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岁钱其实是一种爱,是付出后不求回报的爱。
如果你留心观察我的互联网痕迹,会发现我几乎不在任何群里面抢红包。
这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那一年我大概七八岁,一位住在大城市、生活显然比我们好的亲戚返乡过年,举手投足、衣食用度跟我们县城比起来,皆是新奇不凡。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说要让这位亲戚给我们小孩派压岁钱,孩子们都排队起来,巴巴地等着亲戚派钱。这位亲戚根本没有思想准备要发钱,看见一年到头都见不着的孩子们排队要钱,觉得自己简直是冤大头,她反复思量、评估,认为绝不应该纵容这股“歪风邪气”,于是坚决不给。
小孩们又觉得再坚持一下,比如甜言蜜语地叫几声长辈,比如大喊大叫几声,比如坚持得更久一点让对方下不了台,就能得逞。
于是像谈判双方一样对峙了好久,最后这位亲戚赢了,小孩渐渐散去。
这其实是一个关于压岁钱的典型场景。我们这些在大城市、大都会定居下来的人,年年逃避返乡过年的人,其中一种典型的惧怕,就是被裹挟着给小孩(尤其是熊孩子)发压岁钱。
那是个很不愉快的下午,这位亲戚几十年后还长存在我们心里。而我过了三十多年,还对那个下午记忆犹新。那种伸手要钱、撒娇撒泼皆不得逞的滋味,比吃不着好吃的零食、没有钱买鞭炮烟花要难受500倍。
从那一年开始,我再也没有主动给人拜年(讨钱),如果不是别人追着给我压岁钱,我宁肯一分钱都没有。
我应该算是大人心目当中最值得派压岁钱的小孩。因为我对压岁钱的态度非常认真。
我通常会这样安排压岁钱:
少部分的钱用于保证一天一小包牛肉干。我极爱吃牛肉干,尤其是“老四川”牌的,小时候甚至幻想自己可以嫁给牛肉干厂厂长。
我的牛肉干吃得很慢,很细致,绝不是马马虎虎吃掉的,现在想来,那认真的态度跟成年人品葡萄酒、风骚文人吃大闸蟹有一拼,那是我绝对的人生享受。
极少部分用于买鞭炮烟花,我很喜欢一种点燃之后腾空而起,然后有一个小降落伞缓缓降落的烟火;也喜欢一种三十发烟花,每发会呼啸着射向夜空,炸响之后再打开五彩的烟花;我成年之后见过广州白鹅潭的烟火,看过凡尔赛宫对面山谷的火树银花……但还是觉得小时候我自己花压岁钱买的三十响最为绚丽多彩。
最大一部分压岁钱用于购买我喜欢的书籍,泰戈尔、纪伯伦、托尔斯泰、雨果、李清照、李煜、福克纳……是那个时候走入我的大脑的。那时候我只舍得买时间检验过的世界名著,直到大学时代,有了自己赚的稿费之后,我才舍得买张爱玲、毛姆、普鲁斯特。
压岁钱是一笔不必用于眼下生活的钱,也是一笔小孩可以自主安排的钱,可以小心翼翼地筹划,也可以豪迈地挥霍,那是一笔每个家庭都能承担挥霍风险的,自由的钱。
压岁钱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滋养的。
我的压岁钱一般来自于一些心甘情愿要给我一笔自由钱的长辈。
这些长辈有男有女,有经常见的,有很少见的,有些是父母的兄弟姐妹,有些是父母的同事朋友,无论他们是什么身份,我都知道我过年的时候一定能从他们手里领到压岁钱,而且绝不会为难我半分。
有些慈祥的长辈,看见我害羞得鼓了几次勇气都没有过来拜年,就会说:“小玲子,赶紧过来拜个年”;他们除了给我钱,还会打一双荷包蛋放了糖和猪油给我吃(超级富足感);有些长辈因为春节期间没有机会发红包给我们,会在三月四月见面的时候还补上,一边着急地朝我的口袋里面塞钱,一边道歉没有及时发红包。
丸子的大奶奶住在农村,她80岁了还坚持养蜂和种田,在她心中,每年是有一个蜂蜜和小米的分配计划的,每个儿女都有,每个孙子都有。自从丸子出生之后,她每年都会捎来蜂蜜、小米、核桃和杏干柿饼,说是丸子的那一份。我猜在这些长辈的财政预算里面,每年都是有我的那一份的。
为此我特别有安全感。内心里面很甜。
那些亲戚长辈让我觉得大人都像圣诞老人一样可爱。
我妈妈是个有智慧的女人。
我们家三个孩子,两边老人需要赡养,只有爸爸妈妈的那份死工资,每一分钱都需要精打细算。我妈妈喜欢过年的时候她的孩儿不须去讨要钱财,又喜欢过年的时候孩子们突然拥有一大笔钱的喜庆和快意(让孩子开心是所有爱小孩的人的共同嗜好)。
