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公安部成立了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办事处,并于2009年部署了全国拐卖。
至 2018 年,全国共抓获犯罪嫌疑人超过 5 万名,解救被拐妇女儿童超过 10 万名。湖北人孙海洋的孩子孙卓 2007 年在深圳遭到拐卖,多年来他组织被拐家长全国寻子,多次为公安提供有效打拐信息。打拐题材的电影《亲爱的》也有部分故事取材于他。
孙海洋的故事,是众多被拐受害家庭的典型:为了生活过得更好,他们离开农村,却在城市里遭遇悲剧。尽管如此,他仍决定留在城市,希望重建生活。
永失我爱
那年冬天,2008 年 1 月,孙悦十岁,一个人坐上湖北监利县的大巴。车过长江大桥,窗外的灯光照醒了她。她惊讶地看着发亮的江水。
一天一夜,车到深圳,孙海洋接站。到现在她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似乎是发生了很大的事情,爸爸的脸很憔悴。走在深圳的路上,拐进一条巷子,站在那堵墨绿色的门前,孙悦心里有一个想法:这就是我家了。她一个人在监利读小学,寄宿,一直想来深圳,现在终于来了。妈妈彭四英已经铺了床,躺下她就睡着了。
醒来,墙上贴着报纸,看到了孙卓的名字,她才想起来昨晚没见到弟弟。报纸上说孙卓被拐卖了。她不明白拐卖是什么,她理解成一种临时事件。她想弟弟很快会回来。
家里跟她想象得不一样,家里总是争吵,爸爸和妈妈吵,妈妈和奶奶吵,吵完了妈妈哭,爸爸不说话。有次刚端上饭菜,奶奶苏兆安伸手掀了桌子。
一天夜里,彭四英哭着拿头撞墙。孙海洋看着她不说话。他们争吵到最后常常这样。彭四英跪到地上,额头往地板敲。
孙悦听见瓷砖地板咚咚直响。孙海洋拉彭四英坐起来,她的额头流血了。
我想死,彭四英说。
是我的错,孙海洋说。
彭四英起身走进厨房,拿起菜刀。孙海洋冲过去,按住她的手,把菜刀夺下来,甩到门外。
我想死,彭四英说。
孙海洋藏了菜刀,一天没敢出门。坐在家里,下白石四坊 28 号,一楼,他看着门外的巷子。他们吵了半年,争论到底错在哪里,有时他们认为错在对方,有时认为错在自己。他一遍遍地回忆孙卓丢的那天。当时彭四英要去剁生姜,让他看着孙卓。他答应了,半躺在沙发上。他是凌晨两点起来揉面的,那天——2007 年 10 月 9 日——是包子店开业第二天,他卖了两千多个包子,一整天没合眼。
是在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孙卓出门的。我去玩一会儿,他说。
都这么晚了,孙海洋闭着眼回答。他记得自己好像伸手拦了一下。
出门后孙卓在巷子口遇到了那个男人。后来在监控录像里,那人将手掌那么大的玩具车摆上井盖,又拿出几颗李子。
录像里孙卓伸出手,被那人牵走了。
彭四英骂孙海洋睡觉。孙海洋后悔睡觉,但他也问她:那你呢?
彭四英当时坐在店里切生姜,她背对门外,包子店离井盖只有三米,或者四米。孙海洋等了几个月接下那家门面,隔着巷子口就是沙河幼儿园。他把孙卓送进去,才去了两天。
是你要来深圳,彭四英说。她认为是丈夫把儿子带进了陷阱。
如果错了,孙海洋问妻子也问自己,是从哪里开始错了?
