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文 | 泡沫 编辑 | 杨文瑾
不到巴掌大的透明壳子，是莫莉除买房外最奢侈的一笔花费。
每次就餐后，莫莉都要用牙刷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将它清洗一遍，然后放进嘴巴，套住上下排牙齿，再轻轻地按压一下。
这个透明壳子是一副隐形牙套，价格32000元。
在写字楼、餐厅、商场的洗手间里，刷牙、清洁牙套成了包括莫莉在内的隐形矫治大军饭后共同的仪式。
正是这群人，在6月16日，把国产正畸品牌“时代天使”送上了港交所的舞台。时代天使（6699.HK）上市首日股价暴涨，盘中一度飙升183%，截至当日收盘，股价上涨131.79%，报401港元，市值达664.89亿港元。
6月16日，时代天使在香港上市。
莫莉在一家美妆公司的IT部门上班。
在一次跟同事合照中，莫莉偶然注意到，在一群人中间，自己那咧开的嘴里，牙齿层层叠叠，凌乱不堪。“好丑”。
这个发现像一根针一样埋进了莫莉的心里，她在照镜子、拍照时，开始会不自觉地关注起自己的牙齿。
在我国国民中，牙齿拥挤、牙列稀疏、深覆合、地包天等错颌畸形问题并不少见。根据此前中国口腔医学会的调查，我国错颌畸形的患病率达67.82%。
与错颌畸形高患病率形成对比的是，我国正畸的渗透率不高。根据灼识咨询和欧洲儿童齿科杂志的数据，2019年，我国正畸案例数量仅为290万例，渗透率不足0.3%，而在美国、欧洲，这一数据分别为1.8%和0.8%。
这一情况近年有了新的变化。随着收入水平的提高，容貌焦虑、悦己心理抬头，人们对口腔的关注，由洁牙、牙周治疗等转向了更高端的种植和正畸。
蛋壳研究院和动脉网发布的《2020年口腔医疗白皮书》显示，有48.7%的受访者认为自己牙齿不够整齐；有26.7%的受访者认为自己的笑容方面（包括露龈笑、牙中缝不齐、笑线问题）有问题需要矫治。
（图源：蛋壳研究院调研数据）
在生活方式交流平台“小红书”上，与“正畸”有关的笔记超13万篇。
从医学角度看，正畸的最佳年龄是10-16岁，而成年人的牙槽骨改建速度和骨代谢速度降低，牙齿移动会比较缓慢，矫正周期会更长。再加上成年人口腔可能存在龋齿、牙周炎等问题，会给矫正增加难度。
但是，成年人才是正畸的主力军。根据平安证券2020年发布的《口腔医疗服务行业全景图》，24-33岁的人在牙齿矫治的群体中占比达67%。
（图源：平安证券研究所）
郑州大学口腔医学院郑逸等在2018年9月通过问卷调查完成的《成人口腔正畸相关因素研究》指出，在受访的成人患者中，有89%认为牙齿不齐给他们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心理负担。对成人正畸患者而言，对美观及社会反映的关注，比临床检查结果更能影响病人要求正畸的决心。
莫莉不想丑一辈子，在29岁时，她走进牙科诊所开始正畸。
从意识到牙齿不齐到去做牙齿矫治，莫莉花了四年时间。存款不够是最重要的原因。莫莉29岁，不想做“钢牙妹”。
传统正畸需要在每颗牙齿的牙冠上粘上金属或陶瓷托槽，再将钢丝结扎在托槽上，对口腔的美观有一定的影响。
莫莉考虑到成年人矫治周期普遍在两年以上，她不想“丑”那么久。
但，不同矫治器的价格天差地别。
南都周刊从广州多家口腔医院和牙科诊所了解到，金属牙套较便宜，价格在1.2-1.8万间浮动，陶瓷牙套次之，价格在2-2.5万间浮动，隐形牙套最贵，价格在3万以上，部分品牌则是4万起步。
莫莉一直等到2020年疫情期间，有熟悉的牙科诊所搞促销，原价38000元的隐形牙套全款支付只需32000元，才在男朋友的支援下，加入正畸大军。
供职于一家自媒体的李一一同样选择了隐形牙套，她不想被人当作“钢牙妹”，也不想应对亲友过多的询问。戴牙套半年，除非李一一主动提及，没人发现她戴了牙套。
想要变美，同时不想阶段性丑陋，是不少成年人正畸的共同诉求。
