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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玉生刚入行时，师傅就告诫他，干这行是“拿命挣钱”
有人曾说，漆工是门拿命挣钱的营生。这并非危言耸听，斑斓的色彩背后，无数手艺人付出了健康的代价。襄阳人涂玉生就是其中一个。一度，他放下赖以谋生的刷子，停工养病，转做其他营生。五年前，看到涂料行业的一些变化，他又复出江湖。
一
似乎与姓氏结缘，命中注定涂玉生拿起刷子，干起了涂涂抹抹的营生。
31岁那年，他进城拜师学艺。见面没多久，师傅张口就说：“干我们这行，前十年拿命挣钱，后十年拿钱买命。”
话里藏针。听罢，他心里不服，可没吭声。
干了还没到十年，也就四年多，他有了切身感受。长期在气味刺鼻的环境下工作，尽管他每次都戴防护口罩，身体还是陆续出现不良反应：头晕恶心、吃不下饭、呼吸困难、拉肚子便血……
一次，在给柜子刷漆的时候，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还未干透的白色漆面染上一小片血红色。工友吓了一跳，赶紧劝他回家休息。
那时，涂玉生不敢轻易转行，因为两个孩子还在上学。妻子柳够劝了几次，劝不动，气得质问他：“你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命？”
哪能不惜命呢？到后来，他感觉身体一直未好转，就去医院做正式检查。医生说，除非远离这种工作环境，身体才有恢复的可能。就这样，他才下定决心收手。
之后的两年里，涂玉生不再干油漆工。他辗转家乡襄阳和武汉的数家医院，认真检查了好几遍身体。没过多久，各种检查报告和病历就攒了有一本书那么厚。
医生无法将他的病与油漆直接划等号，能够明确的只有肠炎这类病症。涂玉生心里有数：症状严重的那一阵子，每次刷完油漆，他有一个星期都吃不下饭，反之，如果休息一阵儿不刷漆，胃口又恢复了。
他始终认为，身体受损的根源是工地上的刺鼻气味。甲醛、苯之类的有毒物质，干装修时不可避免会接触到，这些物质存在于油漆、各种稀释剂和胶类材质中。
按照用途，在一般的家庭装修中，漆类产品主要分为家具漆、墙面漆。刷墙时用的多是乳胶漆，大部分产品味道还算可以接受。而为了追求光泽度等效果，木制家具多采用油漆刷涂。
涂玉生过去干了不少家具活儿。后来他想，身体还是重要的，得把最大的威胁排除掉，于是他推掉所有要刷漆的活儿，只给墙面刮腻子。
刮腻子虽然闻不到刺鼻气味，但用砂纸打磨墙面的时候会有大量粉尘，即使戴着防尘面罩，涂玉生每次干完活儿，嘴里鼻子里都有不少粉尘，时间久了，对身体还是会有伤害。
但跟刷漆相比，涂玉生觉得算不了什么，他习惯根据气味的浓淡来判断危害性。这种做法实际上并不科学，不同人对于油漆气味的敏感程度会有所差异。有些漆工习惯了涂料气味，作业时便摘下防护口罩，身体受到的伤害也更为直接。
刚开始干活的那几年，涂玉生对油漆味儿没有太大的反应，由此忽视了健康问题。反倒是四五年后开始感觉强烈，戴上定期更换滤芯的防毒口罩也不起作用。
而不干油漆活的第二年，他的体重就从105斤恢复到了最早的126斤。
一开始，涂玉生从老家来到襄阳闯荡的时候，夫妻俩各干各的行当。涂玉生做油漆工，妻子柳够在市场上卖菜。每天凌晨一点多，柳够要去火车站进货，五点多再去市场上占摊位。
涂玉生转做刮腻子的活儿之后，柳够就不去卖菜了，她跟着丈夫打下手，这样好有个照应。
二
曾经有段时间，柳够也打算跟着丈夫学刷漆。
第一天试工从早上七点开始，三个小时后，柳够就干不动了。油漆味熏得她头晕，她只好顺手找个纸板铺到地上，一直躺到下午六点收工。涂玉生本打算用自行车载她回家，才骑了几步路，柳够就让他停车。强烈的不适感使她无法保持平衡，坐在后车座上也晕得厉害。就这样，离家还有十五里的路程，涂玉生一路推着她走了回去。
柳够也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那么大，油漆味对她来说并不陌生。每次丈夫干完活儿回到家，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那股味道。有时一张嘴，呼出来的都是油漆味儿。味道太浓时，她甚至会要求丈夫不要冲她说话。
这次试工经历让柳够见识到了油漆的“厉害”，也更坚定了她让丈夫转行的想法。究竟是什么物质在威胁健康，柳够虽然说不清楚，但她明白油漆“有毒”。
像柳够一样，大多数人对于油漆的成分不了解，稍微熟悉点的可能知道甲醛和苯。而实际上，除了这两种广为人知的致癌物，油漆中还会有甲苯、二甲苯、VOC（挥发性有机化合物）、TDI（甲苯二异氰酸脂）等。其中，苯属于剧毒物质，甲苯、二甲苯属于低毒性物质，吸入一定量的苯、甲苯、二甲苯会引起中毒，甚至会破坏造血系统、神经系统，而甲醛也具有较高的毒性。
超出标准的游离TDI也会对人体造成伤害，主要表现为致敏和刺激作用，容易导致眼睛疼痛、流泪、结膜充血、咳嗽、胸闷、气急、哮喘、红色丘疹、斑丘疹、接触性过敏性等症状。
2017年10月，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公布致癌物清单，油漆制造（职业暴露）被归在3类致癌物中，属于“对人类致癌性可疑，但尚无充分的人体或动物数据”。而甲醛和苯均属于1类致癌物，已经明确其对人体有致癌性。
在装修行业，忽视这些有害物质而造成人体伤害的案例时有发生。有些人还没来得及意识到问题，就已经失去挽回的机会。