肯定不是 1994 年。那是在武汉人和路,孙海洋 20 岁,刚学会蒸包子,彭四英 18 岁,在隔壁小吃店当服务员。孙海洋包子卖得快,钱卷起来塞腰带,晚上摘下,一数数很久。他蒸一碗菜吃一天,不爱花钱,只琢磨赚钱,他只读完小学却自信能做生意,就是亏了也不动声色。1994 年包子好卖,年底他攒了两万,1995 年春天开服装店三个月全赔了。彭四英认准了他的勤快,1997 年他们结婚,离开武汉,他说去哪儿她就去哪儿,四川、重庆、湖南,先有了女儿孙悦,几年后,又有了儿子孙卓。2007 年,结婚第十年,他们到了深圳。在深圳,现在,她给他下跪磕头。现在她说她想死。
孙卓是她生的,是的,孙海洋想,她是妈妈,她是应该更痛苦。
吵架下跪那天之后,彭四英写了一封长信给孙海洋,从他们认识那年写起,写了十几页 A4 纸。孙悦也看了那封信,偷偷放回去。寒假过去,她没回湖北,进了白石洲的小学。
你遇到那些真正可怕的事情,你会希望它没发生,你会去想最好的那种情况。第一天,孙海洋想孙卓是贪玩躲了起来,他想小孩都喜欢捉迷藏。他把眼睛看向白石洲的角落:墙角,树桩,垃圾箱,刚摇下的车窗,挂满衣服的阳台,烈日下朦胧的楼顶。他才知道白石洲原来有这么多角落。走在巷子里,脚踩在井盖上他也会想,孙卓会不会就在下面。
沙河派出所,民警说 24 小时才能立案,孙海洋跪下了,跪下没用,他又爬起来。他拉着彭四英回到路上。遇见小孩他们就冲上去,路人往后躲。我小孩子不见了,她哭着向人解释。她拉住那些愿意停下来看他们的人,人一多她就跪下。第一夜他们喊,喊到天亮走回家,巷子口左手是包子店,右手是幼儿园。
孙海洋装了十万块现金,守在派出所。他们想只要找到所长的车就把钱扔进去。他们没找到。他又拉住民警的手,叫他们同志、大哥,也叫师傅、兄弟,有时干脆还是跪下。民警说没有线索。孙海洋找来路口超市的监控,录像里看不清人脸,民警说要是能知道人贩子是谁就好了。就是听到这句他才憋不住大骂他们的。
「下白石新村」五个红字漆在路口的石头上,夜里他就坐在那里。他看着每个路口,思索那个人带着孙卓会往哪儿走,走哪个方向会打车,走哪个方向会坐地铁,接着会去哪里。他拿着中国地图,中国原来有那么多地方,他从来都没觉得中国那么大。
有时他也起身跑起来,跑到路口不停,靠本能拐弯,继续跑,好像那样他就能知道更多,好像跑起来就能得到正确的方向。有一天夜里他跑了很长一段路,起初喘不开气后来忘了喘不开气,想停下来又连停的力气也没有,他记得他是摔倒了才停下,坐在地上,他往四周看,他不知道那是哪里,他就记得到处都是树,一个人都没有。他往那些茂密的树叶里看了很久。
他见了福田一个算命先生,回来照做:他将一只鸡煮到半熟,对准监控录像,朝东下跪磕头,两手捧着那只鸡,绕白石洲走了七圈。他一边走一边喊孙卓。七圈走完回来继续下跪磕头。路人跟着他,他们觉得这个人疯了。他也觉得荒唐,但人家说了他就试。万一是真的呢?楼上小孩哭喊,他总怀疑是孙卓,走上楼,耳朵贴在门上,一直听到哭完。算命先生是说孙卓七天以内回来,他就七天没关门,夜里也亮着灯,他就坐在门口等。
包子店招牌换上了新的:悬赏二十万寻儿子。路人围住了门口,电视台和报纸的人也来了,开始是深圳的,接着是广东的,北京的,后来国外的记者也来了。他想他的希望增加了。他对着他们一遍遍说自己的孩子丢了。
最多的时候他一天印一万张寻人启事,一家人背包出门贴,白天城管不准,他夜里出门,在深圳的路上走,一路贴到天亮。他也把它们寄到北京和上海。有时是寄给老乡和朋友,有时是随便写一个地址寄过去。拆开包裹的人就算把它们扔在风里也有人捡到,他想。寄完了他觉得荒唐,但他还是寄。
深圳能贴的地方都贴。有天晚上他被追了好久,一路跑,最后是在一个桥洞下被那四个拿棍子的保安围住了。
我小孩丢了,他说。他们不管。他们让他把寻人启事撕了。作为惩罚,他们让他把墙上别的东西也撕了。
他一张一张撕起来,撕自己的也撕别人的。
撕完了,他对他们说,如果看到我儿子,打这个电话,谢谢你们。
,这个号码他一直没换。不过,为什么那么多人说谎?第一个打来电话的人就是骗子,那人对孙卓的事情说不清楚,只说钱。
他数过,最多的那天他接到了四十多个电话,他们说了很多地址,龙华、福田、东莞、厦门、北京、香港,哪里都有。他们说孩子就在那里。他跟他们打交道多了,后来一听语气就知道是骗子。有人用电脑合成了孙卓的假照片传给他。也有人绷不住,干脆承认自己就是骗子,说自己只是想骗点钱。他还是跟他们说好话。他说既然你看到寻人启事了,请帮我留意一下,谢谢你。有骗子在电话里道歉,他们说你这么可怜我不该骗你。他不生气,他希望继续有电话打来,骗子也行。
要是连骗子都不来,他想,那就真没希望了。
有人仅仅是因为无聊,比如上白石村那三个年轻人,他们都没想到孙海洋真来。那天很晚了,他走上去,把几瓶绿茶递给他们。他一看他们就知道不对,但还是说:如果孩子在你们手上的话,钱一定有。他坐下了,他们也坐下。他们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烦了,说我们是随便拨了电话,你走吧。
还有一次是宝安北路 92 号门口,那个地址他记得清楚。他从电话里就听出来又是骗子。他报了警,两个便衣警察一进去就按住了那个人,搜出一把小臂那么长的刀。那个人姓熊,22 岁,他承认那晚准备抢劫。戴手铐时他耷拉着脑袋。那人后来判了两年,孙海洋又有点懊恼,他想年轻人不过是想搞点钱,为什么要结仇?