隐形牙套最早出现在1945年的美国，当时更多是作为正畸后的保持器使用的。直到1997年，斯坦福大学的Zia Chishti在正畸时苦恼于传统正畸的低效率，他萌发奇想：何不使用多个矫治器并结合计算机图像技术来移动牙齿呢？于是Chishti和伙伴们创立了阿莱技术，并推出“隐适美”隐形矫治器。
1998年，隐适美获FDA批准上市，正式应用到临床。
在此后长达20年的专利保护期内，隐适美在隐形牙套赛道上一家独大。在我国，“隐适美”一度成为隐形牙套的代名词。这种市场格局使得隐适美的价格居高不下。2011年，阿莱技术进入中国。
直到2017年10月，阿莱技术旗下包括设计和材料等40项专利过期，国产隐形牙套厂商时代天使、正雅、正丽才真正逮到机会，通过低价打入市场。
同一赛道玩家的增多降低了消费门槛，但一般人还是很难消费得起。隐适美的牙套一般4万元起步，时代天使则是2.4万元起步。
对患者而言，隐形矫正不仅更加美观，就诊流程也更加简单。
在做隐形矫治时，医生只需用激光扫描仪扫描患者的口腔，并将数据上传至隐形牙套厂商的系统，系统会据此设计出矫正方案，在医生对方案进行调整完善后，3D打印机就会打印出患者的牙套。
“隐形牙套对上班族更加友好。”李一一表示，“复诊时，医生会检查牙套是否贴合，附件是否完好，牙齿移动进度是否正常。只需十来分钟，医生就会把新的几副牙套交给我。而传统正畸的复诊频率较高。但牙科人特别多，就诊时间特别长，每次都等很久，上班族很难经常这么请假。”
据了解，佩戴隐形牙套的复诊频率是6-8周，传统正畸则是4周。传统正畸复诊时，需要医生多次调整托槽和更换钢丝，每次耗时约45-60分钟。
尽管隐形牙套美观、省时，但选择隐形矫正的人目前并不算多。灼识咨询的报告显示，2019年，中国隐形矫正病例数量为30.30万例，占正畸案例总数的10.3%，远低于美国的33.3%和欧洲的17.5%。
然而，隐形矫正的需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增长。
国元证券在《隐形正畸行业深度报告》中指出，2015年-2019年我国隐形矫治病例数的年复合增长率为58.8%，市场呈现高度景气，预计到2030年可达到329万例，隐形终端市场规模可达到1032亿元。
忙于做跨境电商的邱菲菲也想做隐形矫治，但是她没有钱。
邱菲菲一直苦于牙齿微凸，每次拍照时她都紧闭双唇。听闻好友去做隐形矫治，她也有些心动。可是，当打听到隐形矫治的费用后，她立马打消了念头。这是一个她负担不起的价格。
与邱菲菲一样，很多错颌畸形患者都被隐形牙套高昂的价格劝退。
隐形牙套的原材料并不算贵。以时代天使为例，2020年，它的原材料及耗材成本为1.22亿元，仅占总营收的14.93%。
较低的生产成本给了时代天使空间获取巨额利润。2020年，时代天使实现营收8.17亿元，净利润为1.51亿元，毛利率达70.4%。
另一家头部企业阿莱技术同样赚得盆满钵满，2020年，阿莱技术的营收为161.29亿元，其中13.04亿元来自中国大陆，毛利率达71.3%。
但这并不意味着隐形牙套厂商都在“躺”着赚钱。
由于隐形牙套属于二类医疗器械，隐形牙套生产商并不会直接将产品售卖给C端的消费者，而是把它们卖给了医生。事实上，时代天使在医院、牙科诊所的售价并不高，根据其招股书，2020年，其标准版、冠军版、儿童版的平均售价分别为7600元、9600元及8700元，但在消费者终端，建议零售价则分别达到3.2万元、4万元、2.6万元。
时代天使招股书中，时代天使在牙科诊所的平均售价。
时代天使招股书中，时代天使对消费者的建议零售价。
为何从B端流向C端的隐形牙套会贵这么多？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至少长达一年的矫治过程中，医生的矫正方案和动态调整至关重要。时代天使们花在对医生的维护、培育和营销上的支出要多得多。
但我国的正畸科医生数量极低。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显示，2019年，国内口腔执业医师和执业助理医生合计24.5万名，其中正畸医生5292名。
