那几年的现代教育把她培养成了一个喜欢画画、写作的文艺女子。
许先生的启蒙,正是来自于这位文艺的母亲,
她就用图画将文字鲜活而生动的描绘出来,
让在尚在牙牙学语的许先生对文字之美有了最直观的印象,早早的播种下文字美的种子。
很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
这个温婉的女子,在许先生四岁的时候就飘然仙去,
留给先生的只是一个朦胧的印象和几本图集和文集。
如果说善长丹青的母亲留给许先生的是文字的意象之美,那么从事会计的父亲带给许先生的则是秩序之妙。
生活中的许父是一个极有条理之人,
他对许先生的唯一要求就是从哪里取来,就放回到哪里去。
这种有条不紊的生活习惯,对许先生日后的遣词排句影响极深,
把最恰当的词语放到最合适的地方,正是先生翻译的第一原则。
贰丨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许先生的表叔熊式一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国戏剧的翻译和英文小说的创作,也是名动一时的翻译大家和戏剧导演。
熊先生曾将传统戏剧《王宝钏》再次翻译加工,并在推向了伦敦和纽约百老汇的舞台。
据说,1934年,此剧在伦敦首演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观众们纷纷涌进剧场,争相观看那位“为爱痴狂的首相之女”,就连戏剧大师萧伯纳都称赞不已,罗斯福总统也带着家人跑到百老汇的布思剧场,去看这部“华丽、新奇、有趣、含蓄的东方opera”。
熊先生的文字功底也甚是了得,他创作的英文小说《天桥》,让正在欧洲游历陈寅恪大师击节叫好,高呼此文比肩《京华烟云》。
但年幼时的许先生,好像并未得到那位表叔的真传,
对外国人叽里咕噜的语言和曲流拐弯的文字并没表现出多少天赋。
在小学时,他的英语成绩十分惨淡,学了一个学期的英文,竟然连26个字母都记不住。
他的舌头似乎也不怎么灵活,总是把“W”说成“打泼了油”,把“X”说成“吓得要死”,
每每被老师叫起来,总是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就这种英文盲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高中二年级,
直到许先生遇到了一位非常严格的英文老师
在这位老师的威逼之下,许先生硬是在两天之内,靠自己超长的记性硬硬的背过了《英文短篇背诵选》中的30篇短文。
死记硬背让许先生的英语成绩一飞冲天,一下从倒数第一攀升至全级第二。
也让许先生如醍醐灌顶般开了心窍,英语在智商的碾压之下似乎也不是多么难的东西。
1938年,火力全开的许先生以全国第七的傲人成绩考入了西南联大英语系,等在那三尺讲坛的是叶公超、闻一多、吴宓、钱钟书、朱光潜这些熠熠生辉的名字。
西南联大,是每一位大师都无法绕过的名字,
似乎每位大师都能与这所永垂不朽的特殊高校扯得上关系。
之所谓,群贤毕至,胜友如云。
与许先生同时跨入校园的,还有日后的核物理学家杨振宁和朱光亚,日后的金融学家王传纶和日后的航天航空专家王希季先生……。
尤其是这五位先生,无论是文采风流还是思维缜密,均是各学科学子中的翘楚,被人称作是“西南联大五大才子”。
他们的天赋之高,成绩之好,在当时的同窗之中无人能够超越。校园里还曾流传着“湖南朱,安徽杨,外加许、二王,文理法工五堵墙”的传说。
这五人之中,以传统文学和英文功底相似许、杨最为要好,
二人时常凑在一起探讨中国传统诗词的翻译。
有趣的是二位先生常常因为某个词语的翻译争论不休,吵得面红耳赤。
许先生嗓门大,杨振宁先生给他起了个“许大炮”的绰号,对于此号,许先生还颇为得意,他经常骄傲的跟人说“许大炮怎么了,中山先生还叫孙大炮呢”。
西南联大是许先生最喜欢回忆的一段光景,
他曾不止一次说“西南联大不仅有当时地球上最聪明的头脑,还有全世界讲课最好的教授”。
他时常回忆起爱斗鸡的金岳霖、爱穿灰色西装的叶公超、说话结结巴巴的冯友兰和邋邋遢遢的沈从文,爱与学生下棋的陈省身。
每每说起这些,他的脸上总是挂着骄傲、自豪的表情。
如果说哪位恩师对他影响最深?