有一个骗子最像真的,那人声音特别愤怒:你把我的照片贴得满大街都是,你要全撕掉,二十万不够,我要三十万,你不能报警。
他太有底气了,孙海洋觉得一定是他。行,他说,钱也行,撕也行。
孙卓别哭,那人又说。电话里是小孩哭声。
孙海洋紧张地问,孙卓手背有个刀疤,左手还是右手?
现在他忘了那人回答了哪只手。但孙卓手上是没有疤的。那人继续吼,但他不想听了。他挂了电话出门走。那个晚上他也记得清楚,走过包子店,走出白石洲,他一直走。每次看一眼时间都只是过去了五分钟。时间太慢了,你一直走你也走不到天亮。他看着路上那些年轻人,他们也来了深圳,可为什么他们显得那么无所事事?他看着那些路人的脸,那天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骗子。
他又走了一夜,回到白石洲,推门的时候他希望自己悄无声息,希望她们没听见。他知道她们听见了,他不想两手空空回来。
那些官员的脸,他想着他们,有的真,有的假,有的他看不出真假。他记得最近的那个人,在公安局,年轻人脸上很真。年轻人说,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孙海洋说不知道,我要回去了。那人说我是刑警学院出来的。孙海洋还是要回去。那人拉住他,说我要把案子破了。
破了再说,孙海洋说,破了我给你磕头。
那人又要送孙海洋回家。送到楼下,他要上去。我要知道你是住的哪个房,我下次直接带着孩子来,他说。行,孙海洋笑了,上去,上去。
我见过多大的官你知道吗?孙海洋想。他记得他们每一张脸。一开始他找普通的民警,从不出警等到出警;他去找派出所长,他终于见到了领导;他找到分局局长,后来是公安厅长。他记得有一个人拿着喇叭发话孙卓一定能找到。更大的官孙海洋也见过,他去过北京,公安部的打拐会议,他的身份是家长代表,领导握着他的手。
也是在 2007 年,孙卓丢失那年,公安部成立了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办公室(简称「打拐办」),第二年,全国开展打拐专项行动,要求一线公安机关对群众报告儿童失踪、被拐卖的,必须立即立案。第一任打拐办主任陈士渠留意到孙卓的案子,列为重点。
贴了半年寻人启事,孙海洋找孩子的方式也变了,他每天盯着公安的打拐信息,也把其他被拐孩子的家长聚在一起,也在网上发消息寻亲、宣传打拐。他外出背着书包,书包里有一本花名册,被拐的孩子有三千多个。有深圳本地的,也有外地赶来的,那些家长找到孙海洋,请他想办法。他自己还没找到孩子,却成了他们要去依靠的人。他知道他们是没有办法才来找他。
深圳的家长十几个,去饭馆要把桌子拼起来坐。他了解他们,他们需要那种感觉,人跟人围成了一圈就好像多了一点什么,说它是温暖也行,团结也行,他们看着其他人的脸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我们是同类,孙海洋对他们说,同病相怜。他们租了大巴车去往外地,一起拉着横幅走在街道上,他们印 T 恤,把丢失的孩子印在胸前。从早晨到傍晚,他们走在不同的城市。湛江的陈升宽两腿残疾,儿子陈兆沅 2015 年丢失,他手脚并用在街上爬,一爬也是一天。
还有谢越,他们是在树下认识的。他记得那天,远远地他看见有人在贴寻人启事,走过去,他看见贴的是孙卓。风给你刮掉了,那人说,我儿子谢浩男也丢了,我快放弃了,帮你贴。他记得谢越被人骗了很多钱,最多那次五万,那次他跟着去了。电话里的人说谢浩男在东莞,谢越带钱到了东莞,对方要他把钱扔进垃圾筒,谢越就躲着警察也躲着孙海洋。钱扔进去了,孩子没有。
谢越蹲在路边哭,孙海洋就拍他肩膀。只有他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没人可信的时候,你就会去信那些不该信的人。
如果孩子一直找不到怎么办?如果孩子被致残乞讨怎么办?如果孩子被害死了怎么办?其他人总是这么问孙海洋。这是他们最怕的事情。
孙海洋已经不怕了。他有一套自己的回答。他告诉他们每个孩子都不会有事,孩子就是被人贩子从这里带走,卖到了那里,不会受伤,有吃有穿,买孩子的家庭自然爱孩子,孩子不会乞讨,不会有别的情况。他对每个人都说孩子一定能找到,他自己能,他们也能。他告诉他们世界上好人多。
有时他也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在给自己「洗脑」,也在给他们「洗脑」。这世界上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他现在愿意相信是好人多。他接到那些哭着安慰他的电话。加油,他们说。还有人打电话来一直哭,不说话,他不知道,还以为他们跟他一样,他安慰他们不要哭,孩子找得到。但电话那边的人说,自己是刚生了孩子,看到他的事情心里难受。要是我的孩子也丢了该怎么办?他们哭着说。
有些人真撑不下去了。他记得那个名字,杨江,2008 年 10 月,在没找到孩子的回程火车上心灰意冷,跳出了厕所的窗户。他也记得贵州都匀的张雪霞和宋怀南,儿子宋彦智 1991 年丢失,宋怀南 2006 年春节跳楼,到 2016 年,宋彦智在广州找到,父亲已经离世十年。
国内到底有多少孩子被拐,又有多少找了回来,他不知道数字。他自己统计的三千多个只找到了十几个。比如彭高峰。第一次见面,彭高峰就给他跪下了。他们是湖北老乡,此后一起找孩子,成了朋友。2011 年春节,彭高峰的孩子彭文乐在江苏找到。公安和彭家去江苏带回孩子,孙海洋去接。他真的很高兴,他把母亲苏兆安也带上了。
到了天河机场他才知道不该去。彭高峰抱着儿子,一群记者围住他们。他躲在一边。记者也把摄像机对准他,问他现在怎么想。他知道他们想让他哭。他也想哭,但他越想哭越哭不出。他记得是辽宁的一个记者问了那句话。他记得她的名字。
她问,你是不是希望孩子是孙卓?
