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海桐树的回忆
——我的树之三十四
一转眼就是二十年。我想起了那株海桐。
宿舍楼的山墙边有一株姿态优美的树,腿一般粗的三四根树干从离地面一二十公分处就分叉出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扇形树冠,有一层楼房那么高。满树的叶子,一簇一簇的,煞是好看。北方没有这种树。但,我觉得它简直就是一株巨人版的玉树。玉树也叫燕子掌,是一种观叶的盆花。如果燕子掌你没有见过,那你应该见过马齿苋。对,这棵树也像一颗巨型的未趴在地上的马齿苋。它与马齿苋,就如同鳄鱼之于蜥蜴一样。它的似曾相识的树姿和叶子令我感到亲切,好像少年时代在哪本书上看见过。
春末夏初的时候,这株不知名的树开出了浅黄色的细小花朵,于是整个校园都飘满了香气。那是一株什么树呢?莫非这就是桂花?不对呀,“八月里桂花遍地开”嘛,这才春末呀。我曾经问过身边的同事,他也不知道。
春天的早晨,我曾经在这棵树下读书,为大专生备课。我刚调入这所学校的时候,还有三个大专班,学校安排我随便给学生上门与语言文学相关的课。文学史、文学作品选、古今汉语,都有老师在上。我上什么课呢,颇费脑筋。在花香弥漫的校园里,我看三个班里的学生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女生,就产生了一个灵感,开一门古代女性文学作品选读吧。既可以带着学生阅读女性作家的作品,也可以带着学生阅读反映女性生活的作品,顺便还可以连带着讲一讲古代妇女生活史。于是我就抓紧时间阅读《中国妇女生活史》、《中国古代女诗人诗选》、《诗经》、《玉台新咏》、《浮生六记》等我认为对我备课有用的书籍。花香如女人,是这棵无名的树给了我开课的灵感。
大专生的教室在学校后院的几间平房里。每次上课要过一个横跨小街的天桥,春雨迷蒙里走过小桥,颇有一番诗意。我开的这门课算是选修课,没有刚性的任务。所以,我讲的轻松,学生也听的轻松。隐约还记得给他们讲《诗经》里的《狡童》、《静女》,讲得他们开心笑。讲传说里苏轼、苏小妹、秦少游的故事,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夏季的夜里,我和同样来自北方的同事经常躺在那棵无名树近旁的操场边聊天。健谈的X君经常是聊天的主角。谈各自家乡的事,也调侃目下学校里的时鲜事件。小W曾经不辞烦难,托远在胶东半岛的兄长为我算卦,以卜吉凶。我不知道,他哥哥的卜卦结果我是如何吉凶悔吝,总之,我后来的吉凶悔吝与他有关系。近旁的无名树影与无名花香是我们聊天的底色,也是我们友谊开始的底色。当然,那时候没有想到,无名树下的友谊之舟也是会翻船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青年也会变猴子,变虫豸,这是后来的事情。”
也是那年,我们去世纪大道散步,我看到大道边有一种修剪成球型的矮树,挂着铭牌“海桐树”。这不就是学校宿舍楼边的那种树吗?