也许应该是钱钟书先生,
而钱先生也十分看重自己这位门下高徒。
许先生说钱先生是“钱师,中国之大儒,今世之通人也”,在许先生的记忆中,钱先生永远是那个穿着一身咖啡色西服,操着一口地道牛津腔的青年才俊。
钱先生则说许先生是“如果李白也懂英文,必和许渊冲是莫逆”。
每每收到学生寄送来的新书之时,钱老总是亲笔书信,以示鼓励和肯定。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叁丨追最漂亮的妞,打最正义的仗
2014年,应邀出席许先生“北极光奖”授奖仪式的老同学杨振宁曾开玩笑说“西南联大当时的漂亮女孩儿,他都追过!”
没错,许先生的翻译之路,正式从追女孩开始的。
当年,那个走进许先生心扉的女孩名叫周颜玉,
西南联大的校花,许先生英文系的同学,
一位被吴宓称为“盛施脂粉,圆晶轻小,如樱桃正熟”的妙龄女郎。
为了追求她,许渊冲先生把林徽因的《别丢掉》翻译成英文,当做情书送给她,
连朱光潜先生读到这首小诗之后,都被深深的打动,
顺手把它推荐给了《文学翻译报》。
很可惜,待云中锦书再回之时,50年光阴已逝。
许先生大三那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美国空军陈纳德上校应第一夫人宋美龄的邀请,带领着大名鼎鼎的“飞虎队”第一大队进驻了昆明,与中国军民一同抗击日本侵略者。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许渊冲先生和全系所有男同学一起被征调,去充做临时翻译。
到底该如何让美国人理解“三民主义”的深刻内涵?
让在欢迎宴会上高谈阔论的战地服务团团长黄仁霖大挠其头,这位曾经留学哥伦比亚大学的“接待将军”搜肠刮肚了好久,也没找到一个简洁明了的句子。
而台下的许渊冲先生,则脱口而出了一句“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 for zhe people”让所有人竖起了大拇指。
在宴会之后,许渊冲先生转入了现役,带上吴钩,保家卫国。
很多年之后,许先生曾回忆起他赶赴戎机时的场景,
“当女同学们用英文唱起《再会歌》,真生出些生离死别的感觉”。
加入飞虎队后,许先生被分配到了机要室,主要负责为陈纳德先生翻译从国府各个渠道传来的情报,
精准的翻译让飞虎队的基地避免了多次日本的偷袭,也为他换回了一枚银光闪闪的“飞虎勋章”。
一年之后,飞虎队合同到期,就地解散,许先生也回到大学校园,和当年那些最优秀、最有骨气的青年学子一起,在山河破碎之时守护着中国文化。
肆丨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
从联大到清华,从清华再到巴黎大学,许先生不遗余力的向全世界推送着中国文字极致的美。
在法期间,他对法译版《四大名著》大摇其头,
他觉得法国人翻译的中国经典根本就没有抓到精髓之处,并没有把格律音韵的博大精深展示给世界,没有让世界了解到璀璨的中华文明。
一颗让世界了解中国之美 、懂得中国之美、欣赏中国之美的种子在心中萌芽。
在他心里,这是翻译家的责任,也是中国人的责任。
为了承担起这个责任,他开始绞尽脑汁,开始夜以继日。
甚至有时他会在深夜中突然惊醒,只为记录下那一抹梦中得来的灵感。
1951年,怀着对祖国无限的眷恋,许渊冲先生与旅法的画家吴冠中以及拓扑学、计算机算法专家吴文杰一同返回了故园。
许先生被分配到了北京外国语学院法文系任教。
然而,心直口快的“许大炮”撞上的却是一个“让钱钟书闭嘴,让傅雷上吊”的年代。
在那个年代,任何一件小事都会让大师受到凌辱,而许先生却在种种屈辱之中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追求。
可以在pd大会上不管不顾的反复推敲用词,
也可以在惨遭毒打之后,坐在救生圈上如痴如醉的造句。
仿佛是
谁都可以剥夺他的自由,但谁都剥夺不了他沉浸在翻译之中的乐趣。