他哭得全身抖,他在凳子上哭得坐不稳了。怎么不是孙卓,他想,我走了那么多路。
他去那些从没去过的省份,最不想去湖北。他有很多次路过老家,一次也没回。就是春节也不回。那里的人一见他就问。你能怎么回答,你的孩子丢了,是,你在找,是,你还没找到。后来不问了他们又说再生一个,别找了。他知道他们真是好心,但他听了心里冒火,他胸口起伏,得使劲吸气他才能把火压下去。他后来也不想跟那些亲戚说话了。
如果理解你的人不多,你就会越来越不想说话。你会宁愿一个人在街上走一天,哪怕那是你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宁夏,小神童幼儿园,他记得那个地址,至今最像孙卓的那个孩子就在那里。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孩子,然后他就知道他来错了。那孩子看着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去宁夏那次他就记得那孩子陌生的眼神了。他都忘了他在宁夏是怎么坐车回来的。如果不是车票一直留着他就怀疑那是梦。他看着那一堆车票,那个叫孙海洋的人先坐火车到了郑州,又坐大巴到了咸阳,最后才到了宁夏。
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一直留在深圳,名单上,打不通的电话越来越多。他知道他们为什么走。他们从外地来广东,做生意,打工,孩子出事了生意做不好,没法上班,最后只有回去。在深圳跟孙卓同年丢失的孩子是八十多个,电话能打通的现在还剩不到二十。
2019 年 3 月一个下午,孙海洋接到莫善敏电话。莫动了癌症手术,要见他一面。莫的儿子莫金昌 2007 年被偷走,第二年在网上发现信息,找了回来。
莫善敏与儿子莫金昌 ( 2007 年被拐,2008 年寻回 )
在径贝新村,孙海洋拎了两袋香蕉,进了莫善敏的出租房。墙上贴着满满的奖状,屋里有二十多个平米,摆了三个架子床,每个都是上中下三层,一家七口住一起。莫善敏 1998 年来了深圳,杀鸡,住在铁棚里,跟妻子林国静生了五个孩子。失而复得的莫金昌读到了四年级,墙上也有他的奖状。
他们说起 2008 年从白石洲赶到宝安来的那一晚。那天孙海洋吃惊地见到莫善敏周围的一群家长。每家都丢了孩子。他们的情况他脱口而出,比如胡俊丢得最早,2007 年 3 月,丢时 4 岁;吴灵妹丢时 2 岁;程明最小,丢时 1 岁半,父母是他湖北老乡,咸宁人;黄桦的女儿已经六岁,午睡时失踪,床上有血,他们怀疑人贩子当时打晕了女儿。
孙海洋就是从莫善敏家开始统计他们,以后两个月,他收集了那份三千多孩子的名单。
孙海洋坐在床沿,一手搭在墙上,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莫善敏的脸,这个人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同类,但这个人那么幸运。
你的孩子也会找回来,莫善敏说。
他们又聊到人贩子。他已经不恨他们了。就算拐走孙卓的那个人站在面前他也不恨,他只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一遍遍在录像里打量那个人的脸。在山东做节目那次,主持人让他背着一个人,要他假装背着人贩子。他们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背着那人走,一圈,两圈,走了很多圈,走不动,他趴到地上,他背着那人往前爬。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回事,他就是不想把他放下来。他就那么坚持。爬不动了,那人滑下来,他转头看着那人说,来,你把手搭到我背上。那个人先哭了。
他很久没哭过了。再往前一次是 2014 年看电影。《亲爱的》,那么多明星,他记得见到赵薇那天,小燕子,他在电视上见过她,他从来没想过跟她说话。他们拍他的故事,拍完了,那个叫陈可辛的导演问他要求,他提了一个,他们答应了——把电话和孙卓的照片放在了电影末尾。电影是打拐题材,讲的是一群家长寻找孩子的艰辛,其中黄渤饰演的田文军是主角,原型正是找回了孩子的彭高峰。配角张译饰演的韩德忠原型是孙海洋,电影结束,他也没有找到孩子。
外面的电话又打来了,有两个星期,孙海洋手机充着电,一个一个地接。电影都拍了,他想,自己找孩子的事情传播到了顶峰,不会找不到了。他想可能人贩子看到了电影,他又想孙卓也可能看到了电影。