海桐,海桐树。人兴奋的时候容易思想飞扬。我想起,这种树的形象,最初是在一位初中女同学的书上看到的。于是,二十四年前的少年时代又涌到脑海。
那时,我十三岁,在一个曾经先后是生产大队豆腐坊和种子实验室的低黑的房子里读七年级。学校本部在村子的北边,放不下许多班级了,就把我们七年级一个班放在村南低矮的豆腐坊里。晚上,放学了,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祁先生住在旁边一个斗室里的土炕上看校。有时候,老师家里有事不能看校了,就留下我们几个班干部住校。
那一年,在教室糊窗户的纸上,看到“蒋介石死了”的豆腐块报道;那一年,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举行。那一年,祁老师教给我“瞎子穿针”的魔术;那一年,祁老师组织我们排成梯形队形,排练诗朗诵;那一年,我读到了祁老师写的《清平乐》,现在犹记得“村边杨柳青”的句子。
那应该是秋天吧,记得我们已经穿上厚的线袜。那天,祁先生安排我们三四个同学住在他的小斗室炕上看学校。晚上,我忽然想起白天看见女同学亲亲在看一本什么新鲜的书。因为我们那时候男女生是不说话的。所以我只能晚上偷偷地看她的书在不在书包里。揭开花书包的盖子,摸出了那本书,真是兴奋至极。是一本关于红小兵海边巡逻捉台湾特务的儿童读物。书名想不起了,但故事很精彩。书本上绘制的风景很优美。蓝色的天空,翻卷的海浪,翱翔的海鸟,海边的山石,以及山石上点缀着的扇形的树。我不知道树的名称,我只觉得树的姿态与树叶很好看。于是,时过四十余年,书名忘了,故事忘了,书上那种树的姿态依然记得。
亲亲真是个漂亮女孩。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白皙的脸庞,乌黑的长辫。还有海蓝色的长裤和杏黄色小格子的短袖衫。她是我少年时代暗恋的女孩。但是我们没有直接说过话。那时候很封建,男女生之间是不敢说话的。正由于不敢说话,不敢接触,没有故事,但不多的几件事却深印脑海。六年级的时候,我们还没有离开学校总部。我们的教室旁边就是五年级的教室。我本来就生性腼腆,又是从外村来这里上学,所以开始时总不敢和同学一起玩。课间十分钟,同学们多离开座位一起疯,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一天上午的课间时间,我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忽然两三个女生从隔壁的五年级教室里拉出一位叫秋香的女生往我身边推,那个叫秋香的女生则一边挣扎一边羞红了脸。而我们班这三个促狭鬼一边推还一边笑嘻嘻地对着我喊“秋香,秋香”。开始我还莫名其妙,后来我终于知道这三个女生为我找了一个“对象”,给我们配对呢。因为秋香和我有一个共同点,胖。我觉得她们三个够淘气的,说她们封建吧,她们胆子可一点不小!在这三个女生里,亲亲是打头阵的。
亲亲留给我的第二次记忆是初中毕业的时候,学校组织推荐上高中。那时候可真是民主,学校推荐小组由五人组成:校长薛老师,贫管会主任李大叔,一个教师代表高先生,还有两个学生代表。两个学生代表,一个是我(我平时就是学校管委会的唯一学生代表),一个就是亲亲。这五个人说谁可以上高中,就谁可以上高中,说谁不能上,谁就不能上。当然,推荐是在学生自愿报名后进行。亲亲没有报考高中。记得非常清楚,推荐会上,老师很认真地问亲亲上不上高中,意思是想推荐她,可是亲亲微笑着说不上。问她原因,她只是含羞着不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她的家长不让她上了。她已经许配给本村的一个年轻社员,记得一个夏天的上午,这个年轻社员在我们校园外给生产队的棉花浇水,我看见过。这真是太令人惋惜了,因为亲亲的学习也不错。
亲亲留给我的第三次记忆是在我上高中或者是上大学后。总之是一个正月,我放假在家。那天我到隔壁的何家去串门。何家是个前后两进的大四合院,住着何家四兄弟。何三叔家的房门开着,我径直走了进去。惊诧地看到亲亲盘腿坐在炕中间,腿上盖着被子。其实也不应该惊诧,因为我早知道,何三婶是她的姨妈。说真的,她长得像她妈妈,而她妈妈和她姨妈长得极相似,所以看见她姨妈,就可以知道她长大后仍然多么美丽。我至少已经上高中了,所以似乎大方一些,不再像初中时那么拘谨和害羞,所以大大方方却不得体地问:“你来了?”亲亲竟然羞涩地低下头,没有回应。我退了出来。这成了亲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次印象。
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株海桐树,于是就想起了四十四年前书本上的海桐;想起了四十四年前书本上的海桐,于是就想起了书本的小主人亲亲;想起了小主人亲亲,于是就想起了我们的祁老师。亲亲,是真名,不是假名,她姓李。由名字就可见她的父母亲多么宠爱她。然而竟然没有让她上高中。直至今日,我都为她感到惋惜。
岁月不羁,一转眼就是四十四年!
婷婷袅袅十三余的北国亲亲,豆蔻梢头二月初的江南海桐,还有多才多艺的祁老师,现在都好吗?
2019年9月23日至25日夜于古城大同红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