为了拓展市场，隐形牙套厂商不得不“拓展”更多的医生：争取现有的正畸医生，培育更多的全科医生、医疗美容机构的整形医生。
阿莱技术把对医生的培训和教育视为业绩增长的动力，仅2020年，就在全球新培养了2.1万名隐适美医生。相应的，阿莱技术的销售、一般和行政支出高企，2020年达到12.01亿美元，占营收的48.6%。
时代天使服务的牙科医生也从2019年的1.58万名增长至2020年的1.99万名。2020年，时代天使的销售及营销开支为1.49亿元，占总营收的18.24%。
李一一在广东省内一家有名的公立口腔医院看诊，为了抢主任号，她花费了将近一星期的时间。“正畸的费用不菲，既然决定要矫正牙齿，当然要选择最好的医生。”
在这样的消费心理之下，名牌正畸医生供不应求，初执业的医生则门庭冷清。正畸医生无法在短时间内骤增，降价也就无从谈起。
围墙外的人在盼望着隐形矫治降价，但如果让周倩重新选择一次，她绝对不会戴隐形牙套。
出于教师职业的考虑，周倩选择了隐形矫治。但在拔掉4颗正畸牙和4颗智齿后，周倩在佩戴第二副牙套时就遇到了牙套与牙齿不贴合的情况。
周倩问诊的公立口腔医院医生和牙套厂商没有找到原因，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周倩经历了三次牙套不贴合，三次方案调整，最终她换上了金属牙套。
多位业内专家曾撰写报告指出，隐形牙套对复杂病例牙齿的控根移动效果很有限。隐形牙套更适合矫治难度较低的病例。
在现实的操作中，如前所述，隐形牙套生产商为了销售更多的牙套，会不断培养、发展更多的正畸医生。但是，这些经过短期培训的医生水平如何，目前却没有统一的评估标准，只要持有医生执业证书便可上岗为患者做正畸。这也造成了市面上的正畸医生水平参差不齐。
在某牙科诊所多点执业的刘姓医生透露，“个别医生不能把控好患者的适应症，大量使用隐形牙套，最后多次重启，甚至没办法解决只好换回钢丝控制。”
中山大学光华口腔医院一位不愿具名的医生则表示，选择做隐形矫正的人在慢慢变多，但是目前这种暴涨有很多商业因素，是不太健康的。
有关隐形矫正的纠纷时有发生。根据裁判文书网，2016年5月，张某在天津南开某口腔诊所进行隐形矫治，经过19个月治疗，正畸效果未能达到预期，但张某的牙齿表面已经出现磨损。而后诊所将张某的矫治方案更改为传统正畸，矫治疗程3年。张某遂将该口腔诊所诉至法院，2020年6月，天津市南开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医方诊疗行为存在过错，需要承担全部责任。
除了不适合复杂的错颌畸形病例，隐形矫治也对患者提出更高的要求。
当有朋友咨询李一一要不要做隐形矫治时，她也拿不定主意。“隐形牙套虽然美观，但需要正畸者十分自律，并不是花了钱牙齿就会变好看。”
多数隐形牙套一天至少要佩戴约22小时，每次就餐前后还要取下清洗。部分人受限于就餐环境，或者懒惰，会省去就餐后的清洁工作，这样就会引发龋齿、牙周炎等口腔健康问题。
正畸者是否自律直接关系到最终的矫治效果。如果牙套没有佩戴足够的时长，牙齿的移动进度很有可能无法跟上原先的设计方案。
麻烦的是，即使严格遵照医嘱，牙齿的移动进度仍然可能迟滞。这种情况则需要重新对口腔进行扫描，设计新的矫治方案。这个过程被称为“重启”。
“重启”并不少见。在小红书上，与“隐适美 重启”有关的笔记有6万篇，“时代天使 重启”则有630篇。虽然患者不用为“重启”额外付费，但意味着整个矫治周期被延长。
小红书上网友关于隐形牙套重启的笔记。
正畸犹如过关斩将，即使顺利摘下牙套，考验还在继续。许多医生建议，成年正畸者最好终生佩戴保持器，否则，牙齿仍可能会回到原位。
“如果不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牙齿都要变得整齐，就真的不要浪费钱了。” 莫莉说。
一旦选择正畸，就没有退路。
（应受访者要求，莫莉、李一一、邱菲菲、周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