你是孙海洋吗?电话里那些人问。
我是。他说。
你有赵薇的电话吗?你有黄渤的微信吗?电话里那些人说。
那年夏天,2014 年 9 月,孙悦 16 岁,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一开始她就哭,哭了整场,散场了没走,坐着继续哭。出了影院她一个人去了世界之窗,很晚才回家。她本来想叫同学一起,犹豫以后还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为了引人重视,孙海洋一直对外说孙卓是独生子。在深圳七年,孙悦一直被要求隐藏身份。记者来家里,孙海洋交代她,当众要叫他叔叔,叫彭四英婶婶,不准叫爸爸妈妈。
说不上是理解还是不理解,她 10 岁,她答应了,也真那么叫过。回到自己屋里,她躲着不想出来。
除了记者,有段时间门口还有警察守着,一次三个,三班倒,夜里也不走。据说是怕孙海洋去闹事。她最害怕的那次是孙海洋突然要去抱煤气罐,说要炸死他们。就那一次她吓到了,她觉得不认识爸爸了。
在白石洲,放学后她不想回家,去她们的秘密基地——一个户外楼梯的顶层——现在堵住了,堆了杂物。她们去按附近小区门铃,有一次她被一个女人吼了。那是个富人小区,楼下有湖,湖里有天鹅,几只黑色,只有一只白色。她记得那只白色天鹅脖子很长,她总是看很久。
油炸香蕉,令人震惊的食物。野妹火锅,第一次吃是同学过生日。她也记得她在街上玩滑板,竟然不记得摔过。也记得那家大酒店,凯宾斯基,门口的观赏池养了鱼,她去吐唾沫。现在那鱼被叫作锦鲤。当年的锦鲤游过来抢她的唾沫。再吐它们还来。有个除夕就在深圳过年,人都走了,白石洲空了,她沿着那条最长的路玩摔炮,响声回荡在巷子里。
有时她帮他们看店,坐着看一本盗版哈利·波特,一到七都印在一本书上,很厚,字小,她怀疑就是那本书把她看近视了,她要配眼镜,奶奶苏兆安不信,指着远处招牌上的字考她。苏兆安不讨厌的时候也有,她给她的猫洗澡,但一天夜里野猫在窗外一直叫,第二天她的猫就跟着跑了。她去过一次黑蜘蛛网吧,那次她很忐忑。还有那堵墙,其实省不了多少路,但她们犹豫了很久一直想跳,最终是她第一个翻下去,以后她们就特意走那条路,好像必须翻了它才算是上学。
如果真有最后悔的事情,在白石洲,就是离家出走那次。那天她不想中午在家补课,提前去校门口晃荡,彭四英找到她,揪住耳朵拎回去。那个羞辱的中午很多孩子围着她。她跑出家门,在附近的公园躲了起来。她想永远不回家了,但又不知去哪。天黑她怕了,失败地走回家,门口有两个警察。她走进家门,关上屋门躲在里屋,平躺在床上。弟弟已经丢了,她不该那样吓他们。
在你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忍不住,你会把秘密讲给你最好的朋友,如果他们不理解,从此你就不会再讲给任何人。小学那年孙悦唯一一次讲给了一个同学,她说我有个弟弟,他丢了。那个同学说,怎么不去找?她知道这事情说不清楚,以后再没向任何人说过,包括后来的男朋友,她提也没提过。
没人来的时候她叫他们爸爸妈妈,有人来的时候,按照要求,她叫他们叔叔婶婶,她习惯像个外人那样看着他们。她开始写日记,几年写了十几本。
孙悦日记,2012 年 3 月 12 日
昨夜一如既往地失了眠,
1 点多意识渐渐模糊,
快睡着的时候奶奶的手机响了。
我听见她小心翼翼地接起,怕把我吵醒了, 但电话那大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生了。」
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道:你的家庭已经变了,不再是从前的家庭了。
2012 年,彭四英生了第二个儿子。孙悦给弟弟起了几个名字,但弟弟最终叫孙辉。 「辉」与「回」谐音,意思是孙卓回来。起这名字的是公安部当时的打拐办主任陈士渠。她觉得这名字对孙辉不公平。
孙辉总让她想起孙卓。孙卓没丢的时候她其实不喜欢他。她总是告状。她不让弟弟靠近,背着父母把他推开。她甚至抢他的玩具。她睡不着,自责,她不知道孙卓有没有忘了这个不喜欢他的姐姐。
大二,申请到威尼斯一所大学的交换机会,孙悦在欧洲待了一年,她去了十几个国家旅行,在冰岛遇到了一场暴风雪。没去深圳时,她自己在湖北读小学,一个人玩雪,手背和脸颊冻伤了,冻疮结疤,留在手背上,十年过去了,现在看着像雀斑。
大学的假期她也不想回家。一次回到深圳,她忘带钥匙,砰砰敲门,彭四英开了门,她抬头没说话就走了进去。孙海洋在一旁生气了,问,你应该叫她什么?