在如此的忍辱负重之下,许先生将《主席诗词》翻译成册,给全世界人民欣赏。
恩师钱老的那一句“戴着脚镣跳舞”的评价一点都不过分。
骨子里对传统文化的极致热爱,
他将目光投向了中国最华美的文章—古诗词。
但诗词,一直以来都是翻译界的珠穆拉玛,
真与韵的两全其美,是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的难题。
连钱钟书都说“在‘译’和‘诗’之间,还是只好得罪‘诗’而不得罪‘译’”。
但桀骜的许渊冲先生一心要做个“少数派”,
在他的翻译理论中,
为了追求音美、意美、形美而进行“再创作”,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从上世纪80年代起,许先生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三美”理论去翻译那些中华文明的灵魂,
他的翻译原则是用韵文翻译韵文,既要工整押韵,又要意境全出。
已转任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的许先生对已故的翻译权威傅雷先生发起了挑战。
这也得罪了不少傅老的门徒,
他们给许先生扣上“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的帽子,
四处说他是“文坛遗少”。
但许先生毫不在乎,也绝不退让,他在用生命捍卫中华文字的美。
在十几年中,他先后翻译了《诗经》、《楚辞》、《论语》、《道德经》、《中华古诗词三百首》、《千家诗》、《唐诗三百首》、《李白诗选》、《西厢记》、《牡丹亭》、《苏东坡诗词》……。
他还把《红与黑》、《追忆似水年华》、《巴尔扎克选集》、《包法利夫人》、《雨果戏曲选》、《约翰克里斯多夫》……等名著翻译成中文。
他的《楚辞》译本被称作“英美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
他的《西厢记》译本被称作“比肩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国外有30多所大学选用了他的译本作为教材。
1999年,许老先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
2014年,他荣获了翻译界最至高位上的奖项—北极星奖,成为第一个获得此奖的亚洲人。
但他对这些却看的很淡、很淡,
正如他老人家所“诺奖一年一度,而中国古诗词流传了千年”。
伍丨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如果走进许先生位于北大畅春园里的家,
您一定不会不会相信这间仅有70来平方的小房子就是一代宗师的居所。
许先生已经那座很旧很旧的老宿舍楼里住了30多年,
电梯还是2017年时,老先生骑着自行车摔了一跤之后,
学生俞敏洪为他安装的,
在此之前老先生都是拄着拐杖爬上爬下。
在那间仅有3、4平米的工作间中,许先生完成绝大部分作品。
他从没抱怨过老楼没有电梯,
也从没抱怨过住房的促狭。
他只是抱怨眼睛不行了,影响的翻译的进度。
身居斗室,心系天下,这就是一代宗师的气度。
无论尘世如何变迁,他只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默默耕耘,乐在其中。
当翻译撞到文化冲突时,他总是往深里走、往深里走、再往深里走。
他将李白的《静夜思》中如水的月光和如水的乡愁翻译的淋漓尽致;
他将《诗经·采薇》中军士的征战之苦翻译的活灵活现。
他给中国古典诗词插上了英文的翅膀,
他给中国古典诗词的翻译树立了新的标杆。
今年已99岁高龄的许先生仍日夜笔耕不辍,他要抓紧时间完成任务。
在他百岁之前将《莎士比亚全集》翻译完。
祝老先生长命百岁,心愿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