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排斥米兰昆德拉。因为他像村上春树一样属于过度消费的作家。所谓过度消费是在群众效应下出现的一种欢呼行为。
但实际上大部分作家都存在被过度消费,有人发现他们曾经的作品对于某一段时期的社会很有针砭时弊的作用,或者他们的作品被授奖的时候,前者就是昆德拉、村上、卡夫卡、王小波一类的作家,后者则是莫言、陈忠实、石黑一雄等。
不能说我喜欢《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因为它所披露的是我对过往的背叛,这令我鄙夷自己,并因此而犹豫、难过、愤怒。但我喜欢书中的萨比娜,我总能在人群中识别到那个自己欣赏的人,并因此忍受其他的不堪。
前记
我喜欢米兰·昆德拉对于“同情”的论调:
在从拉丁语派生的所有语言里,compassion(同情)一词由前缀com-和词根passio组成,该词根原本表示“苦”的意思。
意思是说人们不能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换言之:也就是人们对遭受痛苦的人具有同情之心。
另一个词pity的意思几乎相同,该词甚至意味着应该对遭受痛苦的人表示某种宽容。“怜悯”一位妇女,意味着处境比她好,也就意味着降贵纡尊,要与她处于同一位置。
但在其他语言中,例如捷克语、波兰语、德语、瑞典语,“同情”这个词用作名词,由相类似的前缀加“情感”一词组成,使用的意义基本相同,但是很难讲它特指的是不好的或是一般的情感。
该词的词源所包含的神秘力量给他投上了另一层光芒:有同情心(同-感),即能够与他人共甘苦,同时与他人分享其他任何情感:快乐、忧愁、幸福、痛苦。
因此这种同情是指最高境界的情感想象力,指情感的心灵感应艺术。在情感的各个境界中,这是最高级的情感。
01-Es muss sein
“Es muss sein”:贝多芬最后一首四重奏最后一个乐章的两个动机,表示“非如此不可。”
这句话在书中牵扯到多个论题:哲学、社会、情感、政治等。
对于托马斯来说,“Es muss sein”表示的必然性,与特蕾莎“Es könnte auch anders sein”(别样亦可),是痛苦的情感冲突。
昆德拉一开始就提出了永恒轮回的哲学论,他明显是反对这种论调的,并认为永恒轮回的宿命会成为不可承受的负担,每个人都会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牢牢地被钉死在永恒上。
历史的黑暗也会不断重演:十四世纪的非洲部落之争,法国大革命,二战重复上演,罗伯斯庇尔、希特勒不断出现,战争、死亡、病痛持续不歇。
这是永恒的负担,但如果抛开这种负担,视之为转瞬即逝的事物,他认为,当橘黄色的落日余晖笼罩万物时,即便是法国大革命的断头台,也会带上一丝怀旧的温情。
“与希特勒的和解,暴露了一个建立在轮回不存在之上的世界所固有的深刻的道德沉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预先被谅解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许可了。”
他认为甩掉了这一沉重的负担,人就会轻盈无比。负担越重,人的生活就越贴近大地,越发地实际有意义。但是甩掉了负担,人就会越发地轻飘,脱离大地的生活与生命,一切都变得自由而无意义。
于是他把永恒轮回论跟生命的必然性联系在一起,其反面就是世界的偶然性,也就是托马斯这一人物的诞生来源:“einmal ist keinmal.”(偶然一次不算数)
这一点很矛盾,就如托马斯一般矛盾,徘徊在轻与重之间。
他本该甩掉所有的负担,流连于多个情人之间,毫无羁绊,轻盈自由。但特蕾莎紧紧牵扯着他,把他从轻盈的空中拽向沉重的大地,他接受这种负担背后的必然性,并长期认为这种必然是他背叛生命之轻的诱因。
所以当他醒悟到这种必然其实只是多次偶然造成的错觉时,他陷入痛苦的挣扎。
毫无疑问的,生命是只能发生一次,这趟过程中有无数的选择,但每次的选择只能一次——或许存在多元的世界,提供另一种可能,但这种多元也是无限的,延伸的后面还是不断的延伸。
昆德拉把贝多芬创作“Es muss sein”的故事作为论述巴门尼德“轻与重”的范例,他认为人最终的职业、成就,冥冥中是有种必然性的,人对于自己的人生选择都带着一种自愿性的必然,当演员的人,自小就有在别人面前表演的欲望。
但“Es muss sein”最终是需要被甩开的,人们需要看到自己逃离必然的宿命安排后,是什么样的世界,至少对托马斯而言是如此。
之所以说托马斯是“轻与重”之间的徘徊者,因为他天生是“einmal ist keinmal”,但却一次又一次甩掉这种命运带来的必然重负,同时又一次次被特蕾莎拽回现实中。
同时他也不是纯粹的“轻”之主义者,作为声名遐迩的外科医生,被辞退当起擦窗玻璃时,他曾有一种无事一身轻的快乐,这时他是脱离重负的,然而对于这种生命的无所着力,他只坚持了三年,就如同特蕾莎离他而去之后,他坚持不到一个星期。
02-不解之词
有一段时间我陷入持续的焦虑中,这种焦虑来得毫无诱因,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一些东西,但具体失去什么却毫无迹象。
大概就是电影《暖暖内含光》里一句台词:
“I'm always anxious thinking I'm not living my life to the fullest, taking advantage of every possibility, making sure I'm not wasting one second of the little time I have.”