妈妈,她回答。
她想他们可能已经忘了是那时候他们不让她叫妈妈的。
生孙辉时彭四英 37 岁,高龄产妇,大出血,产后身体很差,几年也没恢复,上楼提不动菜,走一截楼梯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孙辉出生以后她很少出门,从早到晚带儿子。彭四英觉得孙辉特别聪明,读一年级她就给他报了电脑班、跆拳道班、日语班,一天的日程安排很满,早晨带他下楼跑步,晚上下棋,睡前读《三国演义》。
在家里,彭四英看着孙海洋上网,接电话,招呼访客,背包外出,知道他每天找孙卓,但她什么都不说。她只说孙辉的事情,只有春节回湖北,亲戚说起来,对着他们,她才会哭上一场。
孙海洋继续外出,全国各地找,包子店没法做,他试了几种生意,最后专心做二房东。宝安、西乡、石岩、西丽、大康村、丹竹头、横岗、坂田,他在深圳几十个城中村都租过楼,最大的那栋是在横岗,一栋楼整整住了五百户。洗衣机、热水器、冰箱、电磁炉、窗帘,租下空房他就配上他能想到的家具。
跟着生意,孙海洋和彭四英一直搬家,地方没熟悉就搬走,有的只住一个月,住半年都算长。
一次,孙悦还没放学,彭四英发来短信,说今天搬家了,你来这个地址。
读初中时,孙悦习惯了到一个地方就研究怎么坐公交。最远那个地方是石岩,392 路,一个半小时到学校,6 点就得起床。同学每次找她家都不在一个地方。搬家的时候她的东西不停地丢,日记、明信片、贺卡。她最伤心的是一套俄罗斯套娃。有一次搬去东莞她真怕了,要在东莞待下去,深圳的朋友再也没法找她了。幸好一个夏天搬回来了。东莞的租客不好处,有次在那里,她看见孙海洋被人甩了一巴掌。
今年 3 月,一个下午,孙海洋接到通知,岗厦村委催他去防火。他开车到了岗厦,进了一栋小楼。那是他最近租的一套房子。三张铁架床摆在 101 号房,上下铺。
地上什么都有:冰红茶塑料瓶、拖鞋、彩票、口香糖、漂浮着塑料叉的老坛酸菜泡面、瓜子壳、眼镜盒、袜子、各种水迹。孙海洋小心绕过它们,寻找下脚的地方。他弯腰收拢电线,寻找插线板。电线缠绕在一起,有些插线板盖在被子里。
得看见被子晃你才知道床上其实有人。孙海洋拉出电线,被子下的人没动。他了解这些年轻人,有的白天出去有的晚上出去,有的是睡一整天。他们随时消失了,倒是没人欠过房租。
插线板还是别放在床上,孙海洋说,不安全。
没事,被子里一张脸说。
孙海洋把插线板一个一个钉到墙上。那是一座旧楼,起初乌黑,似乎烧过,白天也不敢进人。他拎着涂料刷了墙,布置一遍, 接着转租。城中村房子最怕失火,他小心,没遇到过。他什么都会,钻地线,装开关,五孔电,八孔电,以前不会的现在都会了,半夜停电,他接到电话就赶过来。只要不失火别的都好说。起初他不熟练,有几次线头接错,电路「嘭」地冒火,一整栋楼的电线从楼下烧到楼顶,呲呲冒烟。他站在那里半天不动。
一楼租客都是男孩,出来门口是七辆电动车,外卖箱锁在后座上,箱子有编号,编号 S5716A4 的箱子里是一块充电宝和一盒红双喜牌香烟。几条钢丝上挂着一排隔壁理发店的黄色毛巾,也挂着一条「California」牌牛仔裤、一件「xiuxian」牌 T 恤和一双鞋底刻着「特训」的塑料拖鞋。还有几条内裤。淋着雨没人收。
孙海洋抄了水电,撕下一张贴在门上的 A4 纸。纸上说因为有事回家,转让一台电脑和厨具,纸上强调电脑内存是 4G,厨具很新。
很多人都是匆匆离开深圳的,孙海洋习惯了。他知道他们为什么来深圳,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走。
有时他看他们的脸就知道过得好不好。横岗那对夫妻他记得,女的是去年夏天夜里跳楼的。他赶过去是 3 点,已经蒙了白布。她是广东阳江人,她丈夫是湖南口音。起初他们在工厂,白天一起上班,晚上回来吵架,后来男的开了小吃店。女的跳楼那几天,男的坐在店里,脸上什么都没有。这种关系孙海洋不稀奇,他知道这些来深圳的人,他猜到他们应该是半路夫妻。到现在他也偶尔想起那个男的坐在小吃店的样子,那样子就是事不关己。他也想起那个女人,他记得她的脸。那张脸最后是贴在地面的。