她就把平时买菜购物剩余的零钱都投向一个漂亮的饼干盒子里面。临到过年,她拿出大盒子,让我们数一数里面的钱有多少,我们把各种币值分类放在一起,硬币码得整整齐齐,纸币都弄平展,叠成一叠一叠的——数钱是件快乐的事情,尤其是盼望着有个大数字的时候。
数完钱,算好总数之后,三兄妹会自己拿去银行换成大票子,自己商量分配方案——最后我们每个人分都能分到二三十元,那是一笔大钱,我奶奶一个月的生活费才20元。
我妈通过每年发压岁钱教我们数学,教我们团队合作,还告诉我们积少成多的道理,我觉得我妈很会教育小孩。
我妈和我爸是很爱儿女的父母。他们俩常常会在子女欢喜之时相视而笑。我爸特别宠女儿,会摸我的头说:“全世界都不给小玲子压岁钱,爸爸妈妈也会给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位大城市亲戚那天下午的行为,对他们的影响很大,他们在那天暗暗发誓:永远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陷入讨压岁钱的境地。也永远要让孩子有压岁钱用。别的亲戚朋友不能控制,自己是能够控制的,父母的那笔压岁钱永远是最多的大头,是我们三兄妹压岁钱的保底。
我读高中的时候,我妈的工作的工厂倒闭,她成了一名下岗工人。
她在路口摆个烟摊,有好几次都被城管驱赶。我因此写了一篇批评的文字发给当地的报社,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文字的力量。
高考结束,我每天帮妈妈守烟摊,心里想,要么去读大学,走出县城,开启完全不同的人生;要么考不上大学,也许会守一辈子烟摊——这个想法对我具有很强烈的恐吓作用。
与此同时,我妈的挑战是:女儿没有考上大学,她多一个帮手;女儿考上大学,她得筹齐那笔不菲的学费。
结果是我不但考上了,还分数很高。我妈准备了三天,要请客吃饭,我非常不理解。来的全部是那些平时就喜欢追着我发压岁钱的亲戚和父母的朋友。他们都举着酒杯,高兴地祝福我的大学生活。他们都很害羞地从口袋里面掏出红包来,或者大方地交到我手里,或者看我害羞了就交给我父母。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桌“筹款晚宴”,是一场众筹,也是一场天使轮投资,因为后来我没有还钱,其实可以叫做“慈善晚宴”——这是我快三十岁的时候才明白过来的事情。
我渐渐能够真正去理解民间的一些风俗——结婚要举办婚礼,大家送红包;生孩子要举办满月礼,大家送红包……人生有几个节点是需要众人出手帮帮忙的。当有一群人真的盼望你好的时候,你真的会变好起来。
我十八岁进大学就有了自己的稿费收入。之后,我做家教,在一个4A广告公司兼职上班——做到了经济自主,完全不需要家里再负担我一分钱。
其实哪只是经济自主,在二十多年前,我的一千五百元的月薪,简直是学校里面的大款!我两个哥哥结婚,我都封了大红包,我父母的热水器、烤箱、洗衣机、冰箱,乃至后来的房子,都是我买的。
我的朋友结婚,我去他们新房,看见衣柜里面空荡荡,没有几件衣服,我心里一酸,在他们家的瓜下面埋了一个大红包做贺礼(新房放瓜,是瓜瓞延绵的寓意)。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欧洲的葡萄牙旅行,虽然在远方,还是给家族里的所有孩子都发了微信红包。我在朋友圈里面这么记录:
“早上在给家里的孩子们发微信红包,一边发,一边想起我小时候那些笑眯眯追着给我发红包的大人们。谢谢那些亲爱的长辈,至今还记得你们的好。”
我很喜欢那种上赶着去给予而不求回报的感觉。
相信读这篇文章的你,大概率已经成为了父母、孩子们的长辈,每年抽出一份预算,去给孩子们发压岁钱,那是一份不求回报的、无条件的爱,是一笔可以给孩子们留下美好记忆的自由的钱。
不因为什么,只因为我们曾经被爱过。
撰文:三川玲,编辑:冯欣, 视觉策划:邵天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