2018年春节前夕，距离襄阳200公里的荆州市，从业16年的油漆工邓忠山突发急性白血病。邓的妻子回忆，事发前两天，丈夫只是觉得牙疼，口腔有出血、伴随头晕手麻，但他一直以来身体都还不错，只是平常打喷嚏的时候鼻子偶尔有血丝。
后来，邓忠山在医院检查身体时，突然晕倒引发脑出血，两天后，他便离开人世，年仅31岁。彼时，他的第二个孩子只有两个月大。从业16年里，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刷漆，但直到离世前，他家的房子还是没粉刷的水泥墙面，一家人已经住进去三年，原本打算过两年攒够钱再刷漆装修。
听闻邓忠山的遭遇后，当地100多个漆工建了一个微信群，为逝者家属募捐一万多元——工友的突然离世，再一次给这些手艺人敲响警钟。在这一行里，像邓忠山一样离开的人还有很多。
捐款人中除了漆工，还有一位漆店老板。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患了白血病，夭折时只有4岁。谈起原因，这位老板很自责。创业时，他在家里建了个小作坊制胶，有句行话叫“无醛不成胶”，相当于，这家人生活在弥漫甲醛味的空气里。他寻思，儿子患病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之后，他对装修材料的环保问题格外关注。市场上出现水漆产品后，他果断拒绝了油漆企业的挽留，转做水漆生意。
涂玉生是在五年前听说水漆的。那会儿，有工友找上门请他帮忙刷漆，他还像以前一样拒绝。对方告诉他，现在不一样了，木器漆只需拿水稀释，闻起来几乎没气味，对身体危害没那么大。
开始，涂玉生不信。因健康原因改行刮腻子后，他没再接触油漆。但做过那么多年漆工，常识他还是有的，还从没听说过只用水稀释的木器漆。
尽管不信，他还是跟着工友去了工地。亲眼看过水漆之后，涂玉生又凑近闻了闻，当即决定复出。
涂玉生在干活
三
干装修活，装房子用什么漆，选择权主要在业主。但涂玉生很少遇到执意要刷油漆而不接受漆工建议的雇主。随着公众环保意识的提高和对家居环境的重视，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接受水漆。
有水漆代理曾根据自己手下300余位漆工的施工情况做过统计，基本上确定其所在的地级市使用水漆进行家庭装修的比例已经超过一半。有老板花费数十万元买的高档家具，也专门来找水漆师傅刷涂。
涂玉生总是建议业主买水漆，大多数雇主都能接受。以木器漆为例，水漆与油漆在价格方面虽然有差距，但同等量的水漆能够喷涂的面积往往也更大，更何况还有环保这一层因素在。
和油漆相比，水漆无需额外的工业稀释剂，具有节能环保、不燃不爆、超低排放、低碳健康等特点。缺点在于，某些使用场景下，水漆更费工时，对于刷涂技术有更高的要求。此外，如果是在北方施工，由于温差大，漆面效果的实现需要对施工环境投入更多成本。
在现有技术下，即便是水漆也不能做到完全不含有害物质，只能将其控制到极其微量，部分检测项已经在专业仪器能检测出来的最小值之下。但对于长期与漆打交道的工人们来说，这一改变无疑延长了他们的职业生涯。
国家层面，环保形势日趋严格的大环境下，涂料行业“油转水”的改革一直在推进。
2015年1月26日，国家财政部与国家税务总局联合发布了“关于对涂料征收消费税的通知”，要求自2015年2月1日起对涂料征收消费税。其中特别指出，对施工状态下挥发性有机物(VOC)含量低于420克/升的涂料将免征消费税。
2015年7月，深圳全面禁用严重危害市民身体健康的溶剂型涂料（油漆）、胶粘剂等不合格装饰装修材料。2017年开始，北京的家具制造行业也全面禁止使用油性涂料。
作为使用者，尽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水漆的进步，涂玉生仍然希望健康问题有保障。曾有一家漆业公司在推广产品时许诺，每年会组织活动，让一批工人享受免费体检。尽管还没有被这样的福利覆盖到，涂玉生听说后非常感动，感慨还有人在关心漆工的健康。
在涂玉生看来，一线漆工间接拉动了漆类产品的消费，企业有必要关怀一下这个群体，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路边的野草没人管”。
曾经，涂玉生带过9个徒弟，有5个后来转了行，而转行主要考虑的就是健康因素。如今，涂玉生复出干起了漆工，柳够也加入这行，成了他的第10 个徒弟。两人喜欢独自揽活干，印了名片散发，专接刷漆的活儿。
夫妻搭班干活十分顺手。通常，涂玉生站在脚手架上刷高处的墙，柳够蹲在地上刷低处的。两人干活细致，别人两天做完，他们要耗时四天，绝不会让墙面出现毛糙不平的情况。
雇主们对这对夫妻档评价很高，回头客源源不断，有时，装修公司也请他们去帮忙。两人基本上每周都能完工一家，一年下来能挣个十几万元。忙不过来的时候，涂玉生还会把活儿分给徒弟一起干。
得益于好口碑，涂玉生现在不再为没活干发愁。在襄阳，他接过活儿的小区里，服务过的雇主最少都有两家。这个记录让他颇为得意。
身体方面，夫妻俩没有以前那么多顾虑。涂玉生今年50岁。他们计划最少再干十年，直到供女儿读完博士。到那会儿，也该享享清福了。
涂玉生和妻子计划再干十年，直到供女儿读完博士
作者：祖一飞
小镇青年，乐于关注乡土民生，走走看看写写停停
编辑：李显峰 宋建华
事实核查员：李显峰 设计：邹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