再早一点,2018 年 4 月,他也记得,龙岗那个失恋的广西男孩。一定是真想死那个男孩才把手腕割出那么深的口子,不止一下。血流下来,滴在地上,一直从门缝里流出去。走路的人是看到走廊里的血才给房东打电话的。他记得接电话时他正在打麻将。报警吧,他一边摸牌一边对电话说,让派出所处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后来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催他才开车过去。120 和 110 都在楼下,人们走来走去,但是竟然没人敢进屋。他们说血太多,死了怕不止一个。他无所谓,他推门就进去了,地面是红色,血快铺满了。男孩赤裸上身躺在床上,鼻孔里还有一口气。他的脚踩在血里,拎起两脚,别人才敢跟着动手抬。他记得那个男孩的眼睛,那眼睛一直盯着他。他觉得这孩子死定了,没想到抬进救护车,一晚上他又活了过来。家属从广西赶来,他的姐姐,他的姐夫,他们又要跪下。你真是个大好人,他们说。他反倒不记得那个男孩说了什么,他就记得房间里的血,那可得有 10 个平方米。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能流出那么多的血。
不想了,他跟自己说,不要多想。你不理解的事情太多你就不要去想,就像你不去要求跟你不同的人真理解你。
他和所有那些朋友在一起都不会提起孙卓。他假装自己跟他们是一样的。假装完了他又知道自己跟他们永远不一样。别人会觉得事情过去了,觉得他已经在心里解决了。不可能过去,他想对他们说,那又不是一个东西掉了。但他不说,他知道他们不理解。他们喝酒他就喝酒,他们抽烟他也抽烟,他们吹牛起哄,他也讲一个笑话。要开包子店他们就请他去看,他赶过去分析哪个门面好哪个门面不好。鞭炮一响,新店开了,他说这家店一定赚,他们就说一定赚。只要不去想,他甚至真的跟他们一样了。就有一次,前年春节,他们去拜土地神,他听见那个平时来往很少的兄弟点了一根香说:保佑孙哥找回孩子。就是那次他转身哭了。
现在他哭不出来,也很少有事情让他着急。他整个人慢吞吞的,开车也是,他几乎不鸣笛,也从不抢道。他总是让别人先走。买车那年,规则没摸清楚他就上路了,一开始总是开错,有次在高速公路逆行,迎面的汽车一个个朝他按喇叭。后来熟练了,一个人开车走,他总是开一个通宵去省外的城市找孙卓。最常去的是福建,夜里出发,八百公里,一路不停,进入城市时天就亮了。一般是呆一天,还是夜里出发,天亮就回了深圳。
为什么要来深圳?有一年儿童节,苏兆安跪在地铁口向路人哭喊了这句话。他过去把她拉起来。
也许你真不该来深圳,他告诉自己。他想到父亲,80 年代,孙孝明卖豆芽菜被人举报,拉到村里游行,那些村民朝他吐唾沫。监利县红城乡何赵村,让父亲痛苦一生的村庄,也是让他痛苦的村庄,从小他就要离开那里。15 岁他就走了,他要去城市,也要让孩子成为城市人。所以他来了深圳。
深圳早就没有农民了。1992 年的「农转非」运动,深圳特区的行政村转成居委会,原住民一次性转为城市居民。城中村正是这些深圳原住民在聚居区上盖起的村落。从八十年代末开始,楼房密密麻麻,隔着窗户能握手,因此叫作「握手楼」。到 2018 年,官方统计,深圳的城中村还有一千多个。
他住进城中村,他又在城中村丢了孩子,现在他又是城中村的二房东。十多年了,他不再是湖北的农民了,但生活仍然依靠村落。跟当年一样,他还是爱做生意,看准了就敢干,也不怕亏钱,他买车换车,也有一堆朋友,他们叫他孙哥,也叫他孙老板。
因为上访记录,他的身份证「涉案」,常被警察拦住,有时当场带走。录指纹,左手录完录右手,照相,正面照完侧面照。
他觉得自己像个深圳的犯人。
落日在楼与楼之间的缝隙照进岗厦。孙海洋装了插线板,抄了水表,开车出去。小路人挨着人,车在人流里往前挪,后视镜几乎是贴着行人的肩膀。地上一个井盖连一个井盖,方形,圆形,车轮轧上去咕咚作响。几百米的路走了好久,孙海洋出了岗厦,拐上彩田路。