疯狂的生活源于对失去的恐惧,对于生命的焦虑。不只是单纯对于随时可能发生的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生存的恐惧:在得以生存的日子里不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
昆德拉的说辞让我找到了部分答案:“假若人还年轻,他们的生命乐章不过刚刚开始,那他们可以一同创作旋律,交换动机(像托马斯和萨比娜便交换产生了圆顶礼帽这一动机)。但是,当他们在比较成熟的年纪相遇,各自的生命乐章已经差不多完成,那么,在每个人的乐曲中,每个词,每件物所指的意思便各不相同了。”
令我焦虑的是,我的乐章逐渐形成了,那些与我一同创作的人,却一个个消失在我的生活里,而我却没有那个精力再去创作新的一曲乐章。
不解之词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章节,这是属于萨比娜的章节。
有一个画面是不可缺失的:
一个只穿着内衣的女人,头戴一顶圆顶礼帽,站在镜子前,身旁站着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士,两人互相端详着镜子里的样子。
且不论圆顶礼帽意味着什么,这个画面大概就类似于书中所说的诗化记忆,记忆本身来源于现实,却绝不仅仅是现实,诗化的记忆是注入情感的,对于当事人而言,同一时刻发生的事情,很有可能产生两种记忆。
对萨比娜而言,这就是她与托马斯之间的诗化记忆,也就是两人之间的画面场景。
不解之词里有:女人、忠诚与背叛、音乐、光明与黑暗、游行、纽约之美、祖国、墓地等。这些都无需再赘述为何在两人之间成为不解之词,不解的浅显理解即是无法产生共鸣。
但共鸣是否真的重要?
我以前可能很看重,但现在并没多在乎,就如托马斯所追求的女人之间的百万分之一不同,共性是绝对存在的,并普遍存在,只有独特才是可贵的,如此一来,共鸣反倒寻常至极,存在不解之词更加美妙。
至于美是什么?
书里说美是被背弃的世界,我认同这个说法。
我怀念的东西,大部分是被背弃的,有些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有些不是,但无一例外的,都是不可逆的。那些不可逆的东西是真实发生过的,但如果一个人持续沉浸在不可逆的东西里,真实就会变成虚幻,这种虚幻永远伴随着他,出现在他生活中每一个角落。
佛兰茨是活在虚幻中的人,萨比娜离开后就成了他幻化的女神,但他以为自己活在真实的世界里,真实表示:不说谎、不欺骗、不隐瞒。
萨比娜讨厌真实,我很同意私事不应当与公众沦为一谈的论点,把私事塑造成文学作品往往不能创出多么高级的东西。
03-萨比娜
萨比娜是个把“轻”的哲学发挥极致的人,是个纯粹“轻化”的人。
背叛:
背叛对于萨比娜而言,是很重要的决策,尤其是叛已所叛。
她是处在世界对立面的人,自与父亲决裂之后,她的背叛之旅从未停歇,因为一次次的叛,很多本身意味着美好的词,在她的世界里变得不可接受。
女人、音乐、游行、光明、美、忠诚,对她而言,都有些烦人、伤心、不堪回首的记忆。相反的她更喜欢与之对应的黑暗、丑陋与背叛。
也正因为如此,萨比娜是书中第一个感受到生命之轻不能承受的人——当你把所有能在乎的东西都背叛完之后,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再令你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了。
这个时候她沉浸在自己幻化的媚俗中——伴着病危的老人与无助的老妇,如对待自己的孩子。
媚俗:
书里的媚俗并不是我们生活所指的媚俗,相反,从另一个角度上讲,它是对俗本身的一种支撑。
有些文学作品不避讳污秽的东西,从文字到内容都是俗的,余华笔下,有类似于晋景公的死法:男人为了偷看女人屁股,头向下扎进粪坑里死去。
我不太能明白,本身也不是很喜欢那部小说,但这一类俗的作品,因为不避讳,所以能够没有遮掩地揭示更深刻本质的东西。
昆德拉指的媚俗,指有意去遮掩一些黑暗、肮脏但确切存在的东西,如排泄是正常的,粪便是污秽但却不至于讳莫如深;以及以共性的眼光去看待所有的事物,见到孩童便觉得他们应当快乐,类似于子非鱼的说法。
但媚俗更多的,应该是一种假象,即人所臆想中的世界,对于个人而言,这种媚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当媚俗被施加以权力时,就会沦为政治中最虚伪的东西。
媚俗一旦失去其专横的能力,它就像人类的任何一个弱点一样令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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