深圳的下班高峰,晚霞的影子来到了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弯曲,移动,渐渐消散。灯光越来越多,夜晚来了,车窗外的热空气扑在脸上,孙海洋打开了车灯,继续往北,离开福田,进入深圳龙华区。2016 年他们搬到了龙华,离深圳北站几公里,房子窗外就是地铁 4 号线。从早到晚几分钟一班,地铁经过时窗棂震颤,整个阳台嗡嗡作响,屋里空气摇晃,说话听不清楚。他们习惯了。只有读大学的孙悦适应不了,偶尔回家,她在地铁声里很难睡着。
2019 年,全国打拐专项行动满十年,DNA 入库和人脸比对等技术陆续应用到公安机关,官方统计,全国共抓获犯罪嫌疑人超过 5 万名,解救被拐妇女儿童超过 10 万名。民间的寻亲组织和志愿者也在持续行动,比如创办了 12 年的宝贝回家网,到今年也已经为 2900 多个家庭找回亲人。为打击买方市场,公安部要求从 2011 年 7 月起,对被拐儿童不允许买主继续抚养,一律送还亲生父母,找不到亲生父母的由福利院临时安置。刑法修正案(九)在 2015 年施行后,收买被拐妇女儿童的一律追究刑事责任。
孙海洋可能是国内被宣传次数最多的寻子家长,但孙卓仍然没有找到。今年 4 月,家长之间传言有一批深圳被拐儿童被找回,听说有人找到了孩子,孙海洋很高兴,晚上喝了两杯黄酒。喝完酒,跟几个家长通了电话,说了很久,孙卓依然没有确凿的消息。
只要有空,每个月孙海洋都回白石洲。包子店的原址如今是鸭脖店,去年夏天的台风「山竹」刮倒了门口原本遮阴的樟树。修鞋匠林东北是四川达州人,1989 年就来了深圳,靠那樟树遮风挡雨,树没了,艳阳天不敢抬头,大雨就躲到路边屋檐。城管不让他们撑伞。孙卓被人拿玩具哄走时,他和另外几个人都看到了,但那时孙海洋刚搬来,不熟,他们误以为那个男人是孙家亲戚。湖南的补衣工陈阿妹也还在她的位置,她又说起孙卓路过时将水枪喷到了她的衣服上。
孙海洋现在总是说起湖北仙桃的袁先生。袁先生问了他们八字,说孙海洋属虎,孙卓属羊,孙卓离父母很远但是很安全,他说孙卓不会在亲生父母跟前长大。
他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信,孩子就好好的。可他又不想信,要是信了孙卓就只能在别人身边了,这个家就永远失去孙卓了。
没关系,他又想,孙卓如果过得好不愿回来,就让他跟养父母生活。他一年去看一次就行。如果过得不好,他想,他一定带儿子回来。
孙卓生在湖南永顺,那是他们来深圳前最后一个地方。两省交界,永顺治安差,凌晨去店里,为了防身,孙海洋手上拎着砍刀。他在月亮下面走,周围一片漆黑,走过中心市场的小路,拉下卷帘门,放下刀才开始揉面。他一天能做完五袋面粉。那个店位置好,客人多。他晚上九点睡觉,凌晨两点就起来。彭四英看见他累得趴在案板上,肩膀发抖,一坐下就睡着。生意好,本地人几次来闹,把刀摔在他的案板上,是房东向远谊和向元钢父子几次帮他解围。
孙卓在永顺人民医院一生下来孙海洋就考虑离开。他要带家人去安全的地方。先去了一趟北京,太冷,又去了上海,吃得太讲究,恐怕生意不好做,他是最后来了深圳。下了火车,他拎着塑料袋里的牙刷和毛巾在街上走,T 恤湿透了,贴在背上。就是深圳了,他想。他一个人先来,在皇岗口岸接手了水果店,第一次卖榴莲,拿刀横竖地砍,砍不动,客人说这个生意你做不了。他听了客人的话,回头卖包子,等了几个月才盘下了白石洲的那家门面,沙河街 43 号,隔着巷子就是幼儿园。他很高兴。他记得他们来深圳的时候,第一次坐地铁,孙卓一个人跑在前面,来到闸门,灵活地钻了进去,他在后面看得哈哈大笑,他觉得来对了,应该来深圳。
他们一家都记得永顺上游泄洪的那次,水冲进县城,孙海洋把面粉拎到二楼,带着家人往高处跑。水快来到胸口的时候他们爬上了校场路的一块高地,孙海洋把孙悦举到了肩上。身边挤了很多人,有人站,有人坐,远处水里还有更多人,他们正向这里走。
那年夏天,2002 年,孙悦四岁,坐在爸爸的肩膀上,她看着眼前的洪水。她觉得爸爸是个勇敢的人,她抱紧他,她一点也不